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濃
我出差回來,一開門,好嘛,地上堆滿亂紙,瓜籽皮,茶幾上撒滿面包屑、鉛筆屑,敢情家里遭了劫,她也被掠走了?我禁不住一陣凄涼,忽然,書桌后面,待待洱逗孟裼寫蠛淖涌兄狡的響動,我啪地一下使勁拍了聲桌子,這時,從那嗪窈竦氖楹竺媯一寸一寸的伸出一個亂蓬蓬的腦袋來,她,我那同居的女友,低著頭瞇著眼吃力地往這邊瞅,“誰?”
她將槔在鼻粱上的深度眼鏡往上推了推,像極了電影上帳房先生動作,說“哦,鬼子進村了?!?/p>
“你終于回來了!再晚回來幾天,我就得趴在陽臺上像只知了似的喝露水了”。女友遠(yuǎn)遠(yuǎn)地扎撒開雙臂朝我撲來,情真意切地將我摟在懷里,“哦,小說里的女主角可不會這樣!”她說,然后把手臂縮回來,偎進我的懷里蜻蜓點水似的吻著我的襯衣扣子,氣息微弱得似乎沒有一點力氣了,她的衣服臟兮兮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用一根松緊帶胡亂扎著,活似一只無家無業(yè)的在街上游蕩了幾天的臟貓。
我拿來水管,沖著地板狠沖了一陣,三下五除二把屋子收拾了一下,便系上圍裙趕緊做飯??粗樵谏嘲l(fā)里狼吞虎咽的樣子我禁不住心里一陣痛惜。
“快,把衣服脫下來”我拍著她肩膀。她一副受苦受難的表情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怎么這么不純潔呢!想哪去了?我是說我給你把衣服洗洗”我說。
女友一件件地將衣服扔給我,外衣、襪子、內(nèi)衣。內(nèi)衣、襪子!自從我們住在一起后,她的內(nèi)衣襪子都讓我給洗!我霹里啪啦地將她的衣服扔進水盆,好家伙!幾個水盆都讓她這些天換下的衣服給堆滿了。
“我哪像你的男朋友啊?簡直像你媽了”,我叨叨。
“你這個人,怎么這么俗啊?”酒足飯飽后的我的女友抹著嘴巴不屑一顧地說。
“你不在的時候/我吃著風(fēng)度日”她拿著一塊紙片煞有介事地走來走去,“你說,是‘吃著風(fēng)呢還是‘喝著風(fēng)更像詩?”她皺著眉苦思冥想的樣子問我。
哦,我忘了交代最重要的一點,我的女友是個文學(xué)青年。
“瞧瞧,這指甲長得吆,不怕把自己抓傷了?”我拽過她給她剪指甲,長得大手大腳的她這時卻孩子般聽話。
我在外奔波了十多天,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天知道我多么想一進門沖個澡,一雙女性的手遞給我熨得整整齊齊的換洗衣服,然后一桌豐盛的菜等著我。我多么羨慕別人那些有女人的家里,到處一塵不染,空氣里飄著淡淡的香水味。
“我的褲腳開線了,給我縫縫,啊?呆會兒我要急著回單位向頭兒匯報”,我央求她。我會做飯、洗衣服,可無論如何不會針錢,那種小針在我的大手里一點也不聽使喚。
我大約請求了十遍,我的可愛的女友終于開恩了。她翻箱倒柜地折騰了半天,總算找著了針線,還到鄰居大嬸家借了頂針套在指頭上,然后走到陽臺上就著太陽穿針眼,深度近視的眼睛都快湊到針上了,那樣子像極了我80歲的做針線活的老奶奶。她忙得額頭上都是汗珠,費了九牛二虎的勁總算完工了。我松了口氣,結(jié)果一看那縫處,皺皺巴巴的,露著細(xì)牙齒似的白線,一根錢頭晃晃蕩蕩地打著秋千。
“是個女人就會做家務(wù),可是有多少女人會寫詩,寫小說呢,啊?”我的女友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滿,振振有詞,“況且,我滿手沾著肥皂泡、油污能寫出詩的清純、空靈來嗎?”
