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竹
一
事情本該是房倒屋塌的事情,最少也要哭哭喚喚,紅血漿漿一場。然而沒有,什么也沒有,就風平浪靜著,就死死沉沉的沒有一點聲息。大活人丟了一個,一村人竟然沒有一個知道。
丟的是個女人,是村上任六家的媳婦。
任六家的媳婦李玉英在這個晨上丟失了。
李玉英是到集市上賣干棗的時候再也沒有回來。事情雖然鬼邪,但在開始的時候,還是因為過于平淡,而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那天任六媳婦離家的時候,大約是上午九點。那時天上有些淡薄的陰云,灰蒼蒼的,地上刮著小風,小風一股一股地掃著街上的爛樹葉子,掃得一堆兒一撥兒很有規(guī)律,像是人為地要把爛葉子聚攏起來,然后焚燒一樣。后來那風就刮得有了猛烈,夠上五六級大,又把一堆兒一攏的爛葉子吹散開來,漫天飛舞。偶有一兩只塑料袋在半高的天空上盤旋,似突然得了靈性一樣,死活再不肯下來。那天的風確實刮得邪乎,所以任六媳婦就很像是被大風刮跑的。像在村口上被吹成的一粒沙粒,吹得無影無蹤不知了去向。事情就是這樣。
當日晚上,任六的左眼便開始跳個不停,其實他心里已經(jīng)感到了有些不妙。他在破院門上出來進去地走了好幾回,眼睛直直勾勾地盯著西邊天上的最后一抹紅云,待那紅云哇唧一聲掉在了山縫里時,他仍是沒有等到該回而沒回的媳婦李玉英。
當下的任六,脖子上也就淌了汗水,汗都涼在背上,在褲腰上擁著難受。媳婦丟了這是大事,要是嚷嚷出去,肯定一條老街中 篇 小 說都得跟上噼里啪啦的一通爆響??赡杵ㄐ宰拥娜瘟鶇s吭都沒吭一聲。任六于黑暗里掩了門,退回到屋里,坐在土炕上死嘬那煙,嘬得嘴上的聲音一陣陣的白亮。他咬著牙,決定死等。
于是,這一樁大事就被他埋藏了起來。一連幾天他都沒有吭氣。這雜種操的任六,心里不知想啥哩!
任六家是住在河西村的街中央,土坯房子黃黃唧唧,被豁牙露齒的破院墻圍繞著。平日里,村人伸著脖子,夠著矮墻就能和任六或他媳婦說話了。一天到晚,街人探頭扒腦,找雞喚狗,盡是叫任六媳婦李玉英的。然就是這樣方便,任六還是沒有對人說出他媳婦李玉英已經(jīng)丟失了的事。
任六于次日早上,慌慌張張地先去了李玉英的娘家一趟,他沒見到李玉英。這是他心上最后的一個希望了,隨著這個希望的破滅,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且當下就掛了一臉的土黃,土黃在他臉上擰得要掉渣子。可他仍舊沒對李玉英的娘家人說出實情。這雜種的真夠意思!
事情被任六一點一滴,就掩蓋成了一樁深不見底的大案。再去收拾的時候,可就真是晚了。
媳婦不在,任六就自家捅開了灶火,悄悄地做了幾天飯。柴火的煙氣把他的眼睛嗆得流淚,不知他是因為柴濕太嗆,還是因為丟了媳婦哭哩。有串門子的女人立在門上,看任六自家笨拙地捅著灶火,無不感到吃驚,問說:“任六,你家李玉英呢?”
任六抹下淚:“回娘家討面去了?!彼允菑堊炀蛠?,瞎話連篇。
門上的女人就嗯了一聲,不再細問。任六真是個雜種,媳婦死活他都不管,咋能說是討面去了呢。
事情到了第五天的早上,村人就嚷嚷動了,一街筒子人都有了慌張,是突然都知道了任六的媳婦李玉英已經(jīng)失蹤了幾天的事。人們愣在這個消息里。然后就不約而同地想到去年,鄰村的田家女人也同樣失蹤的事。后來田家的女人是再也沒有回來的。一村人的心里頓時就被這種聯(lián)想揪了起來,臉上都掛了驚白。女人們腳跟腳地扭到任六家的院門上,是來看望任六,問他倒是咋回事。聲音一句句攪得日頭都有了燥熱。整個河西村在這一時刻也都晃蕩起來,像是哪堵墻要塌。
這天的秋陽也與往常不大相同,似多了幾分暴烈,一束黃亮照射在任六家歪斜而老朽的門框上。任六的氣色很不好,臉上青灰灰的,擰得就像那塊老裂的門板,疙疙瘩瘩的沒有一絲水分。這時候村長趙平生一臉汗水地扒開人群,一腳踏進任六家的院子,他的身后跟著氣急敗壞的村治安員王財。任六見村長和治安員都來了,反蹲在了地上,一副癩狗摸不上墻的模樣。他嘬著半截劣質(zhì)紙煙,臉上一副死人相。
村長趙平生剜他一眼,抬起腿,照著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接著吼起:“狗日你個任六,真沉得住氣哩!媳婦丟了,你咋也不吭一聲!那是活人,不是條狗哩!”
任六不語,倒像自家磕死在了地上,沒一點兒聲息!村長趙平生緩了一下又問:“你倆打架沒?倒是說啊,你個雜種!”那時村人都堆在門上,突然就現(xiàn)出一片死靜,都等著任六張口咋說。
任六換了個姿勢,人依然是蹲在地上,腦袋露在陽光里,半陰半陽地難看:“打啥哩?!彼f,語氣真讓人憋悶。
“那她是為啥?”村長問。
“不知她是為啥?!比瘟f。
“她娘家你找過了?”
“找過了?!?/p>
村長趙平生怔了一怔,突然道:“趕緊報案啊。你媳婦花了五百塊呢。三年莊稼,再三年干棗子,你雜種的也不一定能還得起哩!”
任六媳婦李玉英,是村長做的媒。任六娶李玉英的五百塊里,還有村長借他的一百塊。且是至今未還。
一旁的治安員王財,狠狠地瞪著任六,恨不得砸碎他狗日的骨頭:“村長讓你報案,你聽到?jīng)]有!”王財尖起一嗓,恨不得抄起地上的板磚拍在任六的腦袋上。任六媳婦這一丟,王財就白干一年的治安員,村人丟了媳婦,不同于丟了牲口,王財年底的幾十塊錢治安費肯定要泡湯?!皨尩模氵€悶啥屁哩!你以為你是丟了甚!你自己去鄉(xiāng)里報案去,我不跟你狗日的丟這人!”王財知道再怎樣受累也沒用了。他打定主意拉倒了。
任六把煙擰死在地上,慢慢地從濕潮的地上站了起來。
任六捏著指頭掐算過,要是不找回媳婦,他怕是再過五年也不一定還能攢夠買一個女人的錢。任六斜一眼村長趙平生,就向門外走去。他是去報案了。門上的村人嘩地閃了下,給他讓開一條路。
“這狗日的,啥個時候還計算哩?!庇腥嗽诒澈罅R。村人知道他是怕花那三十塊錢。任六報案得繳三十元的報案費。這是鄉(xiāng)里的土政策。不管是人是牲畜,一律三十塊。
村長趙平生在他身后扯嗓跟一句:“你要是打過她,得跟鄉(xiāng)里說清楚。聽到?jīng)]?!”
任六愣怔一下,沒回身子。村人看著任六哩溜歪斜地晃在秋陽里,鬼一樣在村口遠去了。
“大活人,咋就說丟就丟了呢!”人們望著任六的背影,都感到事情有些迷糊,任六走了好遠,還聽到身后一片咝咝啦啦的牙縫聲兒。
然事情已經(jīng)太晚了。
那時的任六媳婦李玉英,已經(jīng)被人拐騙到了幾百里外的一個灰灰土土的大車店。那時李玉英的手腳都被人綁了個結(jié)實,絲毫也動彈不得。而這邊的任六,卻是剛剛走在去報案的鄉(xiāng)路上。是因為不肯花那三十元的報案費。
三十元就把這等大事給耽誤了。任六雜種的是該殺哩!
鄉(xiāng)公安老朱聽說河西村丟了女人,當下臉上也冒了汗水。他對任六拍了桌子,問他為啥事情過去五天才來報案!他知道這案子一準瞎塌了。都五天時間了,讓他上哪兒找人去!
任六在朱公安的怒火中站成一根木頭。他說媳婦兩條腿個人,咋就不知道回來呢。任六的手伸在破衣的口袋里,使勁地捏著那三十元的報案費。他確實是為了這三十元而遲報了五天時間。三十元,是他任六半年的腳力,是一大口袋干棗子錢。任六從某種意義上覺得自家的女人不值這一口袋干棗子。至少失蹤五天不值這一口袋干棗子。如果第六天媳婦回來,那就一斤干棗子都不值。
朱公安恨不得把任六的腦袋擰下來。他一臉紅頭鼓漲,似要迸出血來。說五天人可以跑到天邊上,五天工夫不但可以把人殺了,還可以燒成渣子,啥事都干完了,你還來干嗎!在朱公安的話里,事情已經(jīng)脆白的一片血腥,任六媳婦李玉英,早就不在了這個世界上。
任六聽著,心里驚得咣咣當當,五臟六腑都木得沒了滋味。他垂著腦袋,蔫得不知咋好。他在琢磨要是這樣,這三十塊錢倒是繳還是不繳。他不知道如今破個案子,幾百,幾千,甚至上萬塊都不定夠哩。他只知道去年地方上的田家媳婦失蹤,就繳了三十塊的報案費。繳了三十塊,上面也沒有給找回人來。至今也沒回,田家白扔了三十塊錢。
鄉(xiāng)公安老朱沒讓任六繳那三十塊的報案費。他看透了任六是舍不得繳這錢才遲報了案子。從去年這一帶就開始有女人失蹤。因為誰報案,誰要先繳三十元報案費,反而一再誤事。鄉(xiāng)公安老朱沒想到河西村又丟了人,還是女人,也就不敢輕易再向任六要那三十塊了。他想等著事情有了眉目,最少也要等任六把全部的實底說了清楚,再和他狗日的要那三十塊不晚。雜種的要是不給,就讓河西村村長扣他口糧。
老朱是新上來的鄉(xiāng)公安。去年鄉(xiāng)里的公安員李家琪就是因為類似的人命案子被撤了職。媽的,真是鬧鬼。咋他剛接手又出了這怪事。媽的,這任六,真該掐死他!老朱心里罵。
任六說了事情,還是不肯掏那三十元錢,就那么頑強著。這錢昨晚他就借到了,攥得淌了汗。他借了三十元,村人才知道他家媳婦李玉英,已經(jīng)牲口樣地丟失了。五天,他已經(jīng)為三十元錢死死地悶了五天。這狗日的,他可真會過哩!
