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在讀了作家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十年后，一個人從偏遠(yuǎn)的小城來到北京這個園子；像鐵生一樣看見那蒼幽的古柏朱紅的園門和那座被封閉的祭壇；聽見滿園子的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鐵生說每根樹下他都去過，差不多每一米草地上都留下過他車輪的印痕。在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他忽地殘廢了雙腿，一個人搖著三輪來到這個園子，一連幾個小時想著關(guān)于他的死……但當(dāng)我來到地壇，我看不見他留下的車痕，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他躲藏在哪片林中，躲避他母親的尋找。那么大的一座園子，他說他車轍經(jīng)過的地方就有他母親尋找的腳印。而這一切在眾多的來客的腳步中消隱了。我只能在這里想見他心中的地壇，而我看到的又與他是多么的不同。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壇。在這里留下自己才能辨識的足痕。

第一次到這個歷代帝王祭地的園子，我有些心跳地穿過那個朱紅的南門，順著那同色的園墻，經(jīng)過那宰牲亭，來到我受聘的一個文化公司；把自己簡單的臥具放置在那間鋪有泥色地毯的房間，一個人穿過公園草坪間的甬道、石凳和店鋪。白果樹的花籽落了一地，我不忍心踩上去。一切都不是作家所描寫的那個荒蕪的園子，地壇公園在按著人們的要求更換著它的容顏。我穿過北門，一個人在街上配制了幾把鑰匙，開啟這個院內(nèi)的小四合院的一扇扇門。

在我離開湖北那個家時，我把那幾把鑰匙交給了一個人，然后提著旅行箱上路了。多年來我生活在那里，是寫作讓我活了下來，保持了對這個世界的幻想或?qū)ふ倚律畹目赡?。生活在那里卻像停滯在一團(tuán)死水之中。我渴求著流動、變遷；離開了它，迎接生活賜給我的一把把嶄新的鑰匙。

我又來到一個集體之中。幾十個人居住在這里，操著不同的口音帶著不同的長相和故事，從不同的省份來到這里，隱身在各自的辦公室。我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列入公司的一個人員分布圖上。公司像一部大型的機(jī)器在運(yùn)行，我成了它中間的一個有用的環(huán)節(jié)；像它的一個螺釘，我每日編稿，校對，過著每天擰螺釘?shù)纳?。中午的工作餐吃得特好，五菜一湯。從長沙來的一個下崗職工很珍惜他來之不易的工作，每日更新著菜譜，讓我們樂呵呵地吃喝。他的表現(xiàn)讓他的工資又長了許多。我必須中午或晚上出門去，在公園里走動來消食；編輯部的老陳每日都得跑步，他保養(yǎng)得紅光滿面，在辦公室里為一個漢字的讀音與同事們爭得更是滿面朱紅，就像公園圍墻的顏色。我伏在自己茶色的辦公桌上，稿子一點兒看不進(jìn)去，一個人在那里沉默著，聽著公園內(nèi)隱隱傳來的人們練功的吆喝聲和那更遠(yuǎn)的市聲；或一個人站在門前，在更換茶水的空隙，呆看著園內(nèi)的泡桐樹落下它們的葉子，打在屋頂或汽車車篷頂端和地面的磚石上。

那個穿青布工作服的清潔工在我們辦公的空隙一個人在院中打掃。每天他用大掃帚將那些泡桐樹的喇叭花收走。他看上去已有些老態(tài)，但在我為他遞上一根煙時看見他的有著汗?jié)n的紅光的臉，其實他年紀(jì)不大。他已有三個孩子，大的姑娘已出嫁。小的上高中了。從山東到北京做工已兩年多了。我問他的妻子，他說在家種地。一年他只回去一次，我問：你的妻子來看你么，他把頭擺擺。來回的路費(fèi)就要花去他幾月的工資，那就等于說他幾個月白干。想到自己來到北京還沒有兩月就那么想妻兒，不停地給他們打電話。我很同情地看著他。很多時候他穿過公園，經(jīng)過那些石凳上抱摟著親吻的男女，我看著他穿著青布工作服背著清潔桶一個人在地壇公園內(nèi)消失。這時候太陽把它美麗的光斑撒在綠樹下的草坪中，金子一樣閃閃發(fā)亮。

