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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之的晚年悲劇

2001-04-29 00:44:03張?zhí)N艷
博覽群書 2001年11期
關鍵詞:人格魯迅

張?zhí)N艷

李長之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崛起在中國學界的美學家、文論家與文學批評家。他在進行理論探索的同時,還寫了許多頗具特色的傳記批評?!遏斞概小放c《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是其代表作。筆者曾對李長之橫跨民國與共和國二十多年的傳記批評作過分析,發(fā)現(xiàn)在這二十多年,當其生命在酣暢與困惑、孤獨與喧囂、歡樂與痛苦之間奔走或徘徊,伴隨其生命的傳記批評文本,在某種程度上恰巧成為作者在不同時段的精神肖像或人格標本。

民國時期,李長之的傳記批評側(cè)重從審美視角來品味傳主的浪漫氣質(zhì),賞評傳主的藝術成就,通過人格與風格之互釋,來體驗并沉思某種生命狀態(tài),進而感悟并關愛某種人格所表征的精神高度與心靈境界,期待在追尋自我生存價值的同時,也汲取先賢的思想資源以繼承并發(fā)展重在“立人”的五四傳統(tǒng)。這種對人物心靈氣質(zhì)的直覺與妙悟,正可讓人領略到《世說新語》的流風余韻。而到共和國時期,李長之的傳記批評則側(cè)重從政治的視角來探察傳主個體生命在國家權力網(wǎng)上奔突、掙扎或逃遁,通過對傳主的重讀來主動配合思想改造運動以期“改造舊我”。這種體現(xiàn)政體向心力的政治化人物評價,則可比作微言大義的《春秋》。發(fā)生在1949年前后的李長之傳記批評的精神滑坡乃至斷裂正顯示了其學術人格之跌宕與趨時演化。

從“世說新語”般的審美化人格品評,到“春秋”般地體現(xiàn)政體向心力的政治化人物評價,從展示傳主豐富的精神世界到給傳主貼政治標簽,過多的政治油彩委實將李長之原來純情天真的臉涂得曖昧不清了。他走了一條當年大多數(shù)人文知識分子都走過的“思想改造”之路。曹禺、巴金、老舍、朱光潛、李健吾等,莫不如此。李長之當初也確實不無真誠地期望通過對這些“浪漫”傳主的重讀來改造舊我即主動配合“思想改造”。同時,聲勢浩大的而又接踵不斷的政治運動當然也是迫使李不得不重讀傳主的重要外因。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對胡適、俞平伯的批判,對丁玲、馮雪峰的批判以及對所謂“胡風反革命小集團”的批判……每次運動都向知識分子演示了政權的強大威力,令其聯(lián)想到自身罪孽的深重。當年李長之也撰稿參與了《武訓傳》批判,不料引火燒身。至于他的清華老師賀麟、金岳霖等教授無不受到批判,且早早宣布放棄自己的思想體系。其恩師楊丙辰教授甚至被剝奪了發(fā)表文章的自由,以至李長之往往須在刊發(fā)自己的翻譯作品時多署一個筆名,以便偷偷接濟年邁而已無力糊口的老師。所有這些急劇世變,對他精神上、心靈上未始不是一個沖擊。但當年思想、言論氣氛的蕭瑟,對李長之來說,大概還不是最關鍵的,因為即使1956年的“雙百方針”也并未真正解放李長之那已被僵化得太久以致扭曲的靈魂,這就像束縛多年的小腳,即使不再纏布條,可再也放不大了。一個明顯的事實是,1956年應是李長之在新時局中寫文章最多的一年,然其整體水準卻再也比不上民國時期了。這絕不僅僅是心有余悸所致,而實在是其學術人格已經(jīng)裂變。