臨來的路上,任六把三十元分為了兩份,拿出三塊八毛錢,掖在了鞋窠棱兒里準備賴賬,他只準備繳二十六塊錢完事。三塊八毛錢能干好多事呢。他想好了,少個塊八毛,鄉(xiāng)里拿他沒有辦法。要是少得太多鄉(xiāng)里就不會答應他。任六在如此的事情上,仍然沒有忘記精打細算,仍然很有理智。任六是過慣了窮日的任六,平常日月,他一角一分都是掰著花哩。就是這么要命的當口上,他也沒有錯亂。這雜種的,是該揍一頓!誰都想揍他一頓。
任六的報案驚動了鄉(xiāng)里的所有干部。大家聽說河西村又有女人失蹤了,驚得全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兒,在院子里站得橫七豎八,一驚一乍地議論。朱公安當著任六的面,給剛到縣里開會的宋鄉(xiāng)長通了電話。任六聽到朱公安和宋鄉(xiāng)長通話時,那頭吼了起來。聽聲,倒像是宋鄉(xiāng)長丟了自家的媳婦一個樣。
任六看到朱公安的腦袋上豆大的汗水,一粒粒地淌了下來。朱公安放下電話,慌慌地盯著任六,讓他快回去,看看媳婦回來沒有,有事要隨叫隨到。那時朱公安的臉已經(jīng)扭成了一堆枯柴。他心里漸漸地明白,任六媳婦失蹤的事情,肯定又成了今年全縣的頭等大案。
二
在宋鄉(xiāng)長從縣里火速往回趕的時候,任六卻在回去的路上,用那二十六元錢買了兩瓶棉蟲劑。今年他種了一畝棉花,可到了秋天,地里便鬧起了蟲子。任六是個過日子的人,仔細得很哩。他丟了媳婦不能再丟了棉花,狗日的難得這么清醒。任六抱著兩瓶棉蟲劑從鄉(xiāng)里回來了。村長趙平生在村口等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懷里的兩瓶棉蟲劑。心說這該殺的任六!嘴上卻急切地問說:“報案了任六?”
“報了?!比瘟鶓牙镆匆雌孔?。怕它們掉下來砸碎。
“朱公安咋說?”
“報縣了?!比瘟躲墩?。
“你狗日想啥呢!”趙平生盯著他懷里的棉蟲劑,他咋也想不到,任六這個節(jié)骨眼上,順路還能買回兩瓶棉蟲劑。媽的,什么人!趙平生橫豎看不透這個任六。
任六媳婦一案,攪得整個東坡鄉(xiāng)房倒屋塌了。河西村人更是跟著亂乎。當天下午,東坡鄉(xiāng)的鄉(xiāng)長老宋便從縣里火速趕了回來,他在鄉(xiāng)里只停了一下,便來到了河西村。那時的任六卻在棉花地里。村長趙平生從棉花地里揪著任六的耳朵,像摔一泡豬下水一樣把任六摔在了宋鄉(xiāng)長的面前。宋鄉(xiāng)長站在棉花地邊,親自聽了任六的述說。宋鄉(xiāng)長的臉色始終灰得像一塊墻皮,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吧唧一聲掉下來。這使河西村人感到事情更加可怕。
這回任六還想起來一件頂重要頂重要的事,那就是他的媳婦李玉英,已經(jīng)懷孕三個月了。
天啊,原來還是兩條人命案!
宋鄉(xiāng)長聽得心驚肉跳。他暗下琢磨,咋個大肚子的女人也會有人要呢?!回去的路上,陪同宋鄉(xiāng)長一起來的朱公安一言不發(fā),他望著道路兩旁的黃樹葉子發(fā)呆。時下已是九月,田里的玉米就要收割,而河西村的田地里卻是一片干干癟癟的模樣。朱公安知道鄉(xiāng)長老宋心里咋個想法。宋鄉(xiāng)長一準也不想往縣里報案了。任六媳婦八成是被人拐騙了,這案子一年半載不一定能破得了,到了年底破不了案,鄉(xiāng)里的精神文明獎就又要受到損失,縣里給鄉(xiāng)里撥的兩千塊錢平安費,就要大打折扣?,F(xiàn)在東坡鄉(xiāng)的款項都被卡死了,東坡鄉(xiāng)是個窮鄉(xiāng),每年的年根兒上,只有這兩千塊錢可以作為宋鄉(xiāng)長的活動經(jīng)費。如果上邊來個人,用這錢請請客,也就填補了工作上的漏洞,有些可以睜眼閉眼、馬虎過去的事情,也就馬虎過去了。年底不請上兩頓,宋鄉(xiāng)長明年的位子就要動搖哩。
這哪是丟人,分明是宋鄉(xiāng)長丟官哩!
再說兩千塊錢在東坡鄉(xiāng)真算個大數(shù)了。宋鄉(xiāng)長還要從中省下三頭五百,撥給各村的治安員。撥下去,大家才好有力氣維護治安。各村的雞雞狗狗,才會有個安全。鄉(xiāng)里有規(guī)定,下面村子追回一件丟牛案,鄉(xiāng)里獎勵村治安員十元。解決一樁房基地的糾紛案,獎勵二十元。越是窮鄉(xiāng)窮村,就越是窮事多哩,偷雞摸狗的案子月月都有。因此這三頭五百也就頂了大用,且能使各村有個安定。
現(xiàn)在安定多么重要,哪個地方不安定,哪個地方的領(lǐng)導就要丟官。
可眼下河西村偏偏又丟了女人,這樣一來,縣里的兩千元精神文明獎十有八九就要泡湯。宋鄉(xiāng)長心里惶惶的,仿佛安排好的鍋碗瓢勺,咣咣唧唧,轉(zhuǎn)眼間全被砸爛了一樣?,F(xiàn)在,宋鄉(xiāng)長和朱公安心里都在等著一個奇跡發(fā)生,那就是任六媳婦李玉英,最好自己能安然地走回來?;氐胶游鞔?,坐在任六家的大土炕上。然而這已經(jīng)純屬夢想,現(xiàn)在的李玉英已經(jīng)被人販子順利地轉(zhuǎn)了手,被賣了三千塊。比縣里獎勵整個東坡鄉(xiāng)的精神文明獎還多了一千塊。這個價錢在富裕的地區(qū)可能只能買一頭大牲口。然在貧困的中西部地區(qū),這就算是嚇人的高價了。
河西村人日日守在村口上,然李玉英沒有回來,奇跡沒有發(fā)生。為此,宋書記向縣里報案時又晚了三天,一共是遲了八天。他與河西村任六的想法其實是一個德性。任六是因為拿不出那三十元錢的報案費,宋書記則是為了年底的兩千塊錢精神文明獎不要落空,都是窮逼的。
縣公安接到東坡鄉(xiāng)的報案后,也是一陣驚訝,幾個局長的心里都跟上哐哐當當,破鑼一樣顫悠,當下個個心里發(fā)涼。柳蔭縣的經(jīng)濟非常落后,屬窮省窮市里的第一個窮縣,禁不起這等大案的折騰,再說全年的辦案經(jīng)費早已花得精光。任六媳婦的案子,八成就是拐騙案。這可不是幾個小錢能破得了的。捉拿“人口販子”是世界上最難破的案子之一,少則上萬元,多則十幾萬的花銷不一定擋得住。柳蔭縣從去年以來,已經(jīng)丟失了三名婦女,早成為了全省的重點縣。都是因為沒錢而無一例破獲。任六媳婦李玉英的失蹤,真是雪上加霜,讓一縣的領(lǐng)導心悸。
由于報案的拖延,縣里知道此案的同時,全縣的百姓也已經(jīng)對這樁失蹤案嚷嚷動了。天下凡是丟失婦女兒童的事件,一向都會引起社會上的波動。有關(guān)任六媳婦的種種小道傳聞,突然就鋪天蓋地起來,有消息說,任六媳婦先是被人強奸,后又大卸八塊。也有人說河西村人窮得叮當,哪兒都掉土渣子,任六媳婦年輕漂亮,是偷跑去做暗娼,掙大錢了。甚至有人說,她男人任六其實全都知道,背地里支持自家女人去賣腚哩。
縣公安接到報案后,一行五人便在次日的綿綿陰雨中緊急地趕到了東坡鄉(xiāng)的河西村。誰想,這時的河西村里又出了大事。
縣鄉(xiāng)兩級公安怎么也敲不開任六家的房門,當下都覺得事情不妙,只好一腳把門踹開。只見任六躺在炕上,嘴吐沫子,兩眼翻白。人們大吃一驚,不知道誰是兇手,為何要害他任六,更沒想到此案這般復雜。當即火速把任六送往縣醫(yī)院搶救。事情再次轟轟烈烈起來。
河西村就像被撕開了大口子,人們堵在街上,看著從院門里抬出來的任六,全都大口吸著涼氣:“任六死了?”
那時天上還在落著小雨,村街上的柴草黑塌塌的如一堆堆的牛糞,到處灰灰蒼蒼的難瞧,空氣里擰著一股特有的腥涼氣味。好歹擰一把,仿佛就又是一場憋急了的驟雨。任六家的災難使日子潮濕得發(fā)霉。
任六到了縣醫(yī)院,當即被洗了腸子,半桶水下去,他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兩天,任六總算睜開了眼睛。原來是他自家要死,自殺,原因是鄉(xiāng)公安老朱見案子縣里已經(jīng)接手,便火火急急地來向任六要那三十元的報案費了。任六借的三十元錢早就花得精光,先是買了兩瓶棉蟲劑,剩下幾塊錢,他又買了一瓶北京二鍋頭,仰脖倒進肚里,是想解解心中的煩悶。誰想,正這時候,鄉(xiāng)公安老朱登門來要錢了。任六肚里的二鍋頭燒得猛烈,正是啥事都能干下的時候。他丟了媳婦還要繳三十元報案費。于是,朱公安前腳出去,他后腳就把一瓶棉蟲劑也倒進了嘴里,從嗓子到胃,一路辣下去。是想,要痛快,干脆就痛快到底完事得了!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程度,縣里再也無法計算經(jīng)濟賬了??h委為李玉英失蹤一案,特地開了常委擴大會。會上李縣長親自做主,從教育經(jīng)費中暫撥一萬塊用來偵破此案。該縣已經(jīng)連續(xù)失蹤三名婦女。這就不光是一個李玉英的問題。
省市公安接到柳蔭縣的匯報,也震動很大,先后都下來人。且是下了死令,一定要將此案徹底偵破。柳蔭縣委扛不住這大的炸雷。為了表明態(tài)度,當即就把東坡鄉(xiāng)的公安員老朱撤職了。人命關(guān)天,東坡鄉(xiāng)報案豈能如此遲緩。老朱沒有申辯,當即卷鋪蓋走了,說誰再做這鄉(xiāng)公安,誰就是王八雜種操!