我無言以對。她總是拿出這一招來。
我也認(rèn)同,當(dāng)聽著別的女人張口“咱娘們”,閉口“狗日的”時,而我的女友手里拿著一枝花在雨中留連時,我禁不住真實地感覺到我的女人的雅致、不俗。
我的女友不俗的地方比比皆是,如,雖然我們也算合得來,但她就是不肯結(jié)婚,“婚姻?太俗了,俗得像一塊抹布!波伏瓦和薩特,相愛了五十年也沒有結(jié)婚,魯迅那篇小說里的涓生和子君不也是同居的嗎?”女友最近在讀《第二性》和《惡心》,對波伏瓦崇拜得不得了。
“愛情和性是寫作的真正動力。來例假的那幾天,我的寫作欲望特別強,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月經(jīng)期是女人的發(fā)情期”。
于是,我經(jīng)??匆娢业呐讯咚频膽醒笱蟮仳樵谏嘲l(fā)里,一心一意地等待著她的例假來臨。我心中好笑:真不知那些男作家的作品是怎么寫出來的?
“雖然在現(xiàn)實里同性相斥,作品卻是絕對的同性相吸的”,她經(jīng)常提這話。她確實特別喜歡女作家的作品,在書店時只要看見女人的書就往家里搬。
“趙玫說她所有的作品都是為一個男人寫的,那個男人是干嘛的?紫衣在一篇文章里寫‘一個小我六歲的男人抱住了我的頭,那個男人是誰啊?我非要把這個人給查出來!紫衣可是有丈夫的!陳染、海男到底結(jié)婚沒結(jié)婚啊?遲子建還沒有男朋友?是啊,名氣這么大,什么樣的男人才跟她般配啊……”
她為那些女作家們簡直操碎了心。我漸漸明白了,其實她真正嗜好的是從女性作品的字里行間里捕捉女作家們私生活的影子。
“趙玫是離婚了的,林白也是,還有王英琦,你說,對女作家們而言,是不規(guī)范的婚姻和情感導(dǎo)致了文學(xué)呢,還是文學(xué)導(dǎo)致了那些?”
“你自己的作品寫不出,倒可以寫一篇這方面的專題論文了”,我嘲諷道。
“你說我們之間是愛情嗎?我怎么覺得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呢?”她緊皺著眉,把腦子都要想裂了那么一副神情審視著我,膝蓋上攤著勞倫斯的那本《戀愛中的女人》。
她開始經(jīng)常找茬跟我吵架,在她的意念里,好像不出點沸沸揚揚的事就出不了名,當(dāng)不成女作家似的。
“創(chuàng)作激情和性愛激情是相伴相隨的。我們之間的感覺早已經(jīng)鈍了!我心中沒有新鮮的愛刺激著,怎么能寫出像樣的東西來?”女友怨聲載道,對我充滿反感和厭倦,甚至憎恨,好像她文學(xué)上的困頓和難產(chǎn)全因為她生命里只有我一個男人的緣故。
“大詩人里爾克,書上記載的情人就有12個;卡薩諾瓦,因為其追逐的女人之多成就了他在世界文壇上的名氣;法國女作家杜拉斯51歲的時候遇見一個33歲的情人,寫出了名篇《情人》;雨果80歲的時候還在愛一個18歲的少女;還有徐志摩,當(dāng)然郭沫若就不用說了,連周總理都批評過他這方面的問題……”,女友如數(shù)家珍。
一說起那些作家有多少情人來,女友的眼睛就發(fā)綠,像荒原上的一只幾天未吃東西的大灰狼見到影影綽綽的小兔時的眼神。
“哪有那么多男人老老實實地等著你去捕捉啊,當(dāng)然,如果你想跟很多男人有故事的話,除非……”我開玩笑。
“步入青樓?”她反應(yīng)極快地說。我的女友說話總是這么文縐縐的。
“你說,在那里面我是否應(yīng)該算是高級的?”她在鏡子前搔首弄姿了一番后非常認(rèn)真地眨著眼睛問我。
我對著她的臉左瞧瞧左瞧瞧,以更加認(rèn)真的態(tài)度說“這個問題值得懷疑”。
“是呵,我是有些丑,可是我會寫詩啊”。
“問題是去那里的男人恐怕沒有懂詩的”。
“宋朝柳永整天混跡于煙花巷中,寫的詞有多美!”女友憤憤不平,對那些為妻子守身如玉的男人。
“只是恐怕我走后門勉強去了那里,也是‘門前冷落鞍馬稀了”。她對著鏡子,神色黯然道。
她的自知之明,讓人覺得可憐兮兮的。
“放心,有我呢,我會隔三岔五的去一趟給你捧捧場的。”我仗義地拍著胸膛。
我在一本心理學(xué)書上看到過,女人大都有想當(dāng)妓女的潛在意識。
我站在電信局的小窗口前,那張電話費單像根長舌頭似的從機器里伸出來,我一看,自己的舌頭也伸出來了:這個月的電話費又是200多!
