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彪
盧三重新介入我的生活,已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
盧三那時已當上柯梅村委會主任,與我所在的糖廠相距二十幾公里,十天半月難見上一面,畢竟我們各自的職業(yè)風馬牛不相及,即便二十年前我們曾經有過兩年的同窗情誼,見了面除了敘敘舊,拉拉家常,沒有更多的話題可談。不曾想,后來我和盧三曾有過一段頻繁的接觸,以致我的生活秩序幾乎因此完全被打亂。
我與盧三的接觸始于我的主動。
一天,縣里主管工業(yè)的朱副縣長和主管農業(yè)的吳副縣長一同到糖廠來找我,他們說,小鐘啊,你這個廠長怎么當的,都投產快兩年了,還留下這么一個種蔗專業(yè)戶,怎么老不解決呀?
我一時聽不明白,愣了愣。
朱副縣長說,你愣什么,就是那個柯梅村嘛。一株甘蔗也不種,搞什么名堂?空著土地不說,還懶壞了人。那個村子屬于你管的蔗區(qū),你不要置之不理,農務是糖廠的第一車間嘛,種蔗的事你也要管,而且要管好!
種蔗的事歷來歸農口管,鄉(xiāng)鎮(zhèn)長直接在下面抓,糖廠只安排砍運計劃,所謂“農務是糖廠的第一車間”,指的便是糖廠與蔗農在砍運方面的配合。想必是主管農業(yè)的各級領導都在柯梅村那里碰了釘子,無奈之下,把工業(yè)方面的領導也拉出來助陣。
兩位副縣長都出馬了,表明這項任務非同小可。于是,我在處理畢糖廠公務之余,幾乎每周總要抽出一兩天趕赴柯梅村,決意要讓它附近荒蕪的土地都變成蔥蘢的蔗海。
記得第一回,中午就同盧三通了電話,他在電話里頭一個勁地說:你來吧,你來吧,我什么時候都在家,在家等你!
憑著他這句話,進村時又恰是中午歇工時分,我也就直奔盧三家。1986年的柯梅村已經開辟了街道,一橫一豎呈十字狀,把全村分割成四個四分之一的區(qū)域。東西南北四個路口替代原先四個隱伏于芒草叢中的小路口,接通了村外的公路,這種變化,盧三稱之為“全方位開放”。我發(fā)現村里很難見到茅屋了,即便有也顯得不倫不類:泥巴抹的墻,卻用水泥瓦蓋頂,也有用琉璃瓦蓋頂的,綠瑩瑩的和樹蔭融為一體。唯一不變的是全村所有的酸梅樹上仍懸掛著咸魚,只是大小不一,品種繁多。也許因為村里開辟了街道,拓展了氣流疏散的空間,咸魚氣味聞起來沒有先前那么濃烈了。盧三曾指著樹上的咸魚向我侃侃而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民族傳統(tǒng)里面也有優(yōu)秀的東西,當然要保留要弘揚!”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北R三說這話時含著一絲自嘲的味道,甚至有一點兒心虛。自嘲什么呢?嘲笑自己低能無法說服村人與這種齷齪的習俗決裂,或是嘲笑自己面對外人的疑惑無法用科學的道理解釋這種現象的合理與否——盧三只讀到初中畢業(yè),后來拿過一個縣黨校半年培訓班的結業(yè)證?;蛘?,盧三從來就對這種咸魚與酸梅共長于樹蔭下的合理性抱有天經地義、無可置疑的態(tài)度。只是當外人進村時總是經受不住咸魚氣味的侵襲,又是皺眉又是吐口水時難免不感到心虛。自從有史以來柯梅村人不曾干過農活,總是靠天吃飯。只要太陽不滅,露珠滾動,紅薯長于地底下幾許深,稻谷如何除殼變成大米一概不知道,餓急了就到鄰村曬谷場邊虎視眈眈被當成小偷驅逐。一戶姓高人家的姑娘,為了兩只烤紅薯,居然同鄰村一位守田的花臉漢子在薯地里野合,被島西人笑話了很長的時日。
當我來到盧三的家時,盧三還沒有回來。廳堂里正開著一部18衙彩電,嘯著尖利的音樂。廳的一角擺著一張竹床,島西人到了夏季常將此種竹床置于樹蔭下乘涼。屋子里煙霧朦朧,嗆人鼻眼。只見三個后生坐非坐,躺非躺地窩在竹床上打撲克,穿著雖平平,嘴里叼的香煙卻為進口貨,有“555”,也有“萬寶路”。
我朝他們問道,你們的盧主任不在家嗎?
三人中只有一個許久才抬起頭來瞟了我一眼,不屑地說:“不在!”然后拿起遙控器朝電視機一瞅,換了個頻道。也不看電視,又埋頭甩撲克。
我又問:“你們的盧主任在哪兒?”
片刻,一個蓄著胡子的年輕人扭轉頭瞅了我一眼,說:“你們哪來的?”