宋鄉(xiāng)長暗下許愿,說過了風頭,給老朱一個副鄉(xiāng)長當當,每月比干鄉(xiāng)公安多八塊錢生活費。
李玉英一案,被省公安廳用電傳的方式送發(fā)到了各地公安,從碼頭到車站,以及一些較為重要的場所都有告示,一張大網(wǎng)也就真正地撒下去了。而往日無人肯來的河西村,這些日子也快被人踏平了。任六家的破院門,整日吱吱呀呀個聲,再沒有停歇過??礃樱欢奶炀捅蛔驳棺菜募軇?。
面對省市來人,任六把他和李玉英的關(guān)系,從頭到尾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遍。以至他自己以前沒有弄清的事情,那些糊里糊涂的過程,也全被他梳理得有了清晰和仔細。結(jié)果他從中發(fā)現(xiàn),李玉英對他其實就是那么一回事情。他們的關(guān)系好像從就沒有像別人那樣親熱過。這竟使任六突然地對李玉英的失蹤產(chǎn)生了新的疑團。
“她不是自己跑的……”他的言語中竟有了這層意思。真是鬼邪。
三
然李玉英確實是被人拐騙的,那日大風的早上,她提著幾十斤干棗子離開了村子。河西村是在山洼子里,走到鄉(xiāng)里的集市上,有十五里路的遠近。河西村這旮兒是山坡地,除了長些棗子,就沒啥值錢的東西了。棗子又因為山坡地總是干旱缺水,從來就長不飽滿。因此只能賣干棗子。那天李玉英趕到集市上的時候,差不多已是將近中午了。她因繳不起五毛錢的地攤費,只能在集市的角落里躲躲藏藏。這是任六對她的叮囑,任六一向不主張繳這五毛錢的地攤費:“呸!”提到地攤費,任六就會吐一口,說:“美得他們,還要啥哩!”
那日李玉英碰到的第一個買主,其實就是一個人販子,情況相當不妙。當她把棗子倒入人家的口袋時,她便把自己的性命也嘩嘩啦啦地一同倒了過去。那也是個女人,與鄉(xiāng)下的其他女人并無二致。那女人一下買了李玉英的五斤干棗子,每斤八毛錢。這對李玉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李玉英自然不知道這是一個誘餌。
那女人在買棗子時,便漫不經(jīng)心地問清了李玉英的來龍去脈。當時街上風已經(jīng)住了,天空卻是黃黃灰灰的。那女人提著棗子,便去安排李玉英的命運了。
李玉英一點沒有察覺到危險的存在,更想不到,驚心動魄的事情就要落到她的頭上。
那女人再次轉(zhuǎn)回來,并蹲在李玉英的跟前時,一個周密的拐騙行動也就開始了。那女人對李玉英說,她的棗子里沒有蟲包,北店鎮(zhèn)上的人一定會要的。北店鎮(zhèn)頭個月辦起了一個干棗加工廠,用棗子榨汁。李玉英不覺地就向東邊望去。她想要是這樣,應該讓任六去。北店鎮(zhèn)最少還有二十里的路程。同時她再次后悔嫁給了任六而沒有嫁給北店鎮(zhèn)上的男人。北店鎮(zhèn)要比河西村富裕許多。這是鄉(xiāng)下女人的心理瞬間,她們常常因為不景氣的生活而會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李玉英自然也不例外。李玉英一臉茫然地對那女人說,她去不了北店鎮(zhèn),那樣她得半夜才能走回河西村。她還對那女人說,現(xiàn)在盡是拐騙女人的事。李玉英說這話時,并沒有一個真正的警覺,她只是覺得一個女人不能單獨走夜路。那買棗子的女人本能地顫了一下,接著就笑了起來,說現(xiàn)在天下是亂,要多注意才好。李玉英對這女人說:“大姐,你再買點棗子怎樣?”那女人遲疑了一下,就又買了李玉英的三斤干棗子,說帶回去自家留一斤,其它的幾斤都賣掉。這使李玉英生出了醋意和不滿。
她知道她的棗子到了北店鎮(zhèn),最少可以多賣出一倍的錢,也許還要多,倒是多少呢?一時間她心里充滿了算計。她不知道自己正在跌入可怕的陷阱。而這種計算只能使她越陷越深。
那時街角上的一輛破卡車已經(jīng)發(fā)動了起來。李玉英已經(jīng)能夠聽到那要命的聲音,一根無形的繩索,正一點點地向她伸來。一場拐騙行動就這樣緊鑼密鼓地開始了。
李玉英與任六結(jié)婚的時候,任六是拿了五百塊錢遞到她娘家人手上的,這在貧窮的中西部地區(qū),不算小數(shù)了。從此,這五百塊錢就像山一樣壓在了任六和李玉英的肩上?;楹?,任六拿出了這張清單,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十一位借錢給他的河西村村人的名字。這薄如蟬翼,卻又重如泰山的紙張,一直讓李玉英喘不過氣來。在河西村這塊地方,要想還清這五百塊錢,李玉英和任六不吃不喝,大概也得四年的光景。且主要還得靠賣這干棗子。李玉英是從結(jié)婚那天起,便開始了眼下的這種計算和具體地去賣干棗子。
在李玉英癡呆的時候,那輛破卡車已經(jīng)開了過來,這很像是一種巧合。那女人招手便把卡車叫住了,說要搭車去北店鎮(zhèn)。那開車的說下午還要回到這里拉紅磚。那女人的眼睛就亮了一下,對李玉英說:“大妹子,你干脆下午再搭這車回來怎樣?”
卡車一直沒有熄火,開車的催那女人要走就快一些,說下午四點他必須趕回來。這時間正對李玉英的胃口。
這會兒的李玉英已經(jīng)完全被支配了。她問開車的搭車要多少錢?那女人說他是我侄兒,要車費我砸碎他的骨頭。一切都是編排好的。李玉英沒有看出開車人的緊張,她更沒有注意到,這時那女人臉上的汗水都淌了下來。而在老實的李玉英眼里,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找不出一絲漏洞。于是,她就和那女人一起爬上了卡車。從這一刻起,真是什么都晚了。
車子開到集市路口的時候,又有兩個漢子要搭車,都是去北店鎮(zhèn)的。其實都是上來對付她李玉英的。李玉英大意著。她再想跑時,已經(jīng)沒有半點余地??ㄜ嚦隽私挚冢愫魢[著飛駛起來。
李玉英真是很不幸。
李玉英沒有坐過卡車。屁股后頭冒煙的玩意兒她都沒有坐過。不知道車子一兩個鐘頭倒是能跑多遠。李玉英對時間的概念從來就是模糊的。她沒有表,平日出門,她和任六都是看太陽。那車過了一塊又一塊田地,什么都被它甩得遠而又遠,車子始終都沒有到達北店鎮(zhèn)。北店鎮(zhèn)才多遠,李玉英要去的地方,比北店鎮(zhèn)要遠得很哩!
九月的太陽在頭上烘烤著李玉英,她開始感到燥熱。她沒有留意這是自己的心情所致。那女人一直和她拉著家常,是分散著她的注意力。另外兩個漢子則一言不發(fā),像躺著的兩根木頭。破卡車的車廂響得噼里啪啦,似被大風攪動著一堆爛鐵皮。李玉英幾次向遠處張望,見車外的田野已變成了沙丘,她不覺有些心慌。那女人看了出來,告她卡車要走大道。李玉英只認得去北店鎮(zhèn)的土路,自然不認識大路。后來卡車還是拐向了土路,卻在幾間土房前停了下來,像是一個可以吃飯的地方。那開車的說要加些水,都讓下車。
李玉英下車后就愣住了,聲音抖顫地對那女人說:“大姐,這倒是哪兒啊?”那時她的心已經(jīng)緊緊地繃了起來。
那女人說:“拐過這個彎兒,就是北店鎮(zhèn)啊?!彼黠@地在說謊。
李玉英看不到哪兒有彎兒。實際上,這時的車子早已離開了柳蔭縣,離開河西村也夠了一百多里了。李玉英感到了深深的不妙和恐懼。
那女人的口氣開始變得生硬,說:“問問土房里的人買不買棗子。”便把李玉英引向土屋。李玉英感覺到這有點強迫。但情況只能使她屈從。一切都太晚了。
李玉英緊張地提著袋子,她的兩手不覺顫抖起來。她跟在陌生女人的身后,這時她完全已經(jīng)邁進了虎口。她剛一進屋,就被后面的兩個漢子抱住了身子。她一驚,嚇得一身汗水猛地冒了出來。她扯開嗓子大喊救命。然她剛有半句叫喊,身后的人便用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她努力掙脫著,雙腳猛踢猛踹,是想跑出門去。然除了她的干棗子嘩的一聲散落在地上,別無他用。她被人用繩子綁了起來,丟在地上再不管她。這一切是那樣迅速,只是眨眼的工夫。兩個漢子啞巴一樣,綁完她便不吱一聲地走了出去。
李玉英聽到卡車的聲音再次發(fā)動起來時,淚水也就嘩嘩地流了下來。她靈醒到自己是被拐賣了,一定是被拐賣了!
李玉英不知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何等的命運。她在缺少光線的房子里哆嗦成了一團,心里一陣麻亂。她被關(guān)的房子木門老大,她只覺得這地方與她在的河西村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區(qū)別。連從門縫里飄進來的莊稼氣味也不很一樣。風中豌豆的氣味很是濃烈。而在河西村,就是在整個柳蔭縣,也根本沒有人種這種豌豆。
天黑的時候,木門吱吱呀呀地被推開了。李玉英被再一次地交接。有人在黑暗中把她帶到門外,四野空靜無人,有月掛在天上。秋蟲的啁啾有力地響在田地里。月光下,有人看了她的長相。她聽到一個聲音說:“比柴家媳婦要好。”
另一個說:“大哥,你要看中,你就先娶了吧?!?/p>
李玉英心里顫了一下。
那叫大哥的回說:“還是按咱爹的主意辦?!?/p>
李玉英的心里咚咚地跳個不停。她瞅住四下的暗影,突然拔腳就往豆地里跑去。誰想,人家早有防備。有人一把揪住她,把她摁在了地上,黑里,那個被叫做大哥的人走了過來,聲音竟透著一絲凄苦,對李玉英說:“大妹子,你要跑了,就等于殺了我們哩。我們花了三千塊錢買下你,你跑了,我們這就得磕死在這旮兒,你千萬不能害我們啊大妹子?!?/p>
李玉英聽得驚訝。她聽出這人的口音,竟也是一個種田的人家。這時她又聽到一聲馬嘶,原來黑暗里還停著一輛馬車。接著她被推了上去。三個后生也都爬到車上。三個人默著,三支紙煙的火亮在黑暗里一閃一閃。馬車一走就是一夜。李玉英瞪大了眼睛,算計著路程該有多遠。她想,總有百十里了吧。那時她嘴上的破布已經(jīng)被拿了下來,只是雙手還被反綁著,她身上多披了一件后生給她的長褂兒,這樣,她被反綁著的樣子就被掩飾了起來。三個后生的紙煙干嗆干嗆,火亮招惹些蟲子過來嗡嗡,不時地撲在李玉英的臉上。那紙煙的味道,竟與她家任六抽的紙煙沒有多大的區(qū)別,都是一股惡臭。這使李玉英想起了任六。她恨任六,恨他沒有與她一起去賣棗子。
天蒙蒙亮的時候,路上下了霧水,乳白色的輕氣從路邊的洼地里漫上來,漲潮一般地涌動。這真是好機會,李玉英說她想尿。夜里三個后生已經(jīng)尿了多次。聽說她也想尿,都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她也要尿。于是把車停了下來,把她放下車去,那叫大哥的人過去解開她手上的小繩,然后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背過身子不看。
李玉英本來羞澀,然她沒有辦法,見到三個后生都轉(zhuǎn)過身去,也就脫下了褲子。人到了這個時候,生死才是大事,別的都顧不上了。三個后生小心地聽著她的尿聲和提褲的摩擦聲,在李玉英站起身時,他們又都準確地回過頭來,緊密地不給她一個機會。
李玉英雖然沒有得到逃跑的機會,但不知怎的,卻從三個后生在她尿時轉(zhuǎn)過身子這一點上,突然有了一些安全感。最少她發(fā)現(xiàn),她不會受到那種殘害或暴力。這時天色已經(jīng)白亮了起來,可以看清遠近的一些朦朧景物,她也就看清了三個后生,原來也都是莊稼人,手指粗粗的,臉上掛著只有在田地里勞作才固有的那種風雨痕跡。
天大亮的時候,李玉英看到周圍的景色已經(jīng)變成了大片大片的沙地,荒涼得很。她的淚水又嘩嘩地落了下來。她說:“求你們,你們要啥給啥,把我放了吧?!?/p>
三個后生都不言語。默著石頭一樣。到了午時,馬車就進了山。這時對面有一輛大車向這邊駛來,車上坐著若干些男女,比這邊人要多了一倍。李玉英心里一陣激動。三個后生也都緊張起來。李玉英挪挪屁股,待對面的車馬近了一些,她突然一轱轆便滾了下去,扯開嗓子,殺豬一樣嚎了起來:“救命啊,快救救我,他們是人販……”
對面馬車上的人全大驚。
三個后生跳下車,將她摁住,沖著迎面駛來的大車道:“我家嫂子神經(jīng)病呢。”
“她是個瘋子,誰都不要理她!”