“張煒!張煒的題材太狹窄了,老是寫農(nóng)村生活!他為什么不寫企業(yè)改革、純粹的言情小說?企業(yè)問題現(xiàn)在可是國家的首要問題!談歌怎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只寫企業(yè)困境?凡事要懂得見好就收!張繼只寫鄉(xiāng)長、村長、四平!就不能反映些下崗女工的辛苦……”
我一進門,就看見我的女友坐在地板上的枕頭上,一只手拼命地?fù)u著大蒲扇一只手將電話筒捂在耳朵上滔滔不絕,話筒都被她呼出的氣潤得濕淋淋的直往下滴水,不用說準(zhǔn)是又在和她的什么文友談文學(xué)了,沒準(zhǔn)已經(jīng)打了兩小時了。
電話總算放下了。女友沖進廚房抱起一個面盆咕」峻〉睪人,“嘀鈴鈴”又響了,她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迎向話機:“你說謝燁當(dāng)初是怎么想的呢,她為什么要給英兒買機票?她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女作家中就方方混得最好,文聯(lián)主席!嘖嘖!出門肯定有專車了!……”自然又是一個文友。這次她雙手抱住話筒。
在電話里談文學(xué)還好呢,她的文友們到家里來談才要命吶?!罢勎膶W(xué)比起寫文學(xué)來是多么省勁、過癮啊”女友經(jīng)常感慨。
這是個星期天,她的朋友們陸陸續(xù)續(xù)的來了。屋里出現(xiàn)了一種怪現(xiàn)象,每來一個人,屋里就“啪啪啪”地到處冒火花,我東瞅瞅細(xì)瞅瞅房間里的電線什么的,一時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后來我終于看出來了,那火花來自他們的眼睛!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女人和任何一個男人一相見彼此的眼睛都會“啪啪啪”地迸火花,不用說是神圣、崇高的文學(xué)使然。
我拿著把破扇子手忙腳亂地到處撲,我擔(dān)心房子里失火啊,結(jié)果他們都用憎惡的眼神盯著我。
他們張口“海得格爾”閉口“莫里森”了一會兒后,便張口“情人”,閉口“性”。
說實在的,在他們這樣一幫不太熟悉的男女朋友共處的場所,當(dāng)聽到“做愛”這個詞像一屢煙圈,一只蚊子似的隨意地飄來飄去的時候,我面紅耳赤,并且忽然心里一陣反胃,跑到衛(wèi)生間猛吐了一陣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吐出來。他們中有一個男的叫“李乖乖”的,女的也都喊他“乖乖”,女的有一個叫“劉愛愛”的,男的也都喊她“愛愛”。
女友一會讓我去買西瓜,一會兒讓我做下酒菜,屋子里煙頭啊,灑的酒啊弄得狼藉一片。女友雖然讓我馬不停蹄,但不讓暴露我的身份,不愿暴露她與一個男人已耳鬢廝磨了幾年的不純潔,她對她的文友們說我是她“弟弟”。
但那些人大概還是感覺出了,我在廚房里忙的時候,聽見一個男人,據(jù)說是個詩人,鄙夷地說“原來是個泥水匠”啊。
我的血一下涌了上來,我知道他是說我。我在一家建筑公司當(dāng)工程師。說實話我很喜歡我的工作,并且引以自豪,我當(dāng)技術(shù)主管以來,在我手里已經(jīng)蓋了8棟高樓了,這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我很想馬上過去說請你走開,不要呆在這兒,因為這棟樓就是‘泥水匠蓋的。可是,我沒有那樣做,我確實是個性格懦弱的人,況且我內(nèi)心里很愛我的女友,雖然她有那么多毛病,我得給她留個面子,他們畢竟是來她這里做客。
“他一點也不喜歡文學(xué),連池莉是誰都不知道。”有一次我聽見女友在壓低聲音打電話。
“他一點也不喜歡看我的東西。我想讓他看看給提提意見吧,就像逼著他喝毒藥!我們沒有共同語言,我感到太痛苦了?!?/p>
“那些不搞文學(xué)的人,生命的支撐是什么呢?他們活得多空虛啊!簡直是行尸走肉!”
