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兩年前的仲秋,上海東方出版中心的褚贛生先生來湘組稿,聊天時,這位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歷史系的老編輯對湘地的人才激賞有加,他對我說:“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湖南一鼓作氣涌現(xiàn)了三大撥人才,第一大撥是以曾國藩、左宗棠為代表的晚清中興將帥,第二大撥是以黃興、蔡鍔、宋教仁為代表的民國元勛,第三大撥是以毛澤東、劉少奇、彭德懷為代表的共和國締造者。這些人物個個都是一部傳奇,你是湖南人,有天然的地利,若能將這三大撥人才串連起來,對他們的思想、功業(yè)和命運下足一番探究的功夫,肯定身入寶山,決不會空手而歸。我們出版社對這樣的書稿很有興趣?!毖哉哂幸?聽者有心,于是我們一拍即合。
身為湘人,許多年來,我或多或少地接觸過湘地雄杰們的故居、傳記和民間傳說,有一些皮毛的感性認識,如今要作宏觀與微觀上的考量,先前那點存貨已經(jīng)不敷所用,還得去積如山丘的資料中細心尋找更重要的線索。這的確是一樁難以完成的任務(wù),我竟憑著愚勇和熱忱,不自量力,將那支“令箭”接了下來。此后一年多的苦心經(jīng)營乃是我寫作生涯迄今所遇到的最大的一次考驗,好幾回敲響了退堂鼓,險些半途而廢,所幸我咬緊牙關(guān),拼盡全力,堅持到了最終撞線的那一秒鐘。
“半部中國近代史乃湘人寫就?!边@一由來已久的說法不無夸張,但并非完全脫離實際。從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之始到中華民國草創(chuàng)之初1840—1911,晚清七十年間,湖南涌現(xiàn)出來的人才,論質(zhì)論量,唯有廣東可與頡頏。陶澍、魏源、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劉坤一、郭嵩燾、譚嗣同、王闿運、楊度、熊希齡、黃興、蔡鍔、宋教仁、八指頭陀、王先謙、葉德輝、齊白石……屈指數(shù)一數(shù),至少有百余位犖犖英杰,在政治、軍事、文化、藝術(shù)、宗教等諸方面,對近、現(xiàn)代中國產(chǎn)生了強勁的影響,他們共赴時艱,同紓國難,其作用直接關(guān)系到國家的興衰和民族的存亡。令人驚奇的是,這批犖犖英杰的思想呈現(xiàn)出截然相反的兩個極端,保守營壘與激進陣線的交戰(zhàn)自一開始就未嘗停歇,而無論守舊的后衛(wèi)還是革新的前鋒都是世間不可多得的頂尖高手,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也因此變得更加波詭云譎,霧鎖煙橫。
在風雨如晦的百年中,林則徐、翁同ぁ⒗詈枵?、张侄?、袁世凱、康有為、梁啟超、孫文和章炳麟這些近代史上的“王牌”人物無不與湘地的俊彥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或是師徒,或是盟友,或是同志,或是仇讎。由當初“無湘不成軍”到后來“無湘不成事”,從當初“蠻荒之地,人力鮮少”到后來“湖南一省之幸運,即為全國諸省之不幸”,近、現(xiàn)代百余年間湘地雄杰翻覆巨掌興云播雨的能耐確實遠遠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其破壞力和創(chuàng)造力之大同樣令人嘆為觀止。
湘地雄杰所形成的緊密堅固的人才鏈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節(jié)骨眼上屢次起到了扶泰山之將傾,挽狂瀾于既倒的作用。曾國藩一手締造的湘軍翦滅了太平天國,左宗棠統(tǒng)領(lǐng)的湖湘子弟平息了西疆叛亂,譚嗣同頭顱一擲激起革命的回聲,黃興指揮的廣州起義和武昌起義使中華民國有了明顯的胎息,蔡鍔打響的護國戰(zhàn)爭則徹底鏟除了封建帝制。無疑,這些湘地雄杰的代表人物都是歷史的推動力,但他們的蓋世功績卻漸漸地變成了一筆糊涂帳,越來越茫無頭緒,至于他們非凡的人格則更是鮮為大眾所知。對此,我能做些什么?清帳與鉤沉這兩項工作都曠費時日,劇耗精力,非一人可為,我要做的只是像采珠者一樣去打撈那一顆顆久已沉沒于歷史深處的雄心,我相信它們依然鮮活,并未喪失掉固有的光熱。