對面車上的男女吃驚地望著李玉英,聽了這話,真就沒有一點要救她的意思:“他們是騙子,我不認識他們,我不認識……”李玉英仰脖大喊。然卻無用,那馬車怕招事,突然加快了速度。李玉英再次被扶上車時,她已經(jīng)跌得頭破血流,衣服不整,確實像個瘋子了。
那被叫做大哥的后生深嘆一聲,嘆出一臉的褶皺,道:“大妹子,你喝點水歇一歇吧,我們都是好人家啊。日后虧不了你就是。你再鬧下去,摔壞了自家可咋辦?!?/p>
李玉英望著光光禿禿的土路,灰蒼蒼個天,心上自覺得是沒了一點辦法。一種與以往的日月隔山隔海的感覺,突然就無比猛烈地爬上她的心頭,緊緊地抓住她不放,讓她一陣的絕望。
四
任六去報案的日子,正是李玉英到了買她的人家的那個日子。很像是一種巧合。這是個早晨,太陽紅艷,天空瓦藍。大車拐進了一個土村?;彝唔?shù)拇迓淅铮仁莻鱽砼撕巴迒倦u的叫聲,接著李玉英便看到有夢幻一般的炊煙在村子的上空升騰起來,又霧一樣地散開。三個后生全都有了笑臉,是莊稼人的那種憨笑。一個后生先跳下車,大步地奔了村里,是去報信了,他的小褂兒在晨風里呼呼啦啦,喜悅地帶響。
車子進村的時候,李玉英萬萬沒有想到,情景完全不是她所設(shè)想的那樣,不是避著村人,躲著大路,一點都沒有做賊般偷偷摸摸的架勢,沒有!好像她李玉英不是被騙子拐來的,而是出自自愿,發(fā)自內(nèi)心。全村老少全都擁出房門,立在街上迎候著她,是笑著興奮著,都來看新媳婦哩。
李玉英還聽到路邊女人們對她的議論,紅口白牙,聲音脆響嘎巴。說她人長得俊哩,不像種莊稼的女人。說她皮肉多細。說全村都沒誰能比。李玉英聽著這聲調(diào),咋就這么像她在的河西村。河西村的女人們也是這樣議論外邊來的媳婦們。李玉英還聽到男人們說石家人有福氣,買得值當,三千塊不虧。這話讓李玉英吃驚,原來全村人都知道她是被拐來的,又仿佛她是一頭豬,一只羊,是公開任意地由人買賣。李玉英也就知道了,買她的人家姓石,她是被這村的石家買了下來。李玉英對這種公開的場面十分愕然。一時間她木得厲害。
這時她聽到路邊有人叫了一聲村長。那村長模樣的人笑得一臉慈祥,仿佛李玉英就是被明媒正娶過來的一樣,并非有誰騙了她。沒有,是她自己弄錯了,糊涂了,還沒有睡醒哩!
李玉英傻著,完全不知道這是咋回事情。她好像被什么事蒙在了鼓里。
馬車在街心停了下來,愣愣怔怔的李玉英被人擁下馬車,又擁進一家院子。她想,這大概就是買她的石家了。她被昏頭昏腦地推進屋子,她看到一張老式的紅木桌上擺了碟碗,里面放著花生、瓜子、核桃,竟然也有一碗干棗子。更多的人則堆在門外嘰喳。這是一個暖日,早晨的霧氣已經(jīng)被陽光穿透,光線顯得十分充足。院子里干燥的柴桿發(fā)出清脆的爆烈聲,給人以時間斷裂的瞬間感覺。
朦朧中的李玉英覺得這很像她和任六結(jié)婚的那個日子。不過那是十月,眼下是九月。她記得那天的陽光也是這樣明亮。早起的時候,村邊上也有些霧的帷幔。
這時一個老爺子從屋里迎著李玉英,臉上笑得破破爛爛,說:“他大妹子,俺就對不住你了,俺真是好人家啊。日后你就知道,俺有三個娃,還沒有一個娶上媳婦哩,三個兒子你都見了,任你挑一個,哪個都成,事情隨你,挑誰俺都不嫌?!?/p>
“我要回!”李玉英不知怎的突然就炸出這一聲來。
她的膽子突然是大了很多,她是受到了村人的影響,剛才她還在街上看到了村長,她的驚恐自從進村那一刻,就在飛快地減退。她喊完這聲,扭頭就走。此刻她的做派與在河西村的那個李玉英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甚至在心里,她已經(jīng)有一種得救了的感覺。她想,最少村長總是該講理的。她滿腦子裝著剛才村街上女人們的面孔,她是女人,她們也是女人,女人還不向著女人嗎?一定會向著的。她是被拐騙來的,只要講清楚,就沒有什么可怕。
誰想,她身前的屋門卻咣的一聲被關(guān)死了。屋外的聲音雖然依然嘰喳得熱烈,雜沓的腳步也能聽見,但門卻推不開。李玉英不免一怔。那老爺子在她身后笑了一下,坦坦地道:“大妹子,你要走,就得還我三千塊錢哩,加上這一路的費用,最少也得給我三千五百塊。我是雇了馬車去接你哩?!?/p>
李玉英聽著門外女人們的說笑聲,她突然就撒起野來,拼了全身的力氣去撞門,扯開嗓子喊:“救救我啊,你們快去報案啊。我是被他們拐騙來的,我是被人販子拐來的?!蹦情T板都要被她撞碎的模樣。房梁上刷刷地落下塵土。然那老爺子卻無聲地默著,仿佛是等著房門咣當一聲破碎倒塌了一般。
門外一下靜了起來,是死靜無聲。半晌,有女人的回聲在門外響起來:“石家是好人啊!她大妹子,真是好人啊!”
李玉英愣一下,她沒想到她竟等來一個這。
她哇的一聲就哭將起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老爺子也就坐了下去,是坐在凳上,垂下頭去吸煙,把煙吐得云山霧海。見李玉英哭嚎得有了時候,才嘆了一聲道:“大妹子,你既然來了,就走不了,咱都是莊稼人,三四千塊錢誰可扔得起呢,你就委屈一下吧大妹子?!?/p>
這時的院里又恢復了聲息,叮叮咣咣的一片嘈亂,是抬桌搬凳的聲音。門被打開了,三個后生都跟著走了進來,立在李玉英的跟前。院外女人們的說笑聲,嘩的水一樣撲了進來。事情與拐騙似乎毫無關(guān)系。那老爺子拔下嘴上的煙屁,對李玉英道:“大妹子,你自家挑一個吧,我的三個兒子都在你面前了。”
“呸!”李玉英狠狠地啐了一口。
那老爺子手上的煙灰抖落一下,一星紅亮也就熄了。他并不氣惱,反而平靜地從桌上端起一只大碗過來,是端到三個后生的跟前,又扭過頭對李玉英輕輕慢慢說一句:“那你就得認命了大妹子。”
三個后生默著,眼睜睜地望著那只大碗,屋里的空氣突然緊張起來,仿佛隨時都會炸開一樣。原來大碗里放著幾張紙條,是早準備好的:“抓吧,誰抓到就是誰的媳婦?!崩蠣斪诱f,說得缺力短氣,不抬眉眼。
李玉英突然不哭了,她看到三雙手都抖了一抖。一股徹心透骨的冰涼頓時漫過她的全身。那碗里的條子預示著她馬上就要到來的另一番命運。李玉英怔著。那只大碗突然就被幾雙眼睛擦拭得又光又亮,隨著老爺子的手抖,紙與碗的摩擦發(fā)出一陣又清又脆的沙沙聲。
三個后生當著她的面,遲緩地把手伸到碗里,然后抓起那要命的條子。
李玉英的心都要跳出嗓眼兒,她不知道她將被抓到他們哪個的手里。三個后生卻沒一個翻看手中的紙條,而是眼睜睜地盯著老爺子,人都立成木頭樣。
“開打!”老爺子剜一眼李玉英。
這一刻,屋里奇靜無比。李玉英的心緊縮得全都干枯了起來,人像是旱死了過去。三個后生這才張開手,兩張條子是空的,只有一個條子上畫了一個圈圈。二兒子抓到了那個圈圈。于是,李玉英便在這一瞬間里,歸了石家的二兒子石天。失望的表情在那哥兒倆的臉上一掠而過,閃得分明。哥兒倆倒也無話,認命。
老爺子挺直了身子 ,對三個兒子道:“我不偏不斜,你們總該認賬就是?!庇只剡^頭,對李玉英道:“你是我家的二兒媳。我二兒子人可實在,日后不虧你就是?!?/p>
李玉英不知怎的就瞥了一眼那抓了圈圈的后生,這一眼是又迅速又暫短,但她看清了,這老二分明比她還要小幾歲。她僵得沒有反應。那老爺子一步跨過去,嘩啦一聲打開房門,邁腿出屋。李玉英聽到門上響亮一句:“老二抓到了,她歸了老二!”