我又幾次聽到她在電話里說。后院真的要起火了?
“我置身在怎樣的環(huán)境里啊,四周都是俗人,沒有一個能跟我談文學(xué)的,我是多么可憐可悲啊!”她經(jīng)常哀嘆,似乎這種日子一天也煎熬不下去了似的。
我們的關(guān)系開始變得冷淡了,尤其是當(dāng)我知道她經(jīng)常向其“傾吐心聲”的男人就是那天說我“泥水匠”的家伙時,我再也無法和她同處一室了。那天在我這里那個家伙兩只胳膊一邊一個摟著倆文學(xué)女青年,但女友說這在她的心目中反倒增加了他的魅力,他“活得真實、本真”,“放蕩不羈是詩人的標(biāo)簽”。
女友對我的不糾纏表現(xiàn)得很驚訝,她認(rèn)為她愛上別人我會自殺的。她搬走了。
我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家里素素凈凈的,散發(fā)著柴米油鹽的真實的香味和羊毛毛線的暖烘烘的氣息。
這天,我正在午休,忽然砰砰的聲響把的驚醒,我認(rèn)為地震了呢,迷迷糊糊的就欲跳窗子,腿都跨出去了,才聽出是敲門聲,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雨來了,雨很大,瓢潑似的。我打開門,原來是我的文學(xué)女友,背著被窩卷、網(wǎng)兜里拎著刷牙缸子、梳子、拖鞋、書什么的回來了!
“他跟我是為了給他創(chuàng)作的一篇言情小說提供情節(jié)、感覺,現(xiàn)在他的小說寫完了,就不需要我了?!?/p>
她一邊說,一邊抽抽嗒嗒地哭。雖說哭得我心軟,想收留她,可局勢不同了,現(xiàn)在我又另外有了一個女朋友跟我住在一起,她長得特別小,個子只及我的腰部,可她特會織毛活,給我織毛衣、毛褲、襪子、手套、圍巾、護耳什么的,除了睡覺、吃飯,她總是在不停地織啊織啊,我就像個大蜘蛛,被粘在那線網(wǎng)里了。我只好委婉地向她表達了歉意。
“那算什么,我們可以一塊過嘛,像顧城、謝燁和英兒那樣,寫小說的情節(jié)都是現(xiàn)成的,不用再費腦子虛構(gòu)了,多好!”她說著,徑直進了門,橫沖直撞地把小女孩的一團一團的毛線塞進柜子里去,到處擺上她的書。
她趔趄著,好幾次差點摔倒,一摸她的額頭,我嚇了一跳:她肯定發(fā)著40度的高燒!我和小女孩手忙腳亂地給她熬姜湯、敷熱毛巾,我心里想:你那文友不是連只受傷的小鳥都倍加呵護嗎,怎么讓一個正發(fā)高燒的人走進大雨里?
我的一個進口刮胡刀不見了,那個漂亮打火機也不翼而飛了,我揣摩著,準(zhǔn)是她那時偷出去給那個男人了,而她回來后穿戴用的,還是我在這兒時的那些。她閃爍其詞,支支吾吾,這神情本身也就是不打自招。
“哎,你這個人啊,怎么這么掉價,不爭氣啊,跟別的男人交往總是倒貼,讓我的臉面往哪兒擱?”我說。
“我是倒貼了,可我曾經(jīng)得到過情感啊,情感是無價的,對我來說也是最寶貴的不是?”她心里有些虛弱的說。
“我真的這么沒有魅力,需要靠倒貼才能換來一點情感嗎?”她對著鏡子怯怯地照來照去的,自信心好像一下子崩潰了。
“我可以將那些細(xì)微的感覺寫成作品啊,這樣我不就賺回來了?”她似乎一下找到了心理平衡,討好地看著我的臉色說,“對!我也把他寫進小說里去!他寫了一個短篇,我把它寫成中篇!我倒要看看,到底誰利用了誰!”她一邊在桌上龍飛鳳舞,一邊歇斯底里地咬牙切齒,臉上浮著一種怪怪的笑。
“其實,我就是為證明我對情感的純粹性,不像那些俗女人,跟男人有染是為了沾點小便宜。”
家居的日子她動不動就對那小女孩講“歐·亨利”、“莫泊?!?,直把人家說得暈頭轉(zhuǎn)向,總織錯了花??v然那小女孩一再地申辯“我叫小桃!叫小桃!”可她還是對人家“英兒,英兒”地喚,并且家務(wù)活一點也不沾手,一律讓小桃干,說這些活“都是英兒干的!”
