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新
“小麗死了”,祖母說,其時我正往口里送進一匙湯。
“小麗死了”,我吞下口里的湯,跟著重復了一遍。
祖母見我半天不語,于是看我的眼,似乎等待我問小麗是怎么死的,我想按理是得追問一下,于是就問了。
“打胎時大出血,又感染了炎癥,就死了?!?/p>
小麗是我兒時的玩伴和少女時代的密友,我應(yīng)該去她的墳頭看看,可是因為她埋在丈夫的村子里,比較遠,又因為懶,一日拖一日,加上別的事,直到離開老家的前一天,竟還沒有去,事實上也不可能去了。
黃昏時落了幾點雨,不用去訪人,也無人來訪,就在窗前拉把椅子,伴著雨聲,回想起小麗的生平。院中的老梧桐樹葉有些黃了,有幾片離開樹枝,在雨中沒有飄搖幾下就落到地上,被雨點一下一下敲進泥里。
小麗小學畢業(yè)后就退學在家,原因是家里的那匹騾子,小麗的父親和騾子養(yǎng)著一家人,父親總這樣說,家里人也都這樣以為,人口普查時,小麗的弟弟小強就在“家庭主要勞動力”一欄填:父親和騾子。騾子每天要吃大量草料,小麗的工作就是每天割兩筐草,早上一筐,晚上一筐。
我家沒有騾子,也沒有豬,有一條狗,又不肯吃草,我就不用割草,一直上著學,母親最初的意思是在學校再玩幾年,初中畢業(yè)后,好回家等待嫁人。后來見我學習成績不錯,就又想好好管教,興許將來還能有點出息,所以,即使是假期,也要我一大早起床讀書,讀著讀著就睡過去了,如果恰好被母親看見,頭上就不免被拍幾下。
于是謊稱去野地里讀書,空氣好記性好。便每天跟著小麗去割草,我喜歡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也喜歡看小麗一下一下?lián)]鐮刀,可她總不肯讓我用鐮刀,怕我用鈍了。我只好拔些嫩草,一邊聽小麗講著她和男孩子們的故事,她在舞廳里認識的,在廠子里認識的,講男孩子怎樣追逐她,講她喜歡的男孩子第一次抱她的心跳,還有姑娘們之間的爭風吃醋。我聽得津津有味,這和我沉悶的鄉(xiāng)村中學生活多么不同啊,退學了,原來有這么多的好處,能過這么浪漫的生活,我也想退學了,只是母親不同意。
上高中后住校,每個周末,我總不肯睡在自己屋里,跑去和小麗睡,她給我看她的日記本,那里記錄著她和小伙子們的瑣碎故事,吵架啦,和好了,認識新男孩子了,或者她的男孩子又認識新的女孩子了,她就鉞澹整夜暗自哭泣。日記本里還抄了好多詩詞,多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之類的。兩個人憧憬著未來的愛情,有時,她恰好經(jīng)歷著情場失意,就一邊流淚,一邊說些癡情話,一邊已經(jīng)想象著下一個愛情,直到惆悵又暗懷希望地睡去。一大早,又要爬起來割草,起得稍遲,父親就要跳腳罵了。
不等做完幾場春夢,小麗出嫁了,那年她19歲,新郎倒也是她自己看中的,只是私下跟我說,不如她以前的男孩子有趣,她以前結(jié)交的,多是鎮(zhèn)上的闊少,專事追女孩子和模仿大城市的時尚派頭的。小麗明白他們最終不會娶她,她也不可能嫁給他們中的一位,從小父母就教導小麗,丈夫是用來過日子的,不是會玩就行的,第一要可靠。所以,出嫁時,倒是心平氣和的,不管怎么說,不用每天割草了。
小麗出嫁時把她的日本記本交給我保存,她不想要了,又不舍得燒掉。
她丈夫家世代以殺豬為業(yè),她丈夫初中畢業(yè)后繼承祖業(yè),操起屠刀,日子挺殷實。如今小麗不割草了,而是燒水,大鍋大鍋的燒水,燙豬毛用的。一開始小麗聞到院子里濃重的血腥氣就想吐,后來就好了,再后來,兩天不聞吃飯都不香。早先少女的夢逐漸消盡了顏色,但消盡了也就消盡了,不過是夢而已。以小麗務(wù)實的眼光,當務(wù)之急是生個兒子,以保住她在夫家的地位。
我上大學時,小麗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姑娘。后來又懷了幾次,因是女嬰,都打掉了。有一次她打胎后我去看她,臉上布滿孕斑,顏色灰暗,原本窈窕的腰身也成為渾圓的水桶,我說你不能再折騰了,再折騰就變形了,她嘆口氣說,不生個男孩子怎么辦,丈夫會嫌棄她,自己臉上也無光。
小麗總是很好奇城里的愛情是怎樣的,要我講給她聽。這些年我也經(jīng)歷了一些愛情,自然跟過去想象的不一樣,跟小說不一樣,不過是一筆糊涂帳,玩倦了又無法停止的游戲中毒罷了。但小麗聽得很興趣,只要一想到在城里,戀愛可以從十幾歲一直談到三十幾歲,就讓她羨慕不已。
羨慕歸羨慕,羨慕過后,小麗還是照例去生她的孩子,直到死。
回到遠方的城市,繼續(xù)一種游魂似的人生,日日昏忙,小麗的死漸漸就退到角落,而且角落越來越縮小,最后差不多被擠成一個點,輕易想不起來了。
夜里從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 夢里小麗來找我,但站在門口不肯進來,我說你進來坐坐呀,她說她很忙,要我把東西還給她就走,我執(zhí)意要她進屋喝杯水,就拉她的手,她卻影子一樣飄開了,只催我快還她東西。我忽然意識到她是已死的人,一驚,就醒了。連著幾天,做同樣的夢,我開始神經(jīng)緊張,打電話告訴祖母關(guān)于這個夢,她問我是不是借過小麗什么東西,我說沒有,放下電話,忽然間如有所悟,于是請假趕回老家,在我的小屋找到塵封日久的兩本日記。
她的墳頭很小,沒有立碑,也未植松柏,只有荒草伴荒墳。拿出筆記本,點燃,灰隨風揚起,墨蝶一般飛旋在墳?zāi)股峡?。我跟她說:“還給你了,只是,我沒想到,在陰冷的地下,你會想念那段靠夢想編織的日子,好吧,你自己保存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