院子里的人們嗡的一聲,全往門上一擁,潮水一樣濺得陽光一片噼啪,是看二兒子石天。門上一下子就堆了無數(shù)張笑臉,黃牙,板寸頭。這景象與李玉英所在的河西村人真是沒有二致。
事情就像夢著,比夢境還要緊湊。當天當下,原來就是李玉英的婚日。她這才靈醒到,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她便再次大哭大嚎起來。那時五六個婦女已經(jīng)站在了屋里,她們對李玉英道:“大妹子,你就依了吧。可哭啥哩,石家人不屈你,到時我們給你做主。”這時石家老爺子和那哥兒倆都立在院里,屋里只留下了一個老二。老二窘得像一只羊,縮在屋角里。女人們則對李玉英勸說著,說女人活得是屁股,男人活得是臉,人走哪兒算哪兒。男人要是捏鼓的好,女人這輩子才有福氣,總之屋里亂亂糟糟就是了。
說著的時候李玉英就被兩個女人拉了起來,是拉到了土炕上。李玉英以為人家還要對她勸說些啥。然而不是,是動了真格的。幾個女人突然一擁而上,將她摁住,殺豬剃毛一般動起手來,解她扣的解扣,脫她褲的脫褲。李玉英也就殺豬剃毛般尖嗓扯叫起來。然她被扒得渾身精光。那石家的老二不知啥時,也已經(jīng)立在了她的跟前,驚著眼睛看著她赤露的身子。有女人對石家老二吼一聲:“你還愣著干啥,還不快上?!?/p>
石家老二哆哆嗦嗦,不敢上前。那老爺子在門外吼起:“二子,咱可花了三千塊呢,你還等啥!”吼聲急得岔音。
有女人就邁到石家老二的跟前,嘶一聲,又拽下他的褲帶。石家老二也就光了下身。真夠驚心動魄一場。石家老二竟當著一屋子女人,干了任六媳婦李玉英。是五六個女人把李玉英摁將住辦的事情。李玉英一直大喊大叫,渾身的汗水噼噼啪啪,像是泡在自己的雨季里。這時的她直想抄把刀,殺了這石家老二和這一群女人。
石家老二爬起來時候,李玉英已經(jīng)成了一灘泥。周圍的女人們則嘩的一聲,又一齊擁了出去,房門咣當一聲,被人關(guān)了個嚴實。至此,是算完婚,真夠天下第一霸道。
待李玉英從炕上爬起來時,已經(jīng)聽到院里的酒宴聲,一時間碟碗碰得熱烈。一股股菜香從門縫上汩汩地流了進來。李玉英去撞門,門卻被反鎖了。這時石家老二從她身后給她遞過衣褲兒。李玉英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光著身子哩:“我殺了你,我非殺了你們!”她瘋了一般喊,聲音卻不抵門外的酒宴碟碗聲響亮。她真是累了,渾身汗淋淋的。石家老二則坐在炕上,像他爹一樣悶聲吸煙,把目光死死地擱在自己的兩腳跟前。
李玉英砸門哭鬧的時候,卻從門縫兒里瞥見院里的酒宴要比河西村那邊好了許多,也比她和任六倆人結(jié)婚時候強了不少,桌上總有幾十樣碟碗擺下。這使李玉英心里有些驚訝。然她恨死了這村的男男女女,咋原來都是穿了一個褲襠,一伙子強盜賊人。院里的酒宴直吃到日頭偏西才漸漸散了去。這時屋門再次被打開,也只是放了石家老二出去,又把李玉英鎖了起來。石家老二反立在門外,對里邊的李玉英道:“你餓不餓哩?”聲音水樣綿軟。
門里的李玉英恨得咬牙,吼一聲:“我非殺了你!看我不殺了你!”
“那我就先吃去了。”門外的石家老二說。
李玉英沒氣死過去。
暮色降臨的時候,昏暗之中,石家老二咣當一聲扭開門,人又走了進來,手上端了一盒吃喝。李玉英聞到了一股肉香。石家老二剛把飯菜擱在桌上,人還沒轉(zhuǎn)過身子,李玉英就撲將上去,狠命地抓他撕他,要死要活地拼命。
然這個一天都很溫順老實的石家老二,這會兒卻陡然地變了態(tài)度,他突然抬起巴掌,啪啪地左右摑在李玉英的臉上,打得李玉英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殺了你,我非殺了你!”李玉英只是干嚎。腦子里被打得嗡嗡地麻亂。
石家老二立住不動,默了一下,跟著刷的一聲,竟從背后抽出一把雪亮無比的菜刀來,咣當一聲,扔在李玉英的面前,那刀落在地上的時候,猛地挖下一塊土,刀光青冷冷、寒刺刺地逼住李玉英:“你要殺俺,就殺吧?!笔依隙f,“你要實在不想跟俺,你就殺了俺完事。三千塊錢就算俺自己買下自己的一條爛命!”石家老二等著李玉英拿刀殺他。
菜刀就在李玉英的跟前,她撿起來就能殺了眼前的這個男人。
這一刻,院里奇靜無聲,土地的苦艾味道在熟秋的暖風中款款地從門縫里飄了進來,散發(fā)著一股瘦弱的溫香。石家老二等著李玉英殺他。李玉英伸手便可以抓到那刀,她盯著那刀不動,靜里像是響著咣咣當當?shù)穆曇?,李玉英的腦子里有些七零八碎。菜刀明明晃晃,她似乎聞到了一股鐵銹的味道。她不敢去抓那刀,反而軟塌了下去。
她說殺人,卻沒有殺人的概念和勇氣。其實她就是真想殺了石家老二,人家也不會讓她殺成。她哪里知道,這是一個騙招兒。這村里早有被買來的外地女人,倒是咋個整法,都用啥個手段,人們早就已經(jīng)熟溜兒。李玉英更不會知道,門外的石家老大老三,都在聽著屋里的動靜,她真要抄那菜刀,人家也會沖了進來。
現(xiàn)在沒招兒的反成了李玉英,她望著菜刀不知咋辦。
“你要不殺俺,就得老老實實跟俺過。俺也是人,俺知道咋個對待你,今后掏出心窩子給你就是?!笔依隙f罷,迅速地拾起地上的菜刀,是不再給她留有機會,又麻利地將菜刀掖回了腰上。然后瞥一眼李玉英的反應。李玉英僵成木頭,半天還沒醒過腔來。
“俺叫石天,今年二十五啦,你本來應該跟俺大哥。俺哥大俺三歲,買你是為了俺哥。俺這是奪了大哥碗里的一塊肉,俺也想一刀殺了自己哩!俺爹說了,這里雖是窮日,可俺四個養(yǎng)你一個,有肉先盡你吃,有被先盡你蓋。明年再給你蓋上瓦房,松木門窗,油紅漆,鋪石板地?!笔依隙f這話時候,且是用盡了氣力,搬山扛河的語氣,細聽,便能聽到石家人為她李玉英紅紅艷艷的那個動工場面。
李玉英覺得這話倒也很像河西村男人們的聲音。甚至當初的任六,也是這樣的腔調(diào)。只是石家老二,這個叫石天的男人,比她家任六的聲音更為實在,更有把握。
李玉英卻又哭了起來,無聲無息的眼淚洶涌地流了她一臉。
這夜,屋外下了一夜響雨,雨滴先還大而稀,接著就淅淅瀝瀝地響成一片,似孕育著黎明時候的更大一場風暴。
而在柳蔭縣那邊,事情已經(jīng)白熱化。尋找任六媳婦李玉英的工作已經(jīng)緊鑼密鼓地全面鋪開,省市兩級的公安人員一同進入了東坡鄉(xiāng)。上面對李玉英的失蹤案非常重視。辦案人員已經(jīng)初步斷定,這又是一個拐騙婦女的要案。事情的嚴重性在于李玉英是這兩年里,該地區(qū)的第五名被拐騙的婦女。這個時候,又趕上省婦聯(lián)為年底的新樓建設(shè)爭取資金,也就借著任六媳婦的茬口兒,再次向省委呼吁,一定要重視婦女兒童的工作。事情被鬧得沸沸揚揚,浩浩蕩蕩,真是火上加油。
省市兩級政府為了及早破獲此案,已經(jīng)把經(jīng)費追加到了三萬元。包括借給柳蔭縣公安局兩輛越野車。然十天半月過去,案子卻沒有任何的進展。又像是成了一樁無頭案。
這個時候,要死沒有死成的任六,已經(jīng)從縣醫(yī)院回到了河西村,他人掛了一臉的青灰菜色,顯得更加寡瘦了許多,像那棉蟲劑的藥力始終不肯散去??梢淮烈徽局g,他這破人,竟也成了地方上的一個人物。想不到那么多人都對他感興趣。公安員們一遍又一遍地讓他回憶那天的情景,還有記者也跟著添亂。他說那天有風,天上刮了塵土……人家又問:你媳婦是幾點出去的,除背了棗子,還帶了啥,穿的啥衣,啥褲,啥鞋?是重復百遍的問話。說了這些,還讓他說說與李玉英的關(guān)系,這段時間,是否打罵,是否反常,包括是否有外心。是掰開揉碎,又揉碎掰開,婆婆媽媽,雞毛蒜皮,還不嫌雞毛蒜皮。日月仿佛就是停在了這里,再也不肯前去,啥都僵死了一樣。
任六回憶不起來女人有什么反常。在多次的詢問中,任六突然一改以前的說法,他竟堅持說女人是自己跑的,他不知怎么就意識到女人是自己跑的。他的這一說法讓人大吃一驚。他說他家里窮氣,結(jié)婚一年多了,那五百塊錢至今還分文未還。女人李玉英自從邁進他家的那天,就沒有看得起他。只是因為她娘家人拿了他任六的五百塊錢,他們才有了這門親事。任六的腔調(diào)里滿含了女人只是被他買來的事實,所以她大概要跑,跑了才輕松,才好活,才白賺了那五百塊錢。
五百塊錢在中西部的河西村,真是個大數(shù)了,能壓死任六和李玉英。這個村里人都不難理解。河西村歪斜的街,破爛的房,邋遢的人,都足以說明一個漂亮女人來了也是要跑的這個事實!