小桃終于再也無法忍受,抹著眼淚抱著她的一大抱毛線撤走了。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小桃走后的頭一個晚上,我在熟睡中忽然被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五花大綁著,她拿著一把柴刀站在面前,跟《過把癮》里的情節(jié)相似極了,她張牙舞爪撲地對著我又撕又咬,“你不相信?你不相信我真的會殺了你?!告訴你,你若再敢愛別的女人我就真的殺了你!當(dāng)然,除非我不要你嘍。”她又歇斯底里地說,眼中露出的兇光讓我吸了一口涼氣,我在一份資料上看到,女子監(jiān)獄的犯人三分之一都是殺丈夫的。
“你若殺了我,誰給你做飯、洗衣服呢?”
“哦,那我不殺你了”她冷靜下來,顯然被我的話擊中了。
我撫著滿身的傷痕委屈地說,“只準(zhǔn)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她理直氣壯地說“我那都是為了文學(xué)!”
女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很不順。每收到一封退稿,她就情緒激烈得像一頭困在欄里的野獸團團轉(zhuǎn):“世風(fēng)日下!世風(fēng)日下!不是總發(fā)他們那一幫狐朋狗友的,就是老給某個作者發(fā),什么意思!背后肯定給責(zé)編、主編的送了禮了!見到個有名氣的作家就間諜似的跟蹤追擊,跳著腳的給人家約稿子,好像人家的名字在那兒一站,他們頭頂上也長了個電燈泡似的!要是碰到個無名的小作者,就恨不能把你踩到泥里去,還要在上面跺三腳!還有那些評論家!一群高音小號似的,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那位女作家吹啊吹啊的,還不是看著人家漂亮?大眼睛眨啊眨的夢也似的!……”
這天,女友從外面回來,興奮得臉上放光,“我認(rèn)識了文學(xué)界人士!他認(rèn)識《東方文學(xué)》的主編、《西部文學(xué)》的責(zé)編、《南方文學(xué)》的美編、《北方文學(xué)》的門衛(wèi)!還和一個評論家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哥們!”他說他可以給我推薦!這下,總算摸著文壇的門縫了!女友出了一口長氣后又說。
女友的表妹的鄰居大嬸在那位文學(xué)界人士的辦公樓里打掃衛(wèi)生,女友到大嬸那里打聽那位人士平時喜歡吸什么煙喝什么酒之類的。這天,女友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因得到的一項重要的軍事情報又興奮得臉上放光,“他家在蓋小廚房!”
我的女友穿著工作服、戴著手套出發(fā)了,她要幫著人家去搬磚、和泥。
女友披星星、戴月亮地回來了,一身泥、一身灰地一進門就累得癱倒在我的懷里,裂著嘴作欲哭狀,把手上磨的幾個大血泡伸到我鼻子下面。我撲打著她頭發(fā)上的泥點,止不住心疼:平時連自己的襪子、手絹都不洗。“為了文學(xué),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女友在我的肩上忽然喊出一句革命口號。
可我的女友在“東南西北幾家文學(xué)”雜志上一個字也沒有發(fā)出來。
女友還想方設(shè)法地打聽幾個責(zé)任編輯的細(xì)微末節(jié),打聽人家老家是哪的,看是否能攀上老鄉(xiāng),若是個女編輯就盡量給其寫女性的東西,這樣容易達到共鳴……
“累不累???”,一次她又在那兒叨叨,我有些煩地對她說,“把這些心思都用到作品里比什么不強啊?”