我說是從糖廠來的,有公事找你們盧主任。
“啊?是拿糖來換酸梅的吧?”說著他便下了床,從地上拿起一雙布滿皺紋、變了形的皮鞋套住自己黧黑的腳,然后領我們去找盧主任。
出了門,他便湊到我的耳畔很神秘地說:“老板,盧主任在辦公室陪客人……嗯,我們庫存的酸梅是最后一批了,你再遲兩天就沒貨了……嗯,我和盧主任是親戚,我可以同他說,把價錢壓壓,不過,事成之后……”他沒有說完,只是伸出食指和中指,像一只夾著鈔票的鉗子往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捅了捅。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接過他遞來的一支“555”很笨拙地抽將起來。
我們一行隨同后生走進村委會辦公室。我發(fā)現這個辦公室簡陋得難以用言辭來描述,三張木制辦公桌擺成品字形,沒有玻璃壓板,桌面上盡是用小刀鑿劃出的坑坑洼洼和各種幾何圖形,活脫脫如木砧板。用鐵絲固定著腳腿的幾張椅子歪歪扭扭地支楞著,很像是從小學危房里拎來的廢品。如果光憑印象,這兒便是理所當然的扶貧對象。眼下,盧三正和一伙人圍著火鍋吃得五官扭曲,一個個不住地張口呵熱氣。辦公室門口狼藉著五六個空酒瓶,被帶路的后生用腳掌左撥右擋才撥至門后。
盧三已喝得舌頭僵直,他扁扁平平的寬闊面膛,紫紅得像噴著火焰。他瞪著我半天才攪出一句:“你……你怎么現在才來,再遲了連湯水也喝……喝不上啦!”
我說你真是混蛋,說在家等我怎就跑到辦公室喝酒了?
盧三閉著眼干了一杯,把杯子重重地叩在餐桌上,手指著我說:“你……你說什么,……家就是辦公室,辦公室就是家呀!”
我知道我今天算是白來了,面對這位已喝得暈天旋地的老同學、一村之長,還能談出什么結果來。我只好告辭。后來我又兩次到柯梅村找盧三談過關于種植甘蔗的事。我同他談得好苦。盧三總是以模棱兩可的口吻搪塞我,一會兒說種蔗和種酸梅樹收益相差無幾,也許種樹對村民來說輕車熟路更易于接受;一會兒又說那糖蔗含酸太重,和酸梅樹林是同類項,同性排斥,弄不好把全村人的生命樹都克死了,誰承擔得起。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搬來這套理論,令人哭笑不得。
不管我如何鼓動,說了許許多多的關于種蔗致富的理由,譬如糖廠是現成的,柯梅村有的是勞力和土地,種糖蔗可當年收益等等,盧三一概聽不進去。不僅如此,他還反過來煽動我,讓糖廠出資和他們村聯營,搞什么酸梅汁加工,一定可以創(chuàng)出像“椰子汁”那樣的名牌產品,何愁不能致富。
盧三每每說及他的這一設想時,都透出一種難抑的自豪感,響亮的嗓門喊得滿樹的酸梅果子搖搖晃晃。我知道盧三一門心思撲在他的搖錢樹上,進入八十年代以后,酸梅果是越來越受市場青睞,價格一年一個樣,連外省的客戶也遠道接踵找上門來訂貨,盧三哪里還瞧得起既費時又費力的糖蔗種植。
我把情況向縣里作了匯報,縣長們連連搖
頭,說死腦筋,死腦筋,他那一村子酸梅能搞批量加工嗎?簡直是想人非非。但大家又感到無可奈何,畢竟不是計劃經濟時代,不能下行政死命令,只好把這事暫時擱置下來。
大概過了兩個月,我都已經忘記了種蔗的事了,盧三突然一天找上門來,一見面就說他終于掂明白了,還是種蔗錢來得快,附近很多村子都因為種蔗提高了人均收入,再拖延下去被人家拋得遠遠的,他這個當村長的自是臉上無光,說不定會被革職的。
盧三說話間不住地稱我為老同學,臉上是十二分的虔誠。
我說你想通了就好,事不宜遲,要趕在節(jié)氣前把種蔗方案搞出來。
他立即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疊紙抖著說,早就弄好了,我至少要種千畝,得投資二十萬元,貸款的事也和銀行談妥,不過,銀行要讓糖廠出面擔保。
我說貸款的事沒那么簡單,得同銀行一塊協(xié)商,定一個協(xié)議三方共同履行才好。
