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雅
楊蔚齡穿著洗得褪了色的手染棉布衣服,走在萬人冢上。從四個當?shù)厝颂貏e開出來的洞口,還能看見不可計數(shù)的難民遺骨,未風化的殘骸和衣服的碎片,半掩在黃土間,一不留神,就踩在自己腳下。
那是柬埔寨,依然殘留濃濃血腥之氣的劫后大地。
十年來,她去了無數(shù)次,往者已矣,她要為生者做些事。這就是“知風草文教基金會”成立的初衷。
那些難民營的孩子,還好嗎
十年前,當泰國東部的西圖和考伊蘭難民營里的二十萬難民即將由聯(lián)合國遣返內(nèi)戰(zhàn)剛平的柬埔寨,楊蔚齡面對她當志工服務(wù)了四年的難民,即將返國面對未知的命運,她放心不下。結(jié)束難民營工作返臺不久,她第一次踏上柬埔寨土地,只為看看她照顧過的那些孩子還好嗎。
不好。這是當然的,和平初臨的柬埔寨,百廢待舉,除了萬人冢,還有隨處可見的地雷警示牌,和戰(zhàn)火焚毀的學校、村莊。孩子們返國,很快面臨的是失學,甚至乞討的命運。她知道難民營的工作結(jié)束了,但她的另一項工作才開始,她要參與這些孩子的生命重建之路。
十年來,她在臺灣尋求支援,源源把來自臺灣的物力,送往柬埔寨,再在柬國各省奔走,發(fā)動各地華人長老成立自救組織,到今天,她輔導成立了二十個華語學校(大半是廢校重建,小半是新設(shè)),一個流浪兒童之家(就是育幼院),一個婦女職訓中心。她要讓孩子們有書讀、有地方棲身,免除乞討、流浪的命運,她要讓婦女有一技之長,免除貧困賣淫的命運。她本來只是以有限的能力先照顧柬地華人,但很自然的,她的服務(wù)逐漸擴及柬國孩子和婦女。她還把職訓中心婦女所做的衣服,半年一次送到柬國更鄉(xiāng)下、更窮困的地方,讓窮人有免費衣服穿。
那個救難志工,以前是華航空姐
這樣的救難義工之路,她走到今天,都十四年了。
前四年,是在泰國兩個難民營當志工,服務(wù)柬國內(nèi)戰(zhàn)中逃到泰東,被聯(lián)合國監(jiān)管的二十萬難民中,為數(shù)約三四千人的華裔柬國難民。
義工之路的緣起,純屬巧合。因為十五年前,她在曼谷機場看見一群讓她終身難忘的人。那時她還是華航空姐,當她穿著美麗的制服,拉著小行李箱走過機場大廳時,她看見一百多個人,安靜,面無表情,沒水沒食物地等了十小時,仍然全體肅然坐著。那就是柬國難民,即將被美國接收的“幸運”的一群。
這樣的景象太觸動她,她趨前一問,發(fā)覺有華人在內(nèi),這才發(fā)現(xiàn)當時泰國東部還有二十萬難民,正哀苦無告地等待國際援助和上蒼垂憐。隔年,她就辭掉華航工作,到泰國東部當志工,開始了那段天天都有災(zāi)難和死亡在身旁發(fā)生的日子。
四年的難民營歲月,一晃眼就過去了,一九九二年,她和難民都面臨了“大遣返”,柬國、泰國和聯(lián)合國都要他們回家“重建”。重建之路,談何容易,但難民是沒有選擇的?;氐脚_灣后,楊蔚齡在聯(lián)合報副刊當編輯,僅有的休假、年假全都趕去柬埔寨,她說,她有十幾年沒在家過年了。但就這樣,她一面在臺灣辦義賣、募款,一面到柬埔寨蓋學校、育幼院。直到兩年前因為太累發(fā)生車禍,她面臨抉擇,她知道自己再也難以兼顧工作和“知風草”事業(yè)了,她選擇當“知風草”無俸給而全職的理事長,因為那是她的生命志業(yè),她放不下。
再忙,也要吃完七十六歲媽媽做的飯
單身的楊蔚齡現(xiàn)在和媽媽一起住在臺北,媽媽都七十六歲了,兩年前中風,楊蔚齡擔心死了,但仍嚇她:“你要趕快好起來,要不然會拖累我?!睏顙寢尵谷灰财孥E式地在一個多月內(nèi)好轉(zhuǎn)。
楊媽媽生活的樂趣,就是偶爾做頓飯給楊蔚齡吃,或做個便當給她當午飯。楊蔚齡是個細心的女兒,總會耐心地等媽媽細致地做完飯,吃完,再出門忙東忙西。楊媽媽不會再嘀咕女兒要交個朋友、結(jié)婚之類的事了,她清楚,女兒的人生路,打從出校門,就跟別人不一樣,總是“自討苦吃”,但又心甘情愿。她認了,也漸漸習慣女兒在遙遠的柬埔寨奔走的日子,想辦法不擔心她,也不讓她擔心。
(選自臺灣《聯(lián)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