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黃西毓
我父親是一位傳統(tǒng)的男人,在他的原生家庭中,他是長子,弟妹很多,自幼被賦予承前啟后的重大責任,年紀輕輕就離家求學。在面對人生大部分職責時,他通常盡量保持符合社會傳統(tǒng)的角色,惟獨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他竭力做一位開明又民主的現(xiàn)代父親,尤其對于我的性別角色的教導,從我出生取名開始,他就不想讓我局限在女生空間。
我的母親則是重男輕女傳統(tǒng)觀念及社會價值下的犧牲者,她痛恨女孩子被父母視為賠錢貨,她認為每一個人都應該有發(fā)展的機會,除非他自己放棄。我這個女兒就成了她這個理念的實踐對象。例如,她愛看書,最常跟我分享的就是書中那些海闊天空的女性。她最喜歡“小婦人”四姐妹中的老二,因為她最像男生。身為女性所受的限制和委屈,她試著從閱讀書籍中尋求補償。她深信不疑的是:女孩子不是二等人,女性的幸福不應該決定于男性對她好不好,女性的快樂不應該建立在男人對她的肯定上。她甚至還跟我說過:“女人的魅力在于她不刻意做一個女人?!彼蚕嘈女斠粋€女生喜歡一個男生,她可以適度而主動地表達?,F(xiàn)在想起來,她是地道的“新女性主義”,任何因性別而造成的約束和不平等都令她氣憤。
我就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家里沒有兄弟姐妹,很少有機會注意到男女生的不同。小學五年級開始男女分班,初中念的是男女同校中的女生班,高中則進入女校,大學上的是純女生的家政系,可以說10歲以后的社會關系都是以女性為主。我這種與眾不同的性別觀經(jīng)常在生活圈中受到挑戰(zhàn),在女性同伴中我往往有“非我族類”的困惑,有時我感到十分孤單,就會想起爸媽在他們那一代中要扮演那樣的父母角色,實在也需要相當?shù)挠職狻?/p>
26歲那年,有個小學同學生病,我和幾個同學相約去看她。當天在場的大部分同學都已結婚,我聽著她們暢談先生和孩子,雖插不上話,卻聽得津津有味。有個同學忽然很體貼地轉過頭來對我說:“你一定對我們的談話內容感到很無聊吧?”就這樣,“我”被隔于“她們”之外。她的善意勾出我的敏感?;丶液笪蚁肓撕芫?,從被隔離的哀痛中體會到“不受傳統(tǒng)的束縛”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知道,我走的是一條需要自己摸索的路。對于自己的女性角色,我得自己揣摩,而且要甘心接受別人對我的羨慕和同情。
在“不刻意做女人”的過程中往往會走過頭,變成“刻意不做女人”。到了30歲,我拿了博士學位,在大學當副教授。母親在病危時,心中惟一的掛念竟是我的婚姻,她一輩子不鼓勵我有“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觀念,但是看著我那么獨立,不知她心里是否還是有些不忍?或許欣慰中就帶著這么一絲遺憾。母親對我的影響是借著日積月累的角色期待,而父親總是那個旁觀者。他似乎一直都認同母親對我的教導,他很少跟我談到男女交往的事,或許他認為他的想法已不適合我這個時代,但是他深思熟慮后說過的兩句話卻令我印象深刻。第一次是在我剛考上大學時,他在我離家前夕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睕]有解釋,沒有說明,留給我無限的疑慮和納悶?;蛟S因著這句話的偏差導向,我在應該交友擇偶的年紀一再證實男女的交往是有企圖、有目的的。那種感覺令我感到悲哀,但也保護了我因為小心謹慎而未曾輕易付出的感情。
距那句話15年后,我的“未婚中帶有不婚傾向”的狀況使得老父親很頭疼,有一天,他望著我嘆了口氣,說出另一句驚天動地的話:“天下的男人都瞎了眼睛?!比匀粵]有解釋,沒有說明,卻道出他的心煩和無奈。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點后悔給了我那么多的發(fā)展空間,使我膨脹到無法套進任何框框,但是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而且是糙米飯!我看出他有些自責,似乎把女兒教成這付德性,嫁不出去,他難辭其咎。但是不解的是:居然沒有識貨的男士敢試試這種“新時代的產品”,“害”他加倍不安,難怪他要生怨氣發(fā)怨言了。
父親對“天下的男人”論斷雖嫌太夸張,卻點出他對我的疼愛和愛中的矛盾。在那么多年前,他就看到社會對女性的不合天意的安排,他可不愿意女兒走上油麻菜籽的命運,但是要突破不合情理的限制需要相當?shù)挠職?,因為要面對不可知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