之后一連幾天,每逢中午或是深夜,正當我臥床歇息時,盧三便來敲門,說話時總是噴著濃濃的酒氣,大概在哪兒灌飽喝足了才想到要來找我商談種蔗的事。可他剛開了個頭又扯遠了,牛頭不對馬嘴,興致高時還哼出一些不倫不類、含混不清的山歌。瞅著他那半醉半醒的神態(tài),我的睡意頓消,只好一杯又一杯地給他倒茶解酒,待他稍清醒一些才打發(fā)他離去。
終于有一天,也是在中午,盧三領著當地農行辦事處的一位主任找上門來。他這天沒有喝酒,說話有板有眼,說他把公章私章都帶來了,今日就簽合同吧。銀行主任在一旁表態(tài),原則上支持柯梅村摘掉種蔗空白戶的帽子。也不知道盧三是如何撬動了這位財神爺的屁股,居然犧牲午休屈尊寒舍,而且說話的語調頗有幾分干脆利落,失卻了往日那種三思而后言的審慎之態(tài)。
這一次,趁著盧三神清腦醒,又有農行主任在場的機會,我鄭重地提出簽訂柯梅村貸款種蔗協(xié)議的兩大原則:一是由農行和糖廠組成聯合督查小組,負責檢查柯梅村種蔗計劃執(zhí)行情況,銀行須有監(jiān)督小組的簽字方可按進度撥付貸款;二是柯梅村三年內收獲的甘蔗全部由糖廠收購,蔗款的80%作為還貸款由糖廠直接付給銀行。
盧三聽畢我的兩條原則,眨眨眼沒吭聲,他又要求我復述一遍,然后他說:“還是廠長高明,你的兩條原則是條粗纜子,把我的牛鼻子拴住了,我想要逃貸也是逃不出你們的如來手心,只好認了!”他把裝著印鑒的牛皮信封拋了拋,一副很幽默的樣子。
銀行主任在一旁說:“好,好,就這么辦!”
貸款手續(xù)辦妥不久,我和農行主任曾帶領督查小組到柯梅村檢查一遍,看見盧三戴著草帽在烈日下指揮一部推土機耕地,累得大汗淋漓的樣子。他見我們來了,把喝了半瓶的礦泉水扔了,說:“我要創(chuàng)高產,搞他一畝四噸,才對得起各位領導!”
后來因為忙于收榨工作,加之農行主任也是大忙人,檢查工作便全權委托督查小組的兩位同志去執(zhí)行了。大概過了一個月,農行主任帶著督查小組的兩位同志找到我的辦公室,他慌慌地說:“事情不好了,盧三失蹤了,說是去訂購蔗苗,走了一個星期還不回來!”
我說你撥給他多少貸款,農行主任說,前前后后都撥出十萬元了,他耕了兩千畝的地,又說要去訂購蔗苗,給他十萬元也不違反合同規(guī)定。
我說盧三這個人爛酒。走到哪喝到哪,一喝就暈天昏地,忘乎所以,就怕他身上帶著大筆的款子,搞不好會出亂子。
當下便組織了人和車子到鄰縣幾個蔗苗站尋找,找了兩天回來匯報說壓根兒就沒見著盧三這個人。
直到半月后的一天,盧三突然給我打來長途。他說他已經凱旋而歸,原先是要去鄰縣訂購蔗苗的,不想途中遇著從廣西某廠來推銷酸梅汁制作機的一位供銷員,看了說明書,很實用,價格也適宜,當下改變主意隨那供銷員跑到廣西購回兩臺設備,也就四萬來元……我不待他說完就撂下電話,趕緊向農行主任通報了情況,兩個人急急趕往柯梅村。
到了柯梅村村委會辦公室,正逢著盧三操著工具,要打開那兩臺設備的木外殼,他的身邊圍著一幫子人在看熱鬧,吱吱喳喳。他見我倆來了,喜滋滋地說,我早就想搞酸梅汁了,這回總算有了眉目,當然建了加工廠,甘蔗還是照種不誤,我還想建一家大商場,農工貿并舉大發(fā)展,只是資金技術要靠你們兩家大力支持了。
我哪里聽得進他的胡侃,一把奪過他手里的工具打開那兩個木箱子,一看,竟是兩部冰飲機,縣城里擺在街頭上那種制作冰淇淋的設備,價值也不過二千元一臺。盧三見狀,大呼上當,很懊悔地用手掌拍著自己的頭。
農行主任額角上早布滿了黃豆般的汗粒。
縣里后來知道了此事,曾兩次專門召開常委和縣長聯席會議研究處理盧三瀆職一案,竟然有著兩種勢均力敵的意見,一說是盧三掉以輕心不負責任造成巨大損失,應罷免其村委會主任一職;另一種意見則認為盧三是好心辦錯事,他的初衷是好的,從柯梅村經濟發(fā)展著想,誰還沒個決策失誤?其積極性應給予保護。一直到我調離糖廠,盧三仍精神煥發(fā)地當他的村委會主任,喝酒喝到興頭上仍念念不忘他的酸梅汁加工廠的構想藍圖,而村外不遠處已開墾出來的兩千畝山地里早就長出齊腰高的芒草,在颯颯的山風中輕輕搖顫。
鐘彪,作家,現居???。主要著作有《島魂》、《又做單身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