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衛(wèi)琴 圖/趙 磊
1940年6月,一個黃梅天的上午,上海市郊的丁香花園門前,來了一位陌生的客人。只見他一襲長衫裹身,金絲眼鏡架在清瘦的臉上,一手提著皮箱,一手在院門的拉環(huán)上拍了幾拍。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打開,閃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她見來人面孔陌生,便將他阻之門外。來人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紹說叫山本,是書畫收購店的老板,今天慕名前來拜訪,說完遞上名帖。姑娘接過名帖,說聲稍候,隨即關(guān)門走進(jìn)里面。
丁香花園的主人叫唐金斗,五十來歲年紀(jì),長得一臉福相,是上海灘上屈指可數(shù)的富豪,多年來就有收藏名家字畫的癖好。當(dāng)他接過名帖一看,不由皺了皺眉頭,覺得店名、人名很陌生。前一陣聽朋友說起過,滬上新開了一家字畫收購店,老板來頭不小,專門重金收購私人收藏的古今名家字畫,這山本莫非就是這位老板熆紗用字看,卻是個日本人,顯然不是什么好兆頭,轉(zhuǎn)而又一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于是吩咐開門迎接。
山本確實(shí)是日本人,他是早稻田大學(xué)專門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的教授,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通。他在客廳中那張紅木太師椅上坐定,對丁香花園的建筑風(fēng)格大大贊嘆了一番后,就開門見山地說:“聽說府上藏有魏晉時期丹青名家顧愷之所畫的《洛神賦》,鄙人愿出重金收購,不知唐先生能否割愛煛碧平鴝肺叛砸瘓,捧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抖,但很快又鎮(zhèn)靜下來,搖了搖頭:“山本先生不知從何處聽此傳言煿蒜之的真跡早已湮滅在戰(zhàn)亂之中,聽說存世的一幅,只是宋代一位不知名的畫匠所臨摹,鄙人也想一睹為快,可惜至今還無緣見識呢牎鄙獎疚叛,微微一笑,隨即將皮箱拎上八仙桌:“鄙人得到的消息十分可靠,此畫在唐先生家中,千真萬確,只要尊駕忍疼割愛,這一箱金條便是你的了牎彼底漚箱子打開,整個臺面霎時一片金光
唐金斗哈哈一笑,輕輕將箱蓋合上:“金子是個好東西,遺憾的是唐某無福得到此物,請先生收回,唐某還有要事纏身,恕不相陪?!鄙奖疽娝鲅运涂?便站起身來,深為感慨地說:“既然唐先生身有要事,鄙人只好告辭,咱們后會有期。”說完,臉上露出一絲獰笑,提起皮箱,昂然走出丁香花園。
原來,山本是奉日本天皇之命專程前來中國的。臨行之前,天皇再三囑咐:“我們大日本國不但要用槍炮占領(lǐng)支那領(lǐng)土,而且要用智謀將支那的文化瑰寶盡數(shù)搜歸東洋。你是這方面的專家,又是‘中國通,此番派你前去中國,要
不惜一切代價,采取一切手段,搞到那幅名叫《洛神賦》的畫。那可是中國東晉時期顧愷之留下的傳世之寶,據(jù)滿洲國皇帝溥儀透露,此畫可能流失在上海民間。”山本接受任務(wù)后,便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上海,經(jīng)過一番精心思慮,開了這家古字畫收購店。他一邊大肆收購中國的古字畫,一邊打聽《洛神賦》的下落。前不久,終于在一古畫鑒定師的口中,得到了《洛神賦》在丁香花園主人唐金斗手中的消息,于是今天上門重金收買,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山本惱羞成怒,回店以后,“嘩嘩嘩”搖通了日軍駐滬司令部的電話,要他們速派一隊士兵包圍丁香花園,不許放走里邊的任何人。
但已經(jīng)晚了一步,當(dāng)山本重新踏進(jìn)丁香花園大門時,只見滿院狼籍,房里房外到處都是零亂的雜物,客廳前的草坪上,一堆紙灰正冒著裊裊青煙。前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日軍官兵,搜遍了花園的前前后后,既不見唐金斗一家人,當(dāng)然也沒尋到那幅名畫。
