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戈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p>
在南宋大詩人陸游(字務(wù)觀、號放翁、1125—1210)畢生留給后世的9000多首詩作中,這首他臨終前的絕筆《示兒》,恐怕是最為人傳誦而熟知的。盡管歲月久遠(yuǎn),那噴薄激越于字里行間的赤子心愛國情,就是今天讀來仍感人肺腑。
陸游的絕筆詩是寫給自己的兒子們的。據(jù)《山陰陸氏族譜》載,陸游一共有兒6人。年長的4個,在陸游生前就已相繼入仕,有的政績還不錯;五子、六子出道雖晚,后來也都因父親的聲望與世誼,謀得官職爵位。按理,陸氏后代個個宦道顯達(dá),門楣榮耀,《宋史》的作者自當(dāng)為之重筆書載,以揚名汗青。然而,人們讀罷陸游列傳,卻找不見有一字言及其子,似乎我們的大詩人本無子嗣。這難道是史官疏忽了?
原因或許與陸游的小兒子陸子有關(guān)。陸子遹(也作子聿),字懷祖,又稱“十五郎”,得父蔭補官后,從新喻(今江西新余)丞、漢陽令一直做到吏部侍郎、中奉大夫、賜紫金魚袋,官運看來頗通。陸游在54歲上才有了他,至85歲病逝,其間父子倆朝夕與共,形影相守近30年。詩人曾用“夙夜常相勉,諸孫待典型”的吟詠,表達(dá)了自己對小兒寄予的厚望。但他絕沒有料到,正是這個“十五郎”,踏進(jìn)官場后竟會變成一個貪婪暴虐之徒,其在仕途的斑斑劣跡,讓陸放翁一生的英名,也不免因之而蒙羞含恥。僅舉陸子通在溧陽縣令任上“逼民獻(xiàn)田”一事,便足堪證明。
陸子遹任溧陽令之際,正值南宋王朝政局腐敗、“權(quán)相專政”時期。宰相史彌遠(yuǎn)跋扈驕橫,胡作非為,賣官鬻爵,姿肆斂財。朝廷官員的升遷黜免,幾乎全依其對相府私庫“進(jìn)貢”的豐微而定,“烏紗交易”的行情日見騰貴。據(jù)真德秀在《召除戶書內(nèi)引札子》中揭露,史彌遠(yuǎn)賣官索賄,常常是“以服食器用為未足,而責(zé)之以寶玉珠璣”,又“以寶玉珠璣為不足,而責(zé)之以田宅契券”。如此穢風(fēng)薰染,朝野上下自是“廉恥道絕,貨賂公行”,猶“恬不知怪”。一班“希指求進(jìn)者”,莫不“顓用罔利之術(shù),而峻繩下之刑,估沒編隸(將百姓財產(chǎn)與家口籍沒入官),濫及無辜”,“雖殺人于貨亦所忍為”。
陸子通顯然被時風(fēng)陷溺。他治下的溧陽,乃太湖西岸沃田連陌的膏腴之地,由于人丁稠密,素來地不敷種;加上長江以北不堪戰(zhàn)禍而避亂南徙的難民多散居于此,土地與人口的矛盾日趨激化。但陸子通不管這些。他為了鋪筑通往相府的買官之路,居然要把轄區(qū)福賢鄉(xiāng)的6000畝良田拱手獻(xiàn)出來,給史彌遠(yuǎn)作私家莊園。宰相大人當(dāng)然心花怒放,可他不想白拿,他要出錢“買”田,愿以每畝一貫的價格“買”下那片土地。北宋熙寧年間,當(dāng)時的權(quán)相呂惠卿,“犬彘之所不為,其為之”,曾以一貫錢一畝賤得驚人的“天價”,在秀州強購民田。如今150多年過去,南宋的地價實際飛漲了何止百十倍,史彌遠(yuǎn)仍欲以一貫一畝的價錢“作秀”“買”田,可見其貪鄙已極!
陸子遹獻(xiàn)田取媚以后,還要雁過拔毛,趁勢從中替自己也狠撈一把:他把史彌遠(yuǎn)出的6000貫錢攔腰一半,吞進(jìn)私囊。這等于是用一貫錢掠奪了鄉(xiāng)民的兩畝地!消息傳開,福賢民怨沸騰,人們憤而上告,捍衛(wèi)自己賴以生存的衣食之源。陸子遹則鐵了心肝要貪虐到底。他親率胥吏兵丁下鄉(xiāng)巡查,在圈定的地界上縱火燒房,驅(qū)趕婦孺,綁捕敢于抗?fàn)幍泥l(xiāng)民;又在縣獄大廳擺開刑堂,酷刑拷打,甚至以糞便灌人,威逼鄉(xiāng)民簽押立據(jù),“自愿”將田地?zé)o償“貢獻(xiàn)”相府。
陸游畢生清貧,“不殖一金產(chǎn),”晚年家境尤窘,“蕭然四壁”,有時窮到“無粥可吃”,“忍病罷醫(yī)”,因此不可能給兒輩留下多少財產(chǎn)。陸子通在赴溧陽令之初,宦篋空癟,委實與窮光蛋差不多;自從“逼民獻(xiàn)田”之后,竟?jié)u漸地成為一個不小的富翁。別的不說,當(dāng)他打理行裝、準(zhǔn)備離溧陽高升時,箱囊里光是銀火爐、銀酒具、銀硯匣之類的銀器,就添置了大小各兩套。難怪許多崇敬陸游的人,皆因他的這個貪虐無良的不肖子,而減少了對他的一份敬意。陸子通的一些朋友,也多恥于與其為伍,紛紛擲詩諷斥這個貪利小人。俞文豹的《吹劍錄外集》便記有一首罵得極其痛快淋漓的作品,詩曰:“寄語金淵陸大夫,歸田相府意何如?加兵剎戮非仁者,縱火焚燒豈義夫!萬口銜冤皆怨汝,千金酬價信欺予。放翁自有閑田地,何不歸家理故書!”
平心而論,陸放翁生前教子很嚴(yán)。他期望兒孫們守正耐貧,精忠效國。在《送子龍(二子)赴吉州掾》的詩里,陸游諄諄告誡:“汝為吉州吏,但飲吉州水;一錢亦分明,誰能肆讒毀?”又叮囑道:“相從勉講學(xué),事業(yè)在積累。仁義本何常?蹈之則君子。”這種殷切教誨,也貫穿于他寫給其他幾個兒子的詩篇中。也許因為老邁得男,舐犢之情愈深,陸游對最幼的陸子通似乎關(guān)愛更多,教勉亦更勤。他的那句著名的詩論:“汝果欲學(xué)詩,功夫在詩外”,就出自于一首《示子遹》;在《劍南詩稿》的后三十卷中,僅是專門為子通一人所寫的作品,就有40多首。然而,陸游的一番苦心厚望,最后還是在陸子通身上落空了,此子非但不能為陸門增光,反倒使家族玷辱。《宋史》的作者大約正是為了替放翁遮羞,才有意通篇不提其子嗣的行跡??墒穼嵷M容隱諱?誠若有典所嘆:“鷙鷹翼中,生此蛆蟲,獅虎乳下,成此鼠蛇,實令人不得不為放翁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