1946年10月,李長之被毛澤東的老師黎錦熙說動,離開南京,去北師大任副教授,開始閱讀《共產(chǎn)黨宣言》等馬列主義著作,并接觸了許多進步學生。聞一多在當年面對猙獰的槍口拍案而起的斗士壯舉,尤其給了他深刻影響,他在日記中寫道:“先讀其年譜,大受激動,時而欲泣”。他開始清楚地認識到國民黨的腐敗。而抗戰(zhàn)以來,他的生活一直較為拮據(jù)。他是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父親中風后,他就與母親一起挑起家庭的重擔。據(jù)說四十年代在西南,宗白華還曾幫他討奶粉給他的長女喝。故當1948年國民黨搶運京都學人時,很多朋友(包括梁實秋)都勸他去臺灣,機票都辦好了,他沒去,留在了北京。有意思的是,當年陳寅恪雖與胡適同機離京飛石頭城,卻未留南京,而是借道滬上,直下羊城,末了在嶺南大學康樂園安了家。此舉正可鑒純正學人的價值抉擇:因為陳寅恪真誠地期冀離權力中心遠些,以便保持清醒頭腦與淡泊志向來踐履其“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李長之則虔誠而熱情地期盼新政權給他帶來好日子?!?949年2月,他代表北師大教授起草‘迎接解放宣言,后又陸續(xù)起草了‘擁護解放軍渡江令宣言、向新政協(xié)的致敬電等。4月,加入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協(xié)會,又加入了教授會的干事會、師生員工執(zhí)委會、合作社籌委會;其后當選為北京師范大學工會副主席、文學院工會主席。7月,任第一次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簡稱文代會)代表出席會議,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后赴東北參觀學習?!?950年2月他正式向中共提出入黨申請;1951年參加政協(xié)組織的西南土改工作團,并任副團長……至此,這份密集的工作日程表和復雜的干部履歷表,大概已足夠給我們勾勒出一個企圖大展鴻圖的忙碌身影了。比起沈從文,李長之在共和國初年的日子應當說還是較愉快的。一切都還有盼頭:沈從文被剝奪了參加第一屆文代會的資格,李長之則躋身其中;1949年春,沈從文因擔驚受怕,精神全面崩潰,絕望,自殺未遂,李長之則持續(xù)地激情滿懷,揮毫作詩,歌頌解放。然而命運卻并不如李長之所預期的那般如意,其忙碌的身影背后,已拖著一條長長的、內(nèi)疚的、贖罪的陰影。他是1950年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望穿秋水,就是沒被批準,直到1956年,他才由黎錦熙、游國恩介紹加入了九三學社。而1950-1956年間,也正是他以重讀傳主,即努力從思想史層面來“改造”自己的靈魂的日子。某種莫名的原罪感,已使其傳記批評變成了一篇篇烙上恥辱印記的懺悔書,他對傳主人格的把握就由復雜轉(zhuǎn)而簡單,由深邃趨向淺陋。民國時期,他能把傳主看作真正多面的“活潑潑”的人。當年,他最不愿茍同的是,某些國人“崇拜一個人,卻是往往把他變成正方正圓,像修飾一個面容,把胡須眉毛一律剃得精光似的,填到圣廟里去吃豬肉之后,就一切不問了。這樣被構(gòu)成的人物會偉大么?決不會的!他的精神是貧瘠的,他的生命是枯萎的,這是圖案的形式而已,毫沒有內(nèi)容”;因為“人本來是人,人不是照著邏輯長成的。生命力的源頭本來有煙、有霧,水至清則無魚”。因此他能寫孔子的深不可測。1937年他寫李白,也是情感豐盈得很,既含親情、友情,又有愛情,且從不諱言李白的愛情既有情愛的成分,也有性愛的成分,甚至更偏于官能享受、肉欲,故尤喜胡姬。但到1951重年寫李白,傳主在感情造型方面已被沖淡,似已淪為唯與杜甫、汪倫保持一點友誼的“薄情郎”了。還有,該如何評價李白所特有的、居高臨下、涌溢而出的豪氣?李長之在民國時是極贊賞的,但到共和國時卻又貶其為“流民氣質(zhì)”了。再則李白為楊貴妃寫《清平調(diào)》在1937年的李長之看來,本是“很風流很膾炙人口”的事,而到1951年看來則又成了“參加在荒淫享樂的生活,過著糊里糊涂的日子還自以為得意”。從情感的單一化到全然否定人生而具有的七情六欲,這能否說,是人格單向度化的典型癥狀呢?曾經(jīng)是堅定的人性論者的李長之,至此已變得面目全非了。不妨再以重估“魏晉風度”為例析之。1947年李對“魏晉風度”的概括是“簡約玄?!彼淖值?952年則被加了如下闡釋:它是當時士大夫,一種架子和應付人事的方式,這是在封建貴族階級里所欣賞的一種“人格美”,同時也是現(xiàn)實社會所需要的一種做人的方法。它是由修養(yǎng)而得的,它的實際意義之一面是當時統(tǒng)治階級所需要的一種政治家的儀表或態(tài)度,因而也是登政治舞臺的資本之一。對“魏晉風度”作如此“階級分析”,又何以能穿越時空的阻隔而聆聽名士的沖天長嘯,乃至欣賞他們的隗然醉態(tài),與吟味放浪形骸背后的生命凄楚與孤獨呢?既然李長之因過于“突出政治”而無視“魏晉風度”之通脫、瀟灑、俊朗、閑適那一面,進而無視它對人生心境的某種解脫或玩味,所謂獨立人格也就無從談起了。誠然,當我作為后學,而屢屢數(shù)落前輩的學術人格之異化,并非說,我竟看不到李長之的某種內(nèi)心真誠,以及他皈依權力過程中所痛感的種種復雜體驗。潛心閱讀李在共和國時期的傳記批評,我其實已經(jīng)看到了被夾在文本裂縫之間的那雙痛苦而迷惘的眼睛。我體味其目光之含義至少有:

一、恐懼;二、壓抑;三、失落;四、怨憤;五、羞愧、自卑、自負……容筆者依次述之。一、恐懼。那是某種政治高壓下的生存恐懼。李長之深諳歷史上“禍從口出”之慘劇。司馬遷、屈原、韓愈無一不是這樣的倒霉言官。早在1944年撰《韓愈》時,他就曾為韓愈史筆未得施展而慨嘆:“韓愈知道史官是難做的,尤其在那時政治環(huán)境非常復雜,更不易下筆,所以說‘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我想韓愈卻不是真正畏禍,實在因為就是寫出來,也容易為人改動,反而不能存真。他確是有先見的”。1952年論陶淵明,李仍認定陶淵明對“殘忍政爭的消極抗議”,就是一個“醉”字?!白怼闭?沉默也。我們是否也可這樣來體會李長之的由衷之難呢?故當李長之借重釋傳主來修正或表白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與哲學立場,這種“主動出擊”的姿態(tài)背后,是否也隱含另層意思:即與其拱手讓別人篡改得面目可憎,還不如自己動手,或許還能部分地保留自我呢?沉默固然是為了逃避恐懼,然而表白或許是另種沉默?但這大約是在對現(xiàn)狀還未完全絕望時才有可能。果然,若干年后,李長之終于真的沉默了。其女兒李書曾跟我說過這么一件事:李長之喜歡在寫作時抽煙,往往抽完一支煙,一塊長篇社論就出手了。兒女勸他少抽煙,他說,你們不要干涉我抽煙,我能抽煙是好事,什么時候我不寫文章了,煙也就不抽了……后來不用孩子勸,他自己主動不抽了?!拔母铩焙?他仍沉默。有人問,李長之,你老不說話,想什么呀?!他說,我只想我的病孩子。什么叫萬念俱灰?這就是。比起篡改自己,沉默未始不是一種明智的保護自己的方式。與其鷗鴉嘈雜,不如“大音希聲”。吳宓在“文革”中靠改日記來為自己開脫“罪名”,雖不難令人作“同情之了解”,然在人格上,終究不夠光明磊落;沈從文醉心于古代文物及服飾研究,在故紙堆中尋覓舊文化的點點溫暖,倒也自得其樂;詩人梁宗岱則讓詩性生命與高貴氣質(zhì)消磨在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菜、種草藥上,大有“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之江上漁父的派頭;陳寅恪索性是在陳端生、柳如是身上“發(fā)潛德之幽光”,“閑同才女量身世,懶與時賢論短長”……這都無異于是某種沉默的身體語言,盡管沉默背后的價值理想千差萬別。