現(xiàn)代文人湯增璧曾說:“湖南人士矜氣節(jié)而喜功名?!边@話大抵是不錯的。另一位湘籍名人章士釗則說得更為透徹,他說:“湖南人有特性,特性者為何?曰:好持其理之所自信,而行其心之所能安;勢之順逆,人之毀譽,不遑顧也?!币源搜宰C之曾國藩、譚嗣同、黃興、蔡鍔、宋教仁以及毛澤東、彭德懷,完全沒有例外。
“人類歷史歸根到底只不過是偉人的歷史?!庇軐W家卡萊爾先生這一毫不含糊的觀點長期不為某些歷史學家所認同,但證諸古今,如合符節(jié),很少有什么例外。偉人是一面極好的鏡子,從他們身上不難看到一個時代的理性與瘋狂、進步與反動。但歷史背面的銘文猶如魔王私處的刺青,輕易是看不到的,“亡,亦百姓苦;興,亦百姓苦”,大抵就是這十個字。一部英雄史詩,究竟要用多少噸民眾的血淚為墨才可寫成?誰也不清楚,統(tǒng)計學家也愛莫能助。
對于激揚文字的書生而言,“推倒一世豪杰,開拓萬古心胸”,自然能獲致非凡的快意。可是僅僅“推倒”不解決任何問題。何況在歷史潮頭站穩(wěn)了腳跟的豪杰也不是輕易可被推倒的。我認為,關(guān)鍵之關(guān)鍵還是后人取更近的距離關(guān)懷前人,不糾纏于非榮即辱的功罪,不輕啟非善即惡的道德法庭,力求看清他們思想、情感、經(jīng)歷和命運的脈絡(luò),因為他們個人的悲、喜、苦、樂、幸與不幸早已折射到國家的現(xiàn)狀和前途上去,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斧刻之痕。
中國渴望與世界接軌,渴望富強發(fā)達,成為東方的醒獅與巨龍,由來久矣。然而,怎樣才能真正騰飛?從何處方可獲得那句“芝麻開門”的咒語?百多年來,不少湘地雄杰一直為這個想法所魔魘,曾國藩、譚嗣同、黃興、宋教仁等人無不思之良苦。自洋務(wù)運動以迄于今,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一波三折,歷史提供了太多太多血淚相和的教訓,這是后人不應(yīng)該輕易忘卻的前車之鑒。
知人而論世,論世而知人,談何容易牨臼楣彩杖攵十九個人物,其中有二十位是湘地雄杰,正是以他們?yōu)榇藭闹鞲?有九位熇詈枵?、繙煨蔚葼不是。有妒呶皇墙F(xiàn)代人物,有兩位熐原、項羽牪皇恰N乙聲明一點,地域的概念在本書中其實是相當模糊的,那些高蹈遠翥的天之驕子不管與湖南這方水土怎樣血脈相連,他們都不會受三湘四水的局囿,他們是屬于中國大舞臺的,是屬于世界大舞臺的。“所有的歷史其實都是當代史”,劃分時空的畛域,意義并不大,關(guān)鍵是思想的脈絡(luò)——從人文的角度思考中國歷史進步的艱難,對此我試圖找到一個比以往更臨近的理解,未必達到了預(yù)計的目標,好在許多有良知有抱負的學者正從事著更深入更細致的研究,我并不是唯一上路的人。
在寫作此書的過程中,曾有人問我:“你用‘天地雄心來概括這二十九個人物,是不是過于抬高了其中的某些角色?”這個問題值得一答。所謂“天地雄心”,既指那些英姿偉抱的歷史人物救天下之大溺的勇者志量,也指那些驚才絕藝的歷史人物濟文明之大窮的智者胸懷,他們的雄心恰似一顆顆鉆石折射出歷史的七彩虹霓,成為一道刮擦不去的風景。即便是李鴻章那樣被唾罵了百年的“賣國賊”,我也要重揭謎團,讓人看看他在國禍孔亟時是如何的敢負責任、不計榮辱;即便是葉德輝那樣的“惡之花”,我也要將他刮垢磨光,讓人認識到這位文化流氓迥異于政治流氓的正面價值。掘開歷史的墳冢,啟去論定的棺釘,重作一篇“尸檢報告”,這正是我寫作此書的初衷。有一句話,我們耳熟能詳,即胡適先生曾戲言的“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此說捅破了一層窗紙,可是僅僅留意于歷史的幻相和假相,難免避實就虛。固然,歷史的某些真相和本相長期遭到遮蔽,卻不可能永久遭到遮蔽,必定會有重見天光的那一天。世間總有一些懷疑者不滿于現(xiàn)成的答案,輕裝上路,去用鎬頭掘開歷史的墳冢,探明事實真相。潘旭瀾先生的《太平雜說》即已初步顯示出開掘“史墓”的意義和效果。
唯雄心未死,正氣不滅,歷史的車轍一再失陷而能振拔,人們才能鼓足余勇去追蹤那微渺的希望之光,才不至于完全沮喪,才不至于徹底墮落。我試圖擦凈歷史快車上的那面后視鏡,以求看清某些歷史人物身上漸顯模糊而又發(fā)人深省的地方,但塵垢積得太久太厚,僅擦亮一小塊地方還是遠遠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