山本看了一眼院子中亂七八糟的東西和唐家來不及搬走的箱箱柜柜,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命令將唐家的男仆女傭全部驅(qū)趕到院子當(dāng)中。他陰沉著臉,餓鷹一樣朝唐家的傭人一個個看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子特別引人注目。只見她頭發(fā)蓬亂,衣冠不整,一條胳膊被一根布條吊在胸前,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還粘著血跡,顯然剛剛被人毒打過。山本走近前問:“你是何人煴凰打成這樣煛
那女子眼睛一紅,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邊抹淚一邊哭訴。
她說她叫吳媽,是唐家的傭人。就在一個多小時前,唐老板突然叫來了汽車,命令男仆女傭整理箱籠,將一箱箱東西裝上車去。由于自己頭疼發(fā)燒,渾身無力,手腳遲鈍,一不留神,失手將一個箱子落到地上,箱中的金銀珠寶散了一地,偏偏被一旁監(jiān)督裝車的唐小姐看見了,她惡狠狠走過來就是一頓毒打,把她的手臂也打斷了。
山本聽完,一臉狐疑:“唐小姐竟這么對待下人煛蔽飴杷:“太君有所不知,我們小姐武功好得嚇煞人,脾氣又像男人一樣暴躁,稍不順心就對我們非打即罵……”“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煛薄八叫唐勝男?!?/p>
山本聽了,托著下巴來來回回踱了幾步,吩咐士兵守好丁香花園,不許里面的人跨出花園一步,自己則坐上汽車,朝市區(qū)駛?cè)ァ?/p>
不多一會兒,山本帶回來一個人,啥人煛岸姥哿”張汝之。此人公開身份是滬上畫道中的一個掮客,專為買賣雙方上下說合論畫談價,暗中卻干些偷偷摸摸的勾當(dāng)。當(dāng)山本聽到吳媽說出唐勝男的名字時,他便想到了張汝之,因為山本曾聽張汝之說過,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去唐家偷畫時,被唐勝男的梅花針刺瞎的。
張汝之來到唐家,想起過去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山本問張汝之:“你真的見過《洛神賦》煛閉湃曛點(diǎn)頭如搗蒜:“見過,不但見過,還知道此畫藏在哪里。那夜我進(jìn)了丁香花園,要是不被唐勝男撞見,此畫早就歸我所有了?!鄙奖久兴麕?說是找到此畫,重重有賞。張汝之受寵若驚。
張汝之帶著山本在院中七拐八繞,來到后院一座不顯眼的舊房屋前,指著門說,這就是唐金斗藏畫的密室。山本看了看那門上的銅鎖,命令士兵砸開,只聽“哐當(dāng)”一聲,銅鎖落地。山本像得勝的將軍一樣推門進(jìn)去,張汝之急忙上前,雙手在墻上一摸,找到了什么暗鈕。他用手一按,就見一側(cè)墻壁慢慢朝兩邊分開,露出一條半陰半暗的夾道。沿著狹長的夾道走去,面前竟是一間小巧玲瓏的密室,里面供著佛像,香案上供著瓜果,在佛像身后,藏著一只半人高的保險箱。山本大喜,他圍著這只保險箱轉(zhuǎn)了個圈兒,然后命令士兵將保險箱砸開。張汝之趕忙阻止,說如果唐金斗在保險箱中放下炸藥,這么一砸,不就壞了大事熇錈嫻畝西不但要?dú)У?連咱們這些人也難逃活命,倒不如出門找位鎖匠來慢慢將保險箱打開。山本深以為然,連連夸贊。這時,有位傳令兵過來報告,說軍部有急事打來電話,指名叫他接聽。山本命士兵看守保險箱,不許任何人靠近,又命張汝之和一個士兵速去找鎖匠,自己則快步跑到唐家客廳接電話??伤闷痣娫捯宦?話筒里卻沒有聲音。他問傳令兵,傳令兵說剛才確實(shí)有電話尋他,請他再等一等。山本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在客廳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下等待。不大一會兒,鎖匠找來了。山本領(lǐng)著他,穿過夾道,回到放保險箱的密室。進(jìn)內(nèi)一看,大吃一驚,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倒著日本士兵的尸體,保險箱的門被打開,里面已空無一物犐獎局道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壞了大事,讓人鉆了空子。他氣咻咻地仔細(xì)察看那些尸體,只見他們一個個的太陽穴上都有一紅點(diǎn)兒滲著血滴。張汝之湊近一看,大驚失色,忙叫:“太君,這是梅花毒針犔剖つ鋅隙ň馱詬澆。”山本聽了,連忙下令,嚴(yán)密搜查丁香花園,一定要抓獲唐勝男,找到《洛神賦》。