二、壓抑。因為恐懼,所以壓抑。李長之在論及“再度改朝換代時的陶淵明”曾說:“因為易代,而‘觸物皆非,因為易代,而有了‘隨時和‘迷戀的兩種不同態(tài)度;這些都是非身歷其境的人不能如此深切體會的”。李長之面對政權的交替,精神上也不免經(jīng)歷“隨時”與“迷戀”的交戰(zhàn)與抉擇。1941年他寫孔子時曾記載孔子臨死前夢殷的故事:傳說夏代人的棺材停在東階,周代人的棺材停在西階,殷代人的棺材停在兩個柱子中間,孔子夢見自己正坐在兩個柱子中間,受人祭奠,于是恍悟,自己的祖上是殷人,他的死期不遠了——李長之評論說:“可知孔子在潛意識里,也是常忘不掉自己是殷人的。殷是一個什么民族呢?殷是一個富有宗教情緒的民族,也就是一個以浪漫精神為文化基調(diào)的民族?!鬃又澝乐?可說乃是以一個殷人的浪漫情調(diào)而羨慕周人的古典精神的?!庇幸馕兜氖?1956年他撰《孔子的故事》依舊說了這事,卻未做任何評論。能否說,后期李長之也曾有感于自身的“浪漫”氣質(zhì)之逐漸淪喪乃至逼近死亡,才借抒寫古典詩人的“浪漫”夢想來緬懷逝去的“浪漫”時光呢?然而他夢見的終竟是死亡。由此似又可說,所謂“春秋”式文本近乎壓抑型文本。壓抑或知識者在心理上的自我壓抑,可說是深入那年代之肌理或膏肓的精神頑疾。它是蠕動在歷史之墻裂縫中的蛆蟲。當李健吾說“思想改造”于他是一種樂趣而非苦趣,正好用來說明壓抑實已吞噬了他的精神。這條壓抑的蛆蟲也爬上了李長之的沉重身軀,如神經(jīng)網(wǎng)絡遍布其全身。1957年“反右”開始,由于李“認罪態(tài)度不好”,1958年被點名、戴帽,再也沒有發(fā)表、出版及言論的自由。此后也再沒有寫出好文章來??梢哉f,至1957年,其精神生命已瀕臨死亡。而在這前一年即1956年,當李長之有幸沐浴著“百家爭鳴”之春光,他又一度寫得很快、很多;直至1957年早春,他也尚能留下一點難能可貴的溫馨篇章。比如1957年4月14日刊于《光明日報》的《李義山論綱》,李竟有如此雅興來述說李義山的愛情詩:“他寫出了在愛的過程中的細致而曲折的情感——有憧憬,有希冀,有沮喪,有怨恨,有酸辛,有甜蜜,寫出了年輕人的心,這是幸福的春天,而這春天又是有風有雨、氣象萬千、鮮艷多采的”。對古詩人艷情綺懷之藝術感受,當給人撲面帶來一股早春的溫潤清新;然而當他認同李義山的“憂抑,空虛,對封建社會不滿,倒正是和勞動人民‘里應外合”時,又不禁令人扼腕嘆息:梨花帶雨的動人風致倏忽即逝,畢竟美人遲暮,風光難再……這類回光返照的美文只能誕生于氛圍有所寬松的1956年和1957年早春,然即使在那時寫作,李仍不忘為李義山(實為自己)披一件“紅外套”……這不正表明李長之心境之壓抑么?