終于有一天,一家雜志社約我的女友去談稿子。這次,文學(xué)的曙光真的照在我的女友的頭發(fā)絲上了?女友激動、興奮得整夜不眠,早晨5點鐘就起來開始描眉畫眼,將口紅像涂油漆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抹啊抹啊,說得好聽一點那嘴唇抹得似一朵啼叫的石榴,說那個一些簡直像一個食肉動物。
“你這哪里是要去編輯部啊,我還以為你剛從那里生吞活吃了一個編輯回來呢,這樣人家便會發(fā)你的稿子了?昨天自己還笑話外地的一個女作者呢,郵件里給編輯寄了一綹青絲,稿子上印著口紅印,你是‘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啊,打算將紅章直接蓋到編輯部的門框上?或者,編輯先生的臉上?如果看花了眼,蓋在一位女編輯的臉上可怎么辦?”我嘲諷她。
女友的臉唰地一下紅透了,將腦袋蒙起來往被子的深處鉆啊鉆啊。
“對了!今天在編輯部里看見有作者給編輯的信里夾了朵玫瑰花,你說花瓣比青絲更管事嗎?真的管事嗎?或者,我扛一麻袋給人家送去?”她的小腦袋激凌一下從被子里鉆出來,小眼睛眨啊眨的無比認(rèn)真地問我,牽動的眼角處的魚尾紋一波又一波的,我忽然感到一陣悲涼和辛酸。
“乖?這個文學(xué),咱不能不搞了嗎?看看周圍那些女的,不沾文學(xué)不一樣的過得很快樂很幸福嗎?瞧咱瘦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咱又不靠這個改變命運?!?/p>
“你拿我跟她們比?你拿我跟她們比?全市有幾個女作家啊?讓你碰上一個,你卻這么不感到幸福和榮耀,你真的不覺得榮耀嗎,刊物上的那個作者就是與你同床共枕的女人?”我苦笑,又來了。
女友已經(jīng)無藥可救,為了進軍那家雜志,又將紅油漆往嘴上涂了三、四次?!案遄右黄赝庉嫴考哪遣沤斜臼履?,人一趟趟地往那里跑算怎么回事啊?也不怕編輯部里的人笑話你!”我又提醒她。
雖然為了進軍那家雜志社女友還專門買了一套新衣服,然而那份雜志還是一個字也沒有給我的女友發(fā)表。女友開始?xì)饧睌?,想起編輯們就恨得咬牙切齒,像以往所有的事一樣,最后她總是把所有的怨恨都轉(zhuǎn)嫁到我身上,她眼睛里呼呼地串著紅色的火苗,一會兒說我沒本事這么窮,為什么不是大款給報社投資?或者干脆辦一個刊物只發(fā)她一個人的文章。一會又說我為什么不是作協(xié)理事、文聯(lián)作家?或者干脆就是主編、責(zé)編?一會兒又怨我為什么不是黑手黨、土匪頭?誰說她的稿子不好就把誰抓起來。
怨恨畢竟無濟于事,女友的文章還是發(fā)表不順。有一天,望著她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又在屋里走來走去地?fù)]舞著細(xì)瘦的手臂發(fā)泄這憤慨那憤慨時,我忽然想到,其實已經(jīng)半年多未看到她坐在桌前靜靜地寫點什么了。
“那些評論家,總是板著一副嚴(yán)肅的面孔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恨不得將我們這些寫東西的人一個挨一個地掐死!”
女友經(jīng)常感嘆,但她一聽到、看到個評論家的名字眼神立即就像燈炮一樣亮了,就拐彎抹角、死纏硬磨地讓人家給寫評論,縱然她發(fā)表的作品還寥寥無幾。聽她自己說,那些評論家見到她就躲。
“干脆我改行寫評論?那是文學(xué)行當(dāng)里的裁判、評委!炒誰誰就火,冰誰誰就凍!哈哈,這下那些作者、作家都蜂擁而至地來巴結(jié)我了吧?……”她激動難抑。
我沒有理她,因為我想象得到這個念頭在她的腦子里能亮幾天,就像當(dāng)初她看見散文熱潮特別是女性散文席卷文壇時便熱火朝天地寫了散文,看見詩歌冷場時又覺得亂世出英雄而迷迷糊糊地寫了陣詩歌,看見小說可以拍成電影、電視劇一炮走紅而去寫小說。小說寫得也手忙腳亂,看見《車間主任》、《大廠》走紅馬上寫企業(yè)困境,看見《廊橋遺夢》暢銷馬上寫婚外戀情,看見劉慶邦《鞋》獲獎且類似作品頻頻在《人民文學(xué)》上亮相時趕緊寫鄉(xiāng)村詩意。
就像她對男人的愛也一樣,她愛散文時最愛的人是散文家,學(xué)詩歌時愛上了一個詩人,寫小說后自然就不用說了。