張汝之此時忽然又發(fā)現(xiàn)了廂房中竟有一扇側(cè)門,推門出去,只見彎彎曲曲又是一條暗道。暗道盡頭,迎面一座假山擋住了去路。隨之而來的山本面對這座玲瓏剔透的假山,想了一想,一聲令下,假山便在十余名日軍的推動下向一旁移開,露出一個僅供一人出入的洞口。
“哈哈哈……”隨著一陣響亮的笑聲,一個女子大笑著從洞口躍出,只見一件藍(lán)花旗袍濕漉漉地緊貼著她的身子,空氣中散發(fā)著濃濃的汽油味。
這女子就是唐勝男。上午,山本不懷好意地光顧丁香花園后,唐金斗就意識到了危險。他一面命令全家上下收拾行李,一邊急急忙忙地找車。由于家大業(yè)大,一時半刻又不知如何收拾才好。剛裝了幾個木箱,遠(yuǎn)處就傳來了日本人開過來的摩托車聲。正在望風(fēng)的唐勝男一見不好,急忙讓父母及兄弟姐妹趕忙上車逃離。唐金斗見滿院的財產(chǎn)以及裝著名貴書畫的保險箱還沒來得及裝車,不禁猶豫了一下,唐勝男看出父親的心思,一邊叫司機(jī)快開車,一邊對父親說:“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快走吧?!碧平鸲芬豢丛俨蛔呔鸵粋€也脫不了身了,又知女兒有勇有謀,武藝超群,于是硬著心腸對勝男說了句:“見機(jī)行事吧。”唐勝男點(diǎn)點(diǎn)頭,汽車“呼”一聲疾駛而去。
此時,唐勝男抬手一把扯掉頭上的假發(fā)套,一頭黑色的秀發(fā)瀑布般瀉下來,她又用手抹了一把臉,皺紋霎時消失,亮出一張秀麗的面孔。山本認(rèn)出了面前這位唐勝男,就是上午給自己開門的那位姑娘,也就是裝成受傷的吳媽,不禁吃了一驚。
唐勝男冷冷地說:“山本教授,這洞里有你夢寐以求的絕世真品《洛神賦》,可你卻得不到它?!鄙奖久φf:“唐小姐,只要你不與我們?yōu)閿?將古畫送給我們大日本國,我保你和你的全家絕無性命之憂,并且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牎
“假如我不答應(yīng)呢?zé)”唐胜男咬讙価W,歪著腦袋問。
“中國有句古語,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唐小姐,現(xiàn)在國家都被大日本皇軍占領(lǐng)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煛你要三思而行呀。”站在一旁的張汝之搖頭晃腦地說。唐勝男望著說話的人,認(rèn)出是被自己射瞎一只眼的張汝之,不由怒從心頭起,罵道:“你這條認(rèn)賊作父的狗,后悔當(dāng)初沒將你送入地獄牎閉湃曛被罵得無言以對,灰溜溜地退到山本身后。山本見狀忙說:“張先生說的不無道理,唐小姐不妨考慮考慮,咱們好商量嘛。”
“呸犌康,你們在我們國土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這累累血債早晚是要清算的牎彼低,勝男右手一揚(yáng),一把銀針直朝山本面門飛去。山本旁邊的衛(wèi)兵一看不好,連忙以身擋住,“啊”地一聲慘叫,倒了下去。
山本驚出一身冷汗,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聽“砰砰”幾聲槍響,霎時,一團(tuán)烈火將唐勝男團(tuán)團(tuán)包裹起來。唐勝男大吼一聲:“強(qiáng)盜,你們決沒有好下場……”隨即跳入了洞中,洞中猛地躥出一股火焰。
“八格牙魯牎泵靼墜來的山本盛怒之下抽出戰(zhàn)刀,一刀將開槍的士兵劈成兩半
山本走到洞口,看著洞中的火焰漸漸熄滅,深深地彎下了腰,朝著日本本土的方向跪了下去,聲嘶力竭地喊道:“天皇陛下,山本無能,只能以死謝罪了牎彼低,一把戰(zhàn)刀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腹中……
選自《故事世界》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