三、失落。“但恨時我遺”。李長之大約也像陶淵明“越來越有遺老的感覺了”。假如說時代對他的棄置尚屬外因,那么,真正的失落倒在痛感自由、“浪漫”本性之失落與自我角色期待之幻滅,這才更富悲劇性。正像他在1952年論陶淵明時所說:“人在四十歲的時候,大概是容易反省過去,思索未來的吧。因為,這時的社會經(jīng)驗也豐富了,已得到一些便于作出結(jié)論的材料;況且‘人生七十古來稀,到了四十歲,也就是走了一半多,因而在情感上也就容易觸動瞻前顧后的念頭;加上古人‘四十而不惑,在熟讀古書的人無異于先有一個這是臨于思想成熟的階段的暗示;——假如就陶淵明論,他這時又是飽經(jīng)世變和風波的,住的地方潯陽更是此出彼入的爭奪之地,當然就更容易有所感發(fā)了”。是年,李長之四十二歲,剛過不惑之年,不難體會他涂抹在陶淵明身上的那片濃重的生命底色。然不惑之年似乎并沒賜他一雙透視人生的慧眼,反而遮蔽了他回顧“蒼蒼橫翠微”即所來之徑的視線。而期冀借“忘川之水”來洗滌舊腦,遺忘過去,這對每個對生命滿懷敬畏與熱愛的人來說,更是噬心的悲哀。嘆李長之卻太計較“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之遭際,故當1956年允許“百家爭鳴”時,他竟“歡欣鼓舞”得“喜而不寐”(可見其心底“獨立”“自由”的精神種子并未死絕),幾近忘乎所以,并立即針對有涉“爭鳴”的諸多問題如批評、教學、文章風格等暢其欲言,甚而指手畫腳,儼然又激活了昔日寫《迎中國的文藝復興》時為中國文化把脈的豪邁心境,然卻很少有對自我的冷靜反思,更談不上對中國國情有魯迅式的冷峻透視。誠然,與其清華老師馮友蘭在“文革”后期“批林批孔”運動中徹底“失落自我”相比,李長之的失落似還不算徹底。李仿佛一直沒放棄“文化啟蒙師”的角色自期與責任。他不愿一味做“順著說”的應聲蟲。他對“文革”時有人砸毀曲阜周公廟、孔林,破壞珍貴字畫文物皆極憤慨;在談到對孔子的看法時,他也不屑諱言“對一個在歷史上影響這么大的人物,簡單地進行否定,一棒子打死,是不負責而又無能的表現(xiàn)”;對所謂“儒法斗爭”,他更敢說:“對不同意見就扣上‘儒家,叫人不敢說真話,搞順我者昌,逆我者忘,遲早失天下,這種人最笨!”又說:“我反對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一切都推翻,都打倒,這并不是馬克思主義,我就反對文化專制!”……李在“文革”時尚存這份鯁直,很不容易,雖不乏書生氣;但當李看到他的老師周一良進“梁效”時,李卻還真以為周已改造好了呢。——這又足見李對中國政治乃是書生。“文革”時有個看管他的“專政隊”學生找他要書看,他竟真的熱情地找書給他,李的愛人說,你不怕人家說你“放毒”嗎?他卻又一次認真到天真的地步,說:他是要看書啊,書怎么是毒呢!憨態(tài)可掬。可這又讓我看到一個真誠的文化守靈人的良知未泯。也因此,唯恐李長之永遠也學不像金應熙的,因為金作為陳寅恪所唾棄的門生,他為了適應官場的風云變幻,竟能在兩個口袋同時放兩份不同傾向的文稿,以便能隨時應付風向突變也。

四、怨憤。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1956年,李長之寫了一系列紀念魯迅的文章,儼然要做一篇新的《魯迅批判》。最引人關注的當是《文學史家的魯迅》。共和國初年,人們大多在政治思想上借魯迅做文章,李長之卻獨出機杼,別辟新徑,關注起魯迅在學術史上的意義來,諸如魯迅治文學史時所用的社會學方法,心理學方法,目錄學方法,輯逸方法,以及作家與時代并重,體系與歷史順序并重,全面與重點結(jié)合,略古詳近原則,文學史與作品分析之結(jié)合,材料的審慎考證,乃至文學史著作中所列的參考書等等,詳盡而周到。撰文展示作為學界的一代宗師之風采,可謂傾注了李長之自共和國以來六、七年間的獨特思考與體會。而它正寫于“百家爭鳴”時期。比如他說魯迅“特別重在風格分析。換句話說,就是特重藝術上的獨創(chuàng)性”;又說魯迅“特別反對那些以說教為主而壓倒了藝術性的書”;還有“文學史既是科學,有關文學研究的學術性的問題就仍應該提到,不是只分析思想性、藝術性就算了事的”等等。顯然,李長之是希望能把魯迅放到學術層面上來研究。這種學統(tǒng)自覺與文化尊嚴感,是一個對人類文化依然懷抱夢想與癡情的人才具有的。李在文末說:“魯迅文學史著作在探求作品或作家的社會意義時雖有不夠深入的地方,然而在藝術的分析上是充實而突出的,在這里不但體現(xiàn)了魯迅的美學敏感,高尚趣味,而且表現(xiàn)了魯迅對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而在今天尤其是可以救庸俗社會學的膚淺和偏頗的”??梢姶宋恼抢畛鲇趯Κ毎詫W界的庸俗社會學的不滿與怨憤而寫的?!傍Q放”確實給李長之封閉甚久的思想打開了一扇窗,可曬曬陽光,透透氣了。然這是在1956年,嚴寒還未開始。當1957年暴風雪大作,李長之就干脆關上了心靈大門。是年,其工資降了好幾級,教授級別也相應下降,孩子患病,他自己則早在1952年就因患風濕病而手腳都變形了。一雙曾經(jīng)一天能寫一萬八千到二萬字的妙筆生花之手,此時卻被迫用胳膊夾起掃帚,去掃廁所,掃落葉了;有時因胳膊夾不住掃把,垃圾掃得不干凈,又得遭人唾罵、毒打……他也曾想自殺,即像他筆下的屈原那樣為了自己的尊嚴而死——但又終于有所不忍……畢竟心愿未了……“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哪兒才是李長之的精神家園呢?家園早已荒蕪了,唯有野草萋萋……田園將蕪胡不歸!……直到1975年“摘帽”,1976年中共北京師大黨委派人來看他……當時他的腿已因病僵硬得連坐都坐不下去了,他讓子女們幫著按到座位上……他呆在小角落里,周圍是積滿灰塵的書,他想轉(zhuǎn)過頭去迎接客人,然而頭也轉(zhuǎn)不動……黨委代表走到他跟前,一句“你受苦了”,他頓時感到有一縷陽光照到身上,和煦、溫暖而愜意……“我又可以寫作了!”他終于嚎啕大哭……這位堅強的山東漢子,“文革”受了那么多苦,也沒這樣哭過……然而悲劇卻在于,其實他再也寫不出好文章了。1978年6月舉行老舍骨灰安放儀式,他去了。之前他還寫了《憶老舍》,發(fā)在《新文學史料》1978年創(chuàng)刊號,這可是他在文壇銷聲匿跡二十多年后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呵!然而他還是一個勁兒地在那兒表白:老舍的政治熱情,老舍政治進步……俱往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也許到了這個份上,他寫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總算有權在生前以書寫方式寄托對老舍的哀思了,這一挽歌已足使人悲涼不已了。半年后,他便再也起不來了……這篇《憶老舍》,也算是他祭奠自己的墓志銘吧。