有一次她刻骨銘心地愛上的詩人在新華書店簽名賣書,她羞羞答答地連遠(yuǎn)遠(yuǎn)地去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所以她的那些愛對我并沒有真正的威脅。
女友的成名似乎遙遙無期,雖然她為此已做好了充足的準(zhǔn)備,比如成名后像張愛玲那樣穿自裁的奇裝異服,像陳染那樣剃陰陽頭,比如到哪座城市城簽名賣書,比如要去找導(dǎo)演謝晉將自己的小說改編成電影……
“要不我干脆自殺吧?這樣或許就能成名了?當(dāng)然最好是因情而殺,這樣最能造轟動效果,也最能閃灼起人性之美?!庇幸惶炫押鋈惑@喜地叫道。
“問題是若自殺后還成不了名怎么辦?”我提醒道。
女友沉默了。我們倆坐在地板上大眼瞪小眼的,過了好一會,她才偎在我身邊來。
“!”腳踢門的聲音,她抱著一疊新書進了門。書剛進家時她興奮地摸摸這本,掂掂那本,晚上睡覺時還要在枕頭邊上放著才能睡著。幾乎每一個月內(nèi)都要進書店一兩次,看著這么個花錢法,我真有些心疼,可她平時連件像樣的衣服都舍不得買,更不用說高檔化妝品了,我能說什么呢?只是那些書被買回來后,要么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塵,要么被扔在了床角桌后,很少被翻過,即使有人偷她30本、40本的她也不會發(fā)現(xiàn),她僅只是陶醉于買書的過程。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都用電腦!”她一進門就指著《小說家》上的“自耕堂”欄目和《當(dāng)代小說》上的“齊魯新銳”欄目給我看,兩家雜志兩個專欄的封二作者照片上都有作者坐在電腦旁的剪影。
“怪不得我老是寫不出東西來呢!別人都乘上火箭了,我還嘎悠嘎悠地老牛拉破車!”她沖著我眼淚汪汪。我想說曹雪芹沒電腦,不也寫出了《紅樓夢》嗎?但這話終于未說出口。
她想買電腦的念頭很久了,只是一臺電腦得一萬元左右,這對像我倆這樣的工薪族來說,不是一筆小數(shù)。
她一塊餅也要掰成兩半——飯舍不得吃飽,襪子穿一只——舍不得全穿,她示威給我看:她就是饑寒交迫也要買電腦!
當(dāng)聽說隔壁的女人因為丈夫不給她買金項鏈,便咬下了丈夫的一只耳朵時,我堅定了買電腦的念頭,她是多么超凡脫俗?。∷秊閷懽?!為了攢錢,我每天晚上到我建筑工地上做小工。這真滑稽:白天我胳膊肘里夾著圖紙、耳朵上夾著鉛筆,對著工長、民工頭比比劃劃、頤指氣使,晚上他們對我訓(xùn)來訓(xùn)去。
我累得脫了一層皮,電腦終于買來了。她抱著電腦瘋狂地又親又吻,那情形真讓人感動。
電腦感染了病毒了,她坐在機器前瘋狂地“KILL!KILL!”顯示器壞了!我抱出去給她修。鍵盤壞了!我出去又買了個新的。主機板又壞了!我又拿出去修,光一塊板就花了一千多,修電腦的那人說因為機子長時間不用潮壞了。
“如果編一個程序,電腦能自動地寫小說多好哇!”有一天她抱著她的電腦神色迷離地說。
我大體估計了下,自從她愛上文學(xué)這幾年來,她買書錢約有2萬元,電腦錢1萬元,稿費約1千元。只是她辛辛苦苦掙的稿費自己一分錢也舍不得花,全用在了我的身上,給我買襯衣,買領(lǐng)帶,我又如何硬得下心不忍受她的文學(xué)在我們之間飛揚跋扈?
偶爾翻翻她的作品,在那里我看見了我們之間的一切細(xì)微都被她抖落出來了,這是一個被發(fā)表欲快折騰瘋了的女人。我覺得我的生活沒有遮掩的房子,沒有窗簾,沒有身上的衣服,一切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跟一個搞文學(xué)的人在一塊兒生活是何其尷尬。
這天早晨我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扎了六條小辮,嘴上被亂七八糟地抹了口紅,身上被套上了女友的一條裙子,而她,嘴唇上面用鋼筆水畫了兩撇日本鬼子型的胡子,頭發(fā)剪得短得不能再短,腳上拖踏著我的船似的大鞋子,腰間扎著我的皮帶,雄糾糾氣昂昂地瞪著我。
“我在寫一篇主人公是男人的小說,為了深入體會角色的感覺,今天咱們實行角色倒換?!迸颜f。我嘴角浮上一絲苦笑:終有一天,我會被她折騰得發(fā)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