一次夜里從街上回來，過西門然后繞過那片柏樹，我聽見一個人在哭泣。第二天我看到發(fā)行室的小張紅腫的眼瞼。聽說小張三十多了還單身一人。她總是用笑臉迎接她的同事。但我看見她的眼瞼紅了。我聽見她把哭聲留在了空寂的公園內(nèi)……

我們都帶著自己的故事來到這個院子。很少有人談?wù)撟约旱耐纯?。在這個年月誰會去留心一個人的苦處。我們每個人都過著自己的生活。在哪里都忍受自己的生活。當(dāng)你脫離了那糾纏你的東西，另外的一些陌生的難處卻又來折磨你，你學(xué)習(xí)著擺脫它們。人的一生在哪里都在忍受生活，或反抗生活的壓迫。

我和幾個同事合住在一起。一間十五平方米的屋子，我占據(jù)它的十分之一，而且這個空間在受到擠壓。每晚我都聽到同室鼾聲。人無法睡眠。下班了我想在室內(nèi)記點日記。這時候老陳總是鉆進(jìn)來看我在做什么。我不自然地把本子合上。我來到編輯部辦公室內(nèi)。老陳不久也會到來，拿什么東西或上一會兒衛(wèi)生間(其實院內(nèi)有的是衛(wèi)生間)。上班了，我們在一起看稿聊天，有時候稿子無論如何也看不進(jìn)去。我害怕見到漢字。一個愛漢字癡迷的人，怎么對它充滿了厭倦。我看到那些我編輯的書，一點感覺也沒有?？偸窍胫约旱氖?，覺得這樣把時間耗費(fèi)真是可惜。以前到書店去看見五顏六色的書脊，人心中升起一個沖動，生出一種肅穆的感覺，而現(xiàn)在這種感覺全消失了。我們把書當(dāng)成了一種純粹的商品。我成了一個制作它們的人。一切都可復(fù)制，書中的靈韻或氣息給消散了。為了進(jìn)入市場，為了成為暢銷書頭版頭條；我們在編輯之中玩弄一些花樣，把廣告語寫得乖巧誘人。我們泡在圖書館里，把那些老報紙翻找出來，把許多本書翻出來，摘抄，組合，讓它們重新穿上我們這個時代的時裝，去換取進(jìn)入生活大門更多的入場券。我來北京干什么的?為了寫作的夢想?而寫作又退得那么遠(yuǎn)，那么不可能。我?guī)缀鯖]有自己的空間，我在這里能干什么。寫作它像故鄉(xiāng)一樣變得遙遠(yuǎn)，讓你無法回去；就像這個地壇公園已失去了它的原貌，一切都在更改，我們現(xiàn)在很難看見一塊泥地。人工的東西把這個昔日的祭地場所弄得面目全非，而且各種各樣的商品展銷會在這里掛起它們的彩旗，把這個古老的園子裝扮得日益現(xiàn)代時髦。

早上的地壇公園真是熱鬧。到處是各種各樣鍛煉的人?；蛱吣_劃掌，或閉目在陽光中養(yǎng)神，或打坐參禪像寺廟的和尚；或在音樂聲中練著功夫。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一群人用自制的大毛筆醮著水在路面上寫字，一個長者一口氣在地上寫下了毛澤東的《沁園春·雪》。這叫練什么功，人們叫不出一個名堂。我看見他們寫的字讓路人踩在腳下，隔不了一刻鐘就在陽光中看不清了，第二天又有一批長者們來寫，擔(dān)著自制的大水筆，據(jù)說這寫字的方式讓人集中神思，忘掉所有的一切；浸在那個公園的爽氣之中……

當(dāng)我跑動在這些鍛煉的人們中間時，覺得自己過著別人的生活。院子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在我把頭隱在那讓我無法沉浸其中的文字時，在辦公室里聽到練功夫的人們長長的吆喝聲，在公園上空回蕩，侵入我們沉寂的編輯部內(nèi)。