五、羞愧、自卑及自負。一葉知秋。讀1950年李長之發(fā)在《光明日報》的《<魯迅批判>的自我批判》一文,一股秋氣撲面而來。從寫此文始,李長之的“浪漫”精神就已經(jīng)萎頓了。李在文中說,當他在書店見其舊作《魯迅批判》“擺在顯眼的或不顯眼的角落里,這真叫我臉紅”,他原是希望人們忘記它的,這是羞愧;他在文末申明,這本書若“為普通讀者,我以為最好不看,書店也最好自動停售”,“最低限度,書局如果還印行這本書,應該加上我這個批判,那或者可以對讀者的毒害減輕些,我也就心安些了”,這是自卑;他又說,但“這本書卻也不是全無是處”,如“這本書指出了魯迅前半的思想中心是生物學,后半的思想中心是階級學說。這一點,現(xiàn)在已成了公論。這自然不是說大家受了這本書的影響,但至少可證明這本書和大家的結(jié)論是一致的”——這是自負。麻雀雖小,而五臟俱全。臉紅是一種保護色,是以否定過去的自己來保護當下的自己;相信自己有毒,相信自己骯臟,這是一種近乎原罪的體驗,不懺悔,無以生,懺悔了,也依然刻著恥辱的紅字,一篇篇重寫的傳記,實已成為他借傳主來清洗自己,卻又永遠洗不凈的污漬??隙ㄗ约?得有賴與公眾意見一致與否來取舍,以公眾的眼光來置換自我的眼光,這種難耐寂寞、害怕孤獨的價值體驗,大約也是整整幾代知識分子的共同體驗吧?自負的另一面是自辱。或許對一個真正獨立的人來說,守護孤獨與寂寞,近乎守住信仰,守住回憶,守住人格的尊嚴。守護孤獨與寂寞,就是不自卑,不羞愧,不懺悔,正是對自我理想的擔當與踐履?;蛟S,也正是從這一點說,1957年的政治風暴對李長之來說未必僅僅是災難:因為當一個人被無端剝奪了向公眾發(fā)言、表白、懺悔、啟蒙的權利后,在某種程度上,亦可促使他一個人靜靜地面對自己,不必表演,只需閉上疲憊的雙眼,在內(nèi)心,讓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默默地對話、凝望、沉思,當懺悔真正成為良知的自言自語,他會發(fā)現(xiàn),自由的天使已從他心靈裊裊升起,她正銜著愛的火種,欲去翱翔澄凈的天空,以期尋找菁菁樹林,點燃理想的火炬,讓靈魂獲得涅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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