阿 溶
在上海的Savory餐廳———老板傳說是在國外做船員多年,回家后開了這個餐廳,一份雞排飯只要六元。在靠近衡山路的天平路,年輕的公司職員中午蜂擁而來,我在這里,在一個晚上,請南京來的千山吃這種“不需要花費很多,而且能免費喝茶談天”的飯。
我顯然身上并沒有打上多少上海的烙印,有一點點也是正常的。Savory有小木樓,有射燈,有漂亮的食器。我下午六點剛從公司出門,就看到在露天衡山公園等我的千山,她一頭長長的黑發(fā)令我吃一驚:它見證時間已走了很多了,當我們在青春下午的時候,我倒數(shù)第三次見她,她是一個光頭,中間見了一次,用皮筋可以扎在腦勺后,這一次,這原始的體毛竟然垂及兩胸。
千山,一個人在一個什么樣的城市,就會打上當?shù)氐睦佑 τ谖?,她代表南京、中山陵、大光路,和半年之前的百水橋鄉(xiāng)居生活。
我又工作了。她靠在對面餐椅上非常無奈地說。我說我知道,你信上告訴我的。
千山,在我記憶里有三年多沒有工作,她能空手活三年,是個奇跡。在我印象里,千山似乎僅是靠著那筆少得不能再少的錢炒股,賺個一百七十元或七十元會高興地在信里說說,那是生活費。炒股不是專業(yè),只是維生的手法。她又不是個憑“自由職業(yè)”就過得不錯的都市時尚人物———這個女人,向來窮究生活(命)的質(zhì)量,和理想。
像她能空手活三年(自然股上的底金被越用越少)一樣,她的很多事情也讓人吃驚。不愿工作不是出于懶惰,只是出于對生命的尊重,“每一天也許是她的最后一天?!彼桨偎畼蚍N地,豐收,越來越不愿意和許多人在一起了。有一次我們在南京吃飯,她被人聲嚇得捂住耳朵的痛苦令我很久都忘不了。
但她現(xiàn)在出來工作了,在檢察院寫“反貪一線寫春秋”的文檔,四十二歲,純潔的單身女子。
很讓我吃驚,她喜歡都市Savory,她說也極喜歡衡山公園。她邊吃“蠔油蘑菇飯”邊說(她的聲音很?。骸捌鋵嵨页鰜砉ぷ魇且驗槲易隽艘患朗拢坏貌徽曳莨ぷ鳌?/p>
“我在信上沒有告訴你?!彼f,“我做了一件蠢事?!?/p>
“股票全賠了?”我問。
她搖搖頭。
Savory餐廳夜八點人不多,服務(wù)小姐還有空幫我們照了一張合影。我座位后面大約是有一對情侶,我沒回頭看。
千山:“有一次,我去三聯(lián)書店,竟然看到一套書……”
是一整套歷屆諾貝爾文學獎獲獎?wù)叩娜?,多么漂亮的一套!豪華本,裝幀得非常好。我一看到,就非常地想擁有。我翻后面的價格,是四千八百五十元,阿溶,這個價我想都不能想的。三聯(lián)書店不可能打折,我問服務(wù)員,書店只備了一套。求了她很久,她肯打開來讓我看其中一本。我在手上摩挲了好半天,那么美的裝幀??!我看了看版權(quán)頁,是漓江出版社出的。
當天夜里回到家,我寫了一封信給漓江出版社,我說我很想買一套平裝版的諾貝爾作家全集,你們出版社出版了不少好書,我有不少。我留了自己家的電話。信寫走后我就忘了———我寫信只是想減輕一下當天內(nèi)心那種緊張和渴望。
沒想到好幾天以后,家里來電話,是漓江出版社,說他們因這封信開了一個會,對我談及的情況很感動,內(nèi)部商量后,決定給我打折扣。
我心里掂量了一下,就算是折扣,我所有的錢也是買不起。我說實在是對不起,三千二百元對我來說還是在預(yù)算之外了,我再等一等,等以后買平裝版本。他說漓江出版社不計劃出平裝版,這套書選題初衷就是作禮品書、珍品版賣。這次的談話就到這里了。
過了兩天,家里電話又來了,是漓江出版社的一個年輕人。他說他是參與編選這套書的成員,作為獎勵,他分到兩套書,他很想幫助我。“你說,你能接受的價格吧!”我哪里敢說出口呀,我能出得起的價。小伙子鼓勵我不用顧慮,他是考慮了兩天才做了這個決定。
我給了他我的價,一千五百元。他還是吃了一驚,說成本價是一千八百元。我沒有更多的錢了,而且連此外的郵寄費我也出不起。小伙子略一思考:“好!書給你!我走發(fā)行渠道給你送書?!?/p>
阿溶,你還記得,一周前江南不斷地下雨,是在一個下著很大很大雨的夜晚,我在大光路的單身屋里燈下讀書,門鈴響了,一個運輸工人裝束的人把一箱很重的東西搬進來:就是那套書!
你知道嗎?在那樣風雨大作的晚上,我一貫孤寂的生活里,這樣一套豪華、光芒四射的書來到我的屋子,從此它就屬于我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把書款寄給漓江出版社,而年輕人這樣信任我。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感覺???它們?nèi)繑[在書架上,有多寬?”我問。
千山用手臂比畫:“三門的書櫥,一排過去,再一排擺到二分之一!”她講述時,聲音不知從哪一個時段變得高亢,無法再壓抑下來,Savory二樓上,人物和食物籠罩在她的故事里!
“我只是覺得幸福,看著它們,它們?nèi)w坐在我的屋子里,我一生就知足了?!?/p>
“我其實不知道我在股市還有多少錢,我不能辜負那年輕人,第二天我把套牢的股票全部低價拋售了,趕緊給好友胡冰打電話,借了一筆錢,把錢匯過去。錢匯走后,我口袋里只有七十塊錢,我必須要出來工作了?!?/p>
無限流暢的人生插曲!
我在Savory餐廳二樓的餐椅上,對視這個情緒已極度飽滿的女子,感覺到她實在是美。我因為要趕回家,她差不多講完的時候我提議我們走吧。走之前服務(wù)小姐樂于再為我們拍一張合影。我在另一個角度看到原先我身后的兩人確是一對情侶,他們微笑著看我們。
千山說的“諾貝爾文學家在我們生活里”的話,在我們走了之后,可能屬于Savory的2002.4.168:00Pm的空氣和進入胃袋的營養(yǎng)品。
(滕竹青選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