寫作是什么，我一個人在公園內(nèi)走動，心想自己距寫作越來越遠(yuǎn)。寫作，就是我的家園，我想回到自己的家中，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安寧。但是故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自己無法回返。面臨各種壓力的寫作在改變著它的原素。人們在它的身上加諸了額外的重負(fù)；它不再是真正的創(chuàng)作，而是一種操作。人越來越變得那么修飾，那么文明。寫

作與人的生命隔得那么遠(yuǎn)，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我們在往前走的路上已忘了回返家團(tuán)的路。我們掙了錢，發(fā)富了，我們就回不到寫作，這就像肉包子打野狗，一去永不回；你可能生活得很滋潤，像我現(xiàn)在在公園內(nèi)通過走動來消食，但你分明感到自己在流浪。我想回到寫作中去但困難重重。我在這個美麗的充滿死亡氣息的院子里走動，我覺得寫作的故鄉(xiāng)是那樣的遙遠(yuǎn)。

1999年4月6日夜晚是一個讓我難忘的晚上，同事們都外出了，我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讀美國保羅·福塞爾教授的《格調(diào)》。它涉及一個敏感的話題；關(guān)于美國社會的等級。他把國家的等級分成九等。他從看不見的頂層寫到看不見的底層，他強(qiáng)調(diào)一個人是否有品味并非他的社會地位和階層的高低，而是說他是否有品味或格調(diào)。而這些又從人的日常生活中的穿著，家里的擺設(shè)，平時愛喝什么，用什么杯子，喜歡什么休閑和運(yùn)動方式，看什么書怎么說話說什么話，可以看出來。他提到在那九個階層之外有一群未曾命名的群類：另類人或x類，這群人大都是“自我培養(yǎng)的人”，他們當(dāng)中有演員、音樂人、藝術(shù)家、有較高天賦的新聞從業(yè)人員。他們大都是自由職業(yè)者。是一群沒錢的貴族。他們大都受過高等教育，熱愛讀書，把讀書當(dāng)作人生體驗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他們熱愛自己的工作，十分地敬業(yè)，工作沒完決不放手。他們愛穿牛仔，自己給自己制定規(guī)章制度。他們擺脫社會習(xí)俗的束縛。他們來了去了全憑他自由的個人意志。當(dāng)權(quán)者看到他們的價值，想方設(shè)法網(wǎng)羅他們，利用他們，但他們不斷地從網(wǎng)里溜出來，跑掉了。

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在院子里走動，看見滿天的星光，這是我很久后讀到讓我眼睛發(fā)亮的文字，我又獲得了對生命的真確感，再一次看清自己所要的。我決定離開這個群體。

我把那幾片鑰匙交給了老陳。一個人離開那個院門。想到我開始來到這個陌生的院子，覺得自己要死死地抓住它。把在這里生活看得十分的重要。但在我出走的那一刻，我從哪里來的那股勇氣。覺得無所謂了，對所得的一切都不大在意。坐在出租車上，我聽到圓舞曲《在波浪上>。多么好的曲子，在波浪上。一片浮動的土地；你在得到的時候就是你在不斷地失去，你漂著，沒有什么是你長久擁有的，但你在不斷地接納涌向你的一切；你停留在一處，你將失去更多，所以你流動，在波浪上漂泊……

現(xiàn)在我手中空空，沒有了一把鑰匙，但它們會不斷地到來，等待我去開啟命運(yùn)中的那一扇扇門。生命有無限多的可能性。一個人沒有能力知道哪個選擇是最好的，但他相信某個選擇是最好的。他一直尋找他所要的，選擇自己所要的生活。一個人一生就在不斷地選擇，在選擇中過完自己的一生。

每個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有一個自然的規(guī)則無法阻止，每個人都朝著命定的方向走去。

在我從那個院子出來的時候，我忍不住像那練功夫的人們一樣大吼了幾聲。我仔細(xì)看了看四周，沒有一個留心我的吼叫，誰會關(guān)心你的存在?你一個人來一個人離去。但作為一個個體我感覺到生命中解放的輕快。那天，我看見自己的吆喝聲在地壇的上空一圈一圈地擴(kuò)散開去。我一個人在它的下面漸走漸遠(yuǎn)。

柳宗宣，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鹿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