任六是糊涂了,他越來越想不明白這突然發(fā)生的事件是怎樣的一回事情。越來越覺得女人就是自家跑的。他經(jīng)受不住這么多人亂糊。
“她是自家跑的!”他堅持說。
偵破組是由省公安廳的老田親自帶隊下來的,他在河西村扎了五天,任六的胡言亂語他并沒有放在心上。但他也沒想到河西村是這樣的破落。任六家里竟拿不出一個多余的小凳,拿不出一個能夠喝水用的杯子,是用吃飯的大碗,可大碗也沒有一只多余。一個村子二百戶人家,全都瘦瘦唧唧模樣,半大的孩娃還都光著身子,村街上竟找不到一間瓦房,土打的院墻全都豁牙露齒。
老田走的時候,給任六放下了兩包紙煙,擱下了五十塊錢。他不知怎的,對灰眉土臉的任六說了許多應該種果樹,不成就養(yǎng)幾只小尾寒羊的話。他想,有了果樹和羊,任六就能置辦幾個小凳,家里多添幾只茶碗。大概有了這些,再有一點錢,媳婦也就不會輕易地跑掉,有人拐騙她的時候,也就不會那么容易。缺吃少穿咋成。老田心里明白,很多案子的背后都是因為缺吃少穿造成。老田辦的案子多了,他從沒像這一次,說了這么多的廢話,且都與案子無關(guān),毫無搭界地講了那么多農(nóng)業(yè)問題。好像他是一個下鄉(xiāng)傳授養(yǎng)殖的技術(shù)員,而不是什么辦案的專家。
專案組離開河西村的時候,老田又去看了任六媳婦李玉英賣棗子丟失的那條集市。所謂的集市,其實只是一條土街。街上無店,一排不高的楊樹戳在路邊,秋天的麻雀疊羅漢一樣粘在枝條上,倒比葉子還稠。路邊只擺著一些土豆、倭瓜等小地攤兒,稀稀拉拉的不很景氣。老田見到幾捆油菜已經(jīng)在日漸秋涼的北風里抽得干癟了。其中也有人在賣干棗子,五毛錢一碗。老田看著心里發(fā)酸。他舉目四望,像是尋找那個拐騙李玉英的人。這時兩輛卡車呼嘯而過,掀起路上老厚的黃土。再往遠望,墳包洶涌,有送葬的隊伍手舉魂幡,身穿白孝,一路的紙錢在風中翻卷。專案組一伙子人,看著全都驚愣,人人臉上打蔫。要想在這個地方找到丟人的線索,真是夠上渺茫。
五
兩個月過后,季節(jié)就入了冬。山區(qū)下起了第一場小雪。天空灰灰蒙蒙,像是誰抹了大塊的墻灰,不定啥時,吧唧一聲就會掉下來。任六在的河西村,與幾百里外李玉英所在的南莊村,都同樣下了雪。且都是山野景致,一片銀白。雪色越到高處,藍得越濃,拐進五百山岡,成了銀蛇一樣的飄帶,看著讓人癡迷。任六和李玉英倆人,在不同的地方,望著這同樣的雪景,心情卻是各異。任六整天縮著脖子,唉聲嘆氣,偶有時候,或清晨剛剛蒙亮,或暮色落去的傍晚,他便會揣著兩手,躲著大道,避著村人,繞著自家的土墻小院轉(zhuǎn)上一氣,腳下的雪聲咯咯吱吱單調(diào),他心里煩厭,轉(zhuǎn)上一會兒,又猛地停下來,是一陣不自主的發(fā)愣。任六望著茫茫雪景,感到找回女人的指望是那樣的渺茫。這時鄉(xiāng)里縣里也都沒了丁點兒動靜,事情像被漫天的雪霧封死了一樣。他這才真正的有了失去女人的獨寂和寒冷。
李玉英的娘家人來過幾次,自然是和任六要人。與任六吵急時候,還動手打了任六,摑了他嘴巴。臨走時候,還抱走了他家炕上的一床被兒,拎走了一只鍋子和院里的一副水桶。這家里也實在再沒啥值錢的東西了。任六沒敢阻攔,他心里苦得要死,無力糾纏這些。
而在那邊,原來的任六媳婦,現(xiàn)在的石天媳婦,卻一天天地有了恢復,在心里,她自然打定主意,是準備逃跑的。然石家人看得挺緊,不給她留有機會。且這南莊村又被大山包圍著,道路很是難行。李玉英知道,憑她一人,很難跑走,她希望到時候能有個車子搭,悄悄摸摸那種,她一直等待著這樣一個機會。石家人知道她的心思,有事沒事,不離她左右,連門也不讓她輕易邁出。
在石家住了一個多月的李玉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邊的日月雖然也很窮困,但比起河西村那頭,卻多了鮮肉和青菜。石家炕上的被褥也比任六家的要厚重一些,暖和一些??换鹨惨驗闊憾群游鞔迥穷^燒柴有了旺盛,生活也就顯出星星的暖熱來。不經(jīng)意間,她甚至有了慵懶和放松。
李玉英是怕涼的,石家這頭的小小變化,已經(jīng)使她少了一到寒冷的冬天就要咳嗽哮喘的毛病,今年她竟然沒有咳過。這個使她暗下感到驚奇,她是為自家少了藥錢,少了受罪,和燒香的開銷而慶幸。原來她的毛病就是多加一床被、一把柴的事。李玉英自然沒有說石家的被厚和炕暖。不過,石天每天再睡她的時候,她卻少了當初的反抗。她知道無用。何況石天的精力與身子比那火炕更要旺盛一些。這也是任六不能比較的。作為一個女人,她也更有了應有的感覺。自然,這是說不出口的。
石家人不讓李玉英做啥,到了晚上,尿盆都是由石天給她端到屋里,放到腳跟前。早起,李玉英看著那黃澄澄的盆子,她自家都有些不好意思。石天說外面冷哩,就端了出去,嘩一聲倒了,一切坦然著,是出自自然,發(fā)自內(nèi)心。而每天的飯菜則是由石家老爺子來做,然后由石天給她端到屋里,送到眼前,從都熱乎熱氣冒著,李玉英吃飽了就想瞌睡。石家人養(yǎng)豬般的不讓她出圈,她就只有瞌睡。下雪的日子,石天還給她置辦了一身外衣,兩條內(nèi)褲,軟軟乎乎讓李玉英覺得舒服。可她不說舒服。她想著跑哩!
石天說:“真是欠了你,讓你跟我受罪?!?/p>
李玉英不語,不說那頭還比不上這頭。
石天說:“等明年,你不想跑的時候,我就去跑運輸。一天十幾塊錢掙。買你那錢,就是老大跑運輸掙的,我得還上?!?/p>
李玉英卻狠著眉眼說:“你看不住我就跑,死也不會跟你!我那頭有男人?!?/p>
石天聽了這話并不言語,只是垂下頭,似等著那個漫漫長長的日子,等著她能回心轉(zhuǎn)意。石天是耐心地熬著時候,別的什么都不想。
李玉英說:“你甭等,啥時也不行,我跑出去就報案,告你和你們一村人,讓你挨槍子,你肯定要挨一顆槍子!”
石天眨巴著眼睛看她,是相信自己會挨一顆槍子,說:“人也驢馬牲畜哩,只要你給我生下個娃,我爹就滿意了,挨槍子也就值當了。”
一說這話,李玉英心里就撲通一下,她已經(jīng)懷孕的事沒有告訴石天。她心里發(fā)慌,不知道石家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會是怎樣一個態(tài)度。李玉英望著自己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恐慌。到了晚上,李玉英黑了燈后才肯脫去衣褲,白天她盡量把腰部勒得緊緊的。她希望在她逃走之前,石家人不會看出這個破綻。她的這個心理很是復雜,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瞞著石家人她已是個大肚。
這個時候,尋找李玉英的那張大網(wǎng),已經(jīng)悄悄地逼近了南莊村。
北方的十一月真是很冷,大地凍得齜牙咧嘴,日日的冷風攪得山野里漫天嘩嘩啦啦的響,房檐上的冰溜兒,一根根陰冷白長,在有陽光的正午,又一根根地碎在地上,讓人聽著驚乍。這天氣給辦案的工作人員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困難。而更糟糕的事情終于先在南莊村這邊出現(xiàn)了。
李玉英畢竟已經(jīng)到了石家近兩個月。這個時候,她的肚子終于無法掩蓋地挺將了起來。這是在后來的半個月時間里突然顯露的。先是村里的女人們看出了問題。接著,石家人望著她的肚子也驚得惶恐起來。他們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對頭。
“你今天一定要問清她是咋回事情!”那日早上,清冷冷的寒氣里,石家老爺子立在兒子石天的門上,終于耐不住地一聲吼叫。睡得暖暖和和的李玉英被驚得睜開眼睛,門外石家老爺子的喊叫讓她一個哆嗦。
石天的臉色立馬秋黃了,接著扭過脖子,盯住李玉英的肚子死瞅一陣,臉上擰成了干絲瓜。他早就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但他更怕捅破這層窗戶紙。
李玉英咬著牙,知道事情再也包不住了,猛然對著門外扯喊一聲:“還問啥,早有了,過來的時候就有了!”
石天晃了一下,像是死了樣,半天不動,愣愣的。屋外門上的冰溜兒,啪的一聲碎在地上,聲音好響,像誰摔了一個碗。石老爺子立在門外抖了一下,跟著踩著李玉英的叫聲,晃悠出院,又軟軟地蹲在地上,他橫豎醒不過腔來。
李玉英來時就已經(jīng)懷孕的事,對石家是一個巨大的打擊。石家豁著性命買下這個女人,就是為了要給石家傳宗接代,目的是要留下自己的種?,F(xiàn)在咋也想不到,這女人不但已經(jīng)做過別家的媳婦,肚里還裝了別人家的種!
石家一天沒有燒火,屋里院里都冰冷著,死死悶悶沒了丁點兒聲。石老爺子一天都沒回,就在山野上轉(zhuǎn)悠。腳步把殘雪踩得零亂。他到了這個年底,就是七十六歲的一個整數(shù),他敢犯這個大法,找了人販子買下李玉英,就是死活要留下石家的根兒。這兩個多月,他心里一直大洋大海般翻騰。他表面的平靜,是做給兒子們看哩。自從把李玉英買了來,他心里就沒了一天的安穩(wěn),整天慌慌落落地等著個啥。他是什么都準備好了,萬一有個好歹,他就用自家的性命抵擋去,蹲監(jiān),坐牢,或是挨殺,他都想到了,也都打算了,是覺得這個歲數(shù)總也值當了。
可他沒有料到,石家花錢買來的這個女人,卻是一個大肚,他石家不但要養(yǎng)下這個女人,還要養(yǎng)下別人家的孩兒。他花了三千塊錢,就換來個這,這真是老天報應!石老爺子站在空靜無人的荒野上,氣都喘不順溜。時下正是初冬,太陽開始疲弱,到處都是灰色,山上的枯草槐柴,毫無規(guī)律地在他眼前擺得七零八落。他看啥啥都不順眼。他早上出去,日頭偏在山縫兒里才回來,身上帶著一股生澀清冷的土氣味,臉色擰得灰黑一團兒。那時有鴉在頭上叫著,聲音冰冷鐵硬,哪都不是滋味。
石天慌著迎著爹,在門上驚一聲道:“爹,找您一天,別個凍壞。”
石老爺子眼都不抬,那時他渾身發(fā)冷,兩腿打顫。
“爹,咱總得留下她啊?!笔煊X得事情不妙。
石老爺子猛地僵住,臉上滾過一層雪樣的蒼白。他轉(zhuǎn)過身子,突然就抬起手,是有些遲疑,橫在暮色里,接著就落下來,狠狠地摑在石天的臉上。那響聲在已經(jīng)寂靜的村落傍晚,顯得格外清脆白亮,從石家的土墻小院,一波波蕩得遠去。
“爹,那咋辦?轟她走嗎?!”石天捂著臉。
石老爺子一聲不吭,邁進屋去。這個時候,他容不得石天再強調(diào)留下這個大肚女人的說法。
這一夜,石老爺子一直都在高燒,身子縮成一只蝦米,再說話時候,聲音已是極其衰弱。他想爬將起來去尿,努力掙扎,卻是九十度彎腰,扶著炕沿,雙腿還綿軟得打顫。天亮時候,他終于一口氣沒喘上來,彎了回去。石家老爺子一向扛造,村人都以為他最少再活十年八年沒準。誰想,他竟突然地不再動彈。人竟于這夜里死了。他是心中不平,肝火攻心,又患了重感冒,倒也難怨下誰。
李玉英這一夜一直未睡,她先是挨著窗子,聽著那邊屋里的動靜。石家的三個兒子都在那邊伺候著老爺子。李玉英這邊反而顯得清閑寡落。她真想這就跑了去,可她怕黑,北方初冬黑,是真正的黑,沉沉的像水,趟進去就沒了底一樣可怕。
清晨,窗外遠處,傳來雄雞的啼鳴。就在這時候,李玉英聽到了那邊屋里傳來一陣猛烈的哭嚎聲。她驚了一下,呼地直起了身子。石家老爺子死了。一口氣再沒上來。
六
清晨,整個南莊村都在這個消息里晃了一晃,人們驚訝得彼此觀望。他們想不到,一向硬朗的石家老爺子,竟于這驟然之間,斷了喘息,僵僵直直地冰冷了。于此,在這個有些異樣的清冷早晨,石家的院門上便傳來一陣陣雜沓紛亂的腳步聲。人們邊走邊呼喊著。
“石老爺子死了?”
“石家老爺子死了!”腳步呱呱唧唧地把一座村落踩得歪七扭八。
“老二那媳婦來時就是一個大肚!”女人們發(fā)出不滿的叫聲。
“石家人怎么能買個大肚的女人?!”
“石老爺子就是被她活活氣死的?!?/p>
“要知道她是個大肚,誰肯要呢,就是要下,也不值三千塊?!?/p>
一村的嗡嗡嚶嚶壓住了冬日的寒冷,風來浪涌般地把石家老爺子的死訊渲染得紅光血水,人們對這李玉英,突然也就平添了幾分厭惡與不滿。
李玉英望著窗外,驚得支棱起耳朵,那神情分明是等待著一場風暴。薄亮之中,她看到石天從他爹的房子里碎步扭了出來,石天立在門外沒有進屋,喊一句:“你把門插牢,除了我誰叫都別開?!崩钣裼⒏械搅耸虑榈牟幻睿圻郛敭?shù)匕验T反鎖了。
那時石家老大也從老爺子的房里跟了出來,他已經(jīng)是一頭獅子了,他對他弟石天吼一聲:“就是你那個娘們兒害死的咱爹!她咋不說她個大肚!”聲音雷一樣炸在院里?!澳闳プ崴活D,一定得揍她一頓!”老大對老二吼著。聲音似風中帶得沙粒,兇兇惡惡地摑在老二石天的臉上。
院門上的村人伸頭探腦,嘰喳一陣,又死靜下來。石家老大柴瘦的臉上,經(jīng)過一夜的折騰已經(jīng)掛了一層病銹。石天在他哥面前退了一步,分明是用身子擋住了媳婦的房門。這時冬日的太陽吱一聲也就升了起來,哥兒倆立著對視一陣,老大的眼睛里鋪展著一團憤憤的血氣,血氣噼里啪啦地摔在老二腳下。院門上的村人本能地縮了一下。
石天目視著他哥,臉上一陣難堪的青紫,接又蒼白了,終于風息浪止般軟下來。他蔫著聲道:“今晚我就揍她一頓,一定揍她一頓!”
“你舍不得揍她,我去揍,要不就叫老三去揍!”老大說。
“我揍!”石天說,用身子擋著他哥。
直到晌午時候,老二石天才叫開門走了進來,屋當?shù)厣线€擺著夜間李玉英的一盆黃尿水。石天端起黃尿水,嘩的一聲從門上潑了出去。石天沒揍李玉英。一個指頭都沒動她,而是點了煙,慢慢地吸著。吸夠吸足了,就把煙擰死在了鞋底上,他斜一眼李玉英:“我哥問你揍沒揍,你得說揍了你一頓?!?/p>
李玉英不知說啥。
老大沒來問老二揍沒揍他媳婦。他們忙著老爺子出殯的事。次日早上,石家院里咣的一聲,就將老爺子抬了出去。不知哪來的一口棺材和一伙吹鼓手。棺材出門的時候,老二石天對屋里的李玉英喊一聲:“今個你得跟去,這是大哥的話?!?/p>
李玉英就站在了門上,這時她的肚子真是已經(jīng)老大。
早上出殯,后晌人們才回。一天里,鼓樂參差,魂幡擺動,哭哭喚喚的長音短嘆,一直沒息沒斷。送葬的村人在北風里哩溜歪斜。李玉英手凍僵了,面色被風吹得青紫。她這個被拐騙來的媳婦,竟也成了一個主角。這畢竟是死人,且與她李玉英有關(guān),她怎能不依了石家,依了這份情緣。石家老爺子的墳包日落時候才堆起,碩大得讓人眼暈。
晚上,石家弟兄三人,又為李玉英已經(jīng)大肚的事吵了一通,聲音比那白日里的送葬隊伍還要洶涌澎湃。老大堅持讓李玉英去打胎:“一定得讓她打胎,這不是咱石家的種!”
老二石天說:“她六個月了,打胎大人不保。搭上一條性命,咱白花三千塊。”
老三說:“那就要回三千塊,咱再重新去找,爹的愿望是傳宗接代,這個不能違背了?!?/p>
事情從夜半爭到天明,又從天明爭到夜半。這中間老二石天走出爹的北房,回來給李玉英倒了幾回黃尿水。石天進來時候,紅著一雙眼睛道:“插上,把門插上,誰都不能進!”
后來老二就抄了刀,是對老大和老三,說:“不如你哥兒倆殺了我,趁咱爹剛埋,也把我埋下就伴兒得了!”次日傍晚,耗盡了氣血的哥兒仨,終于沒了力氣,風暴也就息了下來。老大老三到底還是依了瘋狂中的老二,決定將事情忍下。李玉英既然買了來,再趕出去豈不更冤。真要去打胎,六個月的人,再保不住咋辦。不過有一口氣是非要出的,李玉英的價錢是按照沒有結(jié)婚、沒有大肚的女人付給的。得向中間人討回一千五百塊!
天黑將的時候,老二石天咣當一聲打開西屋門,對李玉英說:“我們?nèi)ヒX,你不能跑?!彼芍钣裼ⅲ骸百I你時候,他們要了三千塊,應該一千五!”
李玉英聽了一天一夜的吵鬧聲,她知道石家也有冤的地方:“我要跑,也得等你們要回錢來再跑,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崩钣裼⒄f得很真誠。
按說李玉英不該攙和這個事,她是受害者??芍虚g人多拿了一千五百塊。李玉英是莊稼人,是過日子的女人,不管花啥錢,懂得錢都是不能亂花的。她也覺得該討回那一千五。這竟成了她與石家人的第一次默契。在這個事情上,她簡直就是石家的媳婦一模樣。
可石天不放心李玉英不跑。他與老大合計了一下,就讓老三留下來看住李玉英。哥兒倆說走就走,次日大早,他們就搭了車子出村,去找當初收錢的中間人了。公安員們難找的人,他們可不難找,總歸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哥兒倆直奔接李玉英來時的那家大車店。他們不知道誰是販子,可知道誰在中間撈了油水。他們走了三天兩晚上,便到了那幾間土房前。
這是跨越中西部兩省的交界地,接壤的三個縣,且又都是屬于國家級的貧困縣。人們一直以為,拐騙李玉英的販子們是多么的“黑社會”,其實不是。就是土里刨食、頭上頂著高粱花子的一伙臟兮兮的老憨們。他們倒手時都是取得薄利,小錢,卻干著掉腦袋的大勾當。
這荒郊野外的大車店,平日來客就很稀松,能在這野風地里站腳,全憑著背地里干那不要命的事。老板是一個木頭,被別人利用的成分總大于他本人利用自己的成分。時下離李玉英的失蹤案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天寒地凍,風雪茫茫。省里下了死令,是限期年底破案。石家哥兒倆自然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都以為事情過去了,所以膽子賊大。
石家兄弟進門時候,大車店里的老板劉萬營正在伺候兩個拉煤的客人吃餃子。石家老大上前便一把揪住劉萬營的脖領(lǐng)兒,一直把他揪到后面的菜案前。
臨來時候,石家老大掖了刀子,石家老二也掖了刀子。哥兒倆來時就說好,一定要掖刀,就掖了刀,那口氣不像是殺人,倒像是怕被人殺哩。
這些日子,省公安人員從李玉英失蹤的地方,已經(jīng)把網(wǎng)撒到了周邊的地區(qū)。摸到這家大車店時,就覺出了問題,先是發(fā)現(xiàn)這家小店在倒廢棄的破汽車,接著有人又送來好大一捆電纜。其中有個來路不明的女人,隔三差五便在這里露一面。這女人被照了相后,東坡鄉(xiāng)的人看了說是眼熟,說她常來集上買些青菜。這讓人大吃一驚。幾百里外的一個女人,咋會到東坡鄉(xiāng)來買青菜?辦案人員也就隔三差五來這土店里瞄上一眼,俗話這叫蹲坑。蹲坑的公安是這兩個煤黑子,一輛破卡車,半車煤拉起來沒完沒了,專跑這趟線尋找可疑點。為了李玉英一案,柳蔭縣真是花了天大的代價。沒有一個公安員不罵娘。
此時石家哥兒倆與店老板的爭吵,自然也就引起了兩個公安員的注意。五大三粗的店老板沒有想到石家領(lǐng)回去的是一個大肚子女人。店老板是個渾人,張嘴罵道:“她個娘們兒倒是在哪一邊大的肚我怎么知道。交錢的時候,你們干嗎不開腸破肚瞅仔細了!”
石家哥兒倆料到了劉萬營會耍渾。
老大哼了一聲,刷一下抽出了刀子,說:“那就先破開你的肚子看看是黑是紅!”
老二也抽出了刀子,說:“不如挑了他的腳筋!”
劉萬營不敢動了,看著兩把亮亮的大菜刀,聲音一下子干癟了。當下掏出三百塊,說等那娘們兒來時,再補上一千塊。石家老大不干,讓寫下字據(jù)。劉萬營就寫下了字條,寫的卻是下次再買一個女人來給石家老大,到時少要一千塊。老大跟來,暗下也有再討個女人的想法。老二知道當哥的心思,沒說啥。劉萬營知道窮苦人還想買便宜女人。于是,三個人就都軟了臉,雨過天晴一個樣。劉萬營還讓伙計碎了一只兔肉,烙了五張肉餅。石家哥兒倆吃了肉餅,橫豎事就算過去了。都是莊稼人,彼此都說了不容易,是等來日方長,再討個便宜女人過去。
石家人是很誠實的莊稼人。當下就回,拿出二十塊錢,站到路邊等著攔截順路的車子。
店里的兩個公安,對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心喜若狂,又非常小心,他們不緊不慢地走出大車店,開始發(fā)動那輛煤車,轟轟隆隆的。老大眼睛一亮,就挪步走了過去,是看這車去哪個方向。拉煤的就問石家老大上哪兒,石家老大就說了上哪兒。拉煤的就說是順路,老大說沒錢。老二過來說就有二十塊錢。拉煤的說咋也得再弄盒煙錢。哥兒倆就蠢笨地爬上了這要命的車子,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拉煤的沒敢得寸進尺,沒敢把事情做過頭,在離南莊村五六里的地方,把石家哥兒倆放了下去。
驚天動地的拐買婦女案,終于有了眉目。省市兩級領(lǐng)導聽了事情的匯報,既興奮又為下一步的種種可能捏著一把汗。更不知在收網(wǎng)的時候,將會遇到怎樣的麻煩。營救工作在迅速間準備就緒。為了不走露風聲,一切都是在悄悄進行的,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這關(guān)系到窮省窮市窮縣上上下下苦苦工作,而又很少見到成績的公安人員們的前途利益。弄好,這可能就是一次立大功的機會。暗下大家都想,拐騙者有槍才好,相互交了火才好,甚至就是負了傷,打斷一條腿都值!
七
事情進行得順利,那輛拉煤車送走石家兄弟的當日夜晚,大車店里的老板就被抓了。審訊當夜開始,銬子锃亮地銬在他的手上,大燈泡晃在他的頭上,辦案人員說了,就是砸碎這小子的骨頭,也要找到線索!然沒用費勁,渾人尿褲子的時候,也真是難瞅哩。這漢子竟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自家全招了,且張口就將那個女販子吐了出來。可這女販子家在何方,姓甚名誰,這漢子卻又一概不知,他只叫她王姐。但從他嘴里已經(jīng)知道,那被賣南莊村的女人就是李玉英沒錯。
于是,兩省公安通力合作,一邊有人在大車店里蹲坑死守,一邊準備去南莊村營救李玉英。事情只隔了一夜,蹲坑的人就等到了這位王姐。王姐原來就是個鄉(xiāng)下柴火妞兒,也是抓住就尿褲的主兒。她供出了先后拐騙兩名婦女的經(jīng)過,還捎上了另一個拐騙犯張姐。是還沒讓她說到別人時候,她就供出了別人。此案順利得一瀉千里,淋漓痛快得讓人直想喝酒。
在河西村,愁眉苦臉的任六聽到已經(jīng)找到李玉英的消息后,并沒有像公安們那樣興高采烈。消息是由東坡鄉(xiāng)的鄉(xiāng)長老宋親自到他家告訴的,告他媳婦李玉英已經(jīng)有了下落,營救行動已經(jīng)開始,讓他在家靜靜等候,先不要亂說。
任六聽了,反一臉的迷糊。他張著嘴巴,對著鄉(xiāng)長老宋癡呆了好一陣,以致老宋搞不清他這是咋了。暗里,任六更關(guān)心的是被拐騙走的女人李玉英,倒是被人睡了沒有?是一直被當做人質(zhì),還是做了人家那頭的媳婦?
他望著宋鄉(xiāng)長一陣呆愣后,便開口問道:“我家李玉英,要是被人睡了,總該是睡了三個月吧?”
宋鄉(xiāng)長被他問得一下子卡了殼。他咋也料不到,任六會問這個問題。宋鄉(xiāng)長瞪著他道:“任六,你雜種的咋不想好事。我咋知道你媳婦被人睡過幾次,她活著,你就應該高興!睡了幾次都是你媳婦,你都得好好迎接她!”
任六就垂了頭。知道媳婦是被人睡了,睡了仨月!他咽不下這口氣。
案子跨了省份,自然是兩省公安一起辦案。然營救李玉英的日子,正趕上了冬季里的一場大雪。那雪下得黏黏稠稠,幾天都沒有停歇的意思。天陰得沉重,雪在頭上時大時小,像是故意搗蛋。但事情是再也不能拖了,兩輛警車開始出發(fā),半天也就進了山。進山后,那雪就越加地厚重了起來,車子走得慢慢吞吞,時不時地還要停下來吭吭哧哧刨雪開道。
李玉英在的南莊村,如今還沒有公路,且又是十幾里的溝溝梁梁。公安員們沒有想到,南莊村人平日的少見多怪,竟然阻礙了這次計劃周密的行動。當警車還未駛進村子,便被幾個村娃發(fā)現(xiàn)了。這旮兒幾年都不見有屁股冒煙的東西來往,冒煙的家伙到南莊村來干嗎?
于是,在孩娃們的叫聲里,村人也就敏感起來。當營救李玉英的警車還在梁上爬行時,這邊的消息早已飛快地傳遍了整個南莊村。先是那多事的女人啪啪地敲響了石家的院門。老大出來,老二也出來。消息讓哥兒倆吃驚。
“八成是奔你家媳婦來的?!贝迦舜f。
石家兄弟的臉上當下都硬成了冰碴碴兒。接下來就是一陣手忙腳亂。村人全都跑出家門,街上的木門吱吱呀呀一片響動,人們踩著厚雪站在街上,候著兩省的公安。
公安員進村時候全都愣住,是沒想到站了這一街筒人,像是夾道歡迎,開表功會哩。公安員們打聽石家也就沒費啥勁。只是這個時候,李玉英早已不在了石家。
李玉英不是瓦罐木頭,她是個活人,她要走,誰又能藏得住。尤其是這個時候。她也口口聲聲、日日都喊著要走,要逃出這南莊村,這下可是等著了機會。然事到臨頭,她卻奇奇怪怪地順從了石家兄弟的安排,藏她的時候,她且腿腳利落地按照老大的吩咐躲在了鄰家的牲口棚里,連聲兒也沒吱一下。
這就有些奇怪了。
公安員沒有想到會撲空,事前一切的安排,一切的計劃,一切的周密都白費了。他們在石家沒有找見李玉英。李玉英不在石家?!
那時李玉英正撅著屁股扎在鄰居家的玉米秸里。她瞪著眼睛,一絲不動,目光從玉秸稈的縫中向外望著。帶雪的冷風變成了孔狀,順著縫隙吹進來,吹得她全身干干枯枯,給她一種千瘡百孔無法躲避的寒冷。她驀地也就感覺到了石家火炕上的暖熱,她心上猛地一縮,寒冷又使她想起任六那頭的冰冷。她冷得又想咳嗽了,就真的咳了一聲??嚷暠唤斩挀醭伤槠槠苊茉言延址磽溥^來,刺在她的臉上,她渾身一陣的哆嗦。
三個月來,在如此的情景里,才顯出了石家的溫情,自然不光是那火炕。石家人對她一直不薄。除了臨來時候,石天為摁住她把她揍了一頓,往后都是對她好哩。夜里給她端上腳盆,早上給她端上饃饃。三個月里,里外給她置辦了三套穿戴。連褲衩兒乳罩都換了新鮮,有了樣式。而在任六那頭,她的乳罩還是任六大姐丟下的,左右細密地縫了來回。硬硬邦邦扎肉。這邊雖然也是窮家寡舍,簡陋寒院,但吃喝卻要好些,日子卻要溫些。山也不是禿山,地也不是荒地,不像河西村那邊,到處丑陋難瞅。往實里說,這邊每畝田地,也總比那頭多打幾十斤糧食。溝梁上還栽了果樹,聽說后年就要開花結(jié)果……李玉英躲在玉秸堆里,心上哩哩啦啦,滿滿當當,全是這些,是千百個來回掐算。
至尾,她還想到任六娶她時候,不也是一個買賣,且只掏了五百塊。掏了五百塊就唉聲嘆氣,愁眉苦臉,要死要活起來。這邊雖然屬偷,屬搶,算那挨槍子的犯法勾當,卻是為她掏了三千塊呢。掏了三千塊石家人也沒有咋樣,也沒有說啥。
在這或走或留的一刻里,李玉英的心上突就大洋大海般地涌動起這些。做人,不能不是這樣。這是日子,是命運,是她李玉英往后如何的究竟!是人,想到這些才算自然,才是平常,才有個真實,也才算是過日子的女人。
南莊村這邊的生活,已于這三個月中,點點滴滴地浸透了李玉英的血液,這猛生的比較,能怨她李玉英嗎?她李玉英是誰?她是河西村里普普通通的一位婦女,她若是連哪頭炕熱都說不清楚,分不出南北,她還能叫人嗎?!她要連這點誠實都沒有,還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嗎!
如此這般,李玉英還想跑嗎?就沒想跑,最少下意識里沒想跑。石家人的一款一脈、一絲一縷,也就在她的心里起了作用,波瀾一陣。她還把玉秸稈盡量地往身上蓋哩,是怕被人瞅見。她沒想到她會這樣,石家人也沒想到她會這樣。石家哥兒仨,都還捏著一把汗呢。覺得事情完了。到底還是白花了三千塊!
兩省公安,行程幾百里,翻山越嶺,面對一個鄉(xiāng)村婦女,本該大獲全勝,然這行動,卻在李玉英自覺與不自覺的做法中粉碎了,做得悄悄默默,誰也沒有辦法。公安員沒有找見李玉英。這里沒誰買過女人,沒有。全村人都齊刷刷的一個腔調(diào)。連該村的村長劉老黑也說不知道有這碼事?!坝羞@事?我怎么不知道!”劉老黑瞪著眼睛。
兩省公安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兒,想不到的窩脖兒,想不到的背興。只好灰溜溜地撤了。車子開到梁上時,便又停下來,七八個公安員跳下車,在雪地里轉(zhuǎn)磨等著,是等到天黑。他們自然不相信李玉英真的不在村里。
林海雪原,白茫茫,一望無際。氣溫總夠零下三十來度,哪兒都冰坨子涼。大雪還在下著,沒過了半個車輪子,公安員們凍得跺腳搓臉。還尿多尿急,掏出家伙,放出的水到不了地上就凍成了冰溜兒。牙齒咯咯地跟著打冷顫。真他媽的受罪。大家都罵。天終于黑將下來。車子趁黑又拐到村邊上。幾個公安員摸黑進去,直奔石家。那時李玉英剛剛擱下碗筷。老二石天為今天李玉英的表現(xiàn)深感驚奇。
“你咋不跑?他們來救你哩,你跑也就跑了?!笔煺f。
“誰說不跑,把俺藏在柴火里俺咋跑,有能耐你把俺交出去?!?/p>
“我對你這樣好,你不該跑?!?/p>
“俺肚里孩娃你真不嫌?!崩钣裼⒌芍臁?/p>
石天在燈光下瞥一眼李玉英的大肚子:“不嫌,到時他可知道誰是親爹哩!”
“將來你對俺娘兒倆不好俺就跑??茨愀覍Π巢缓?”李玉英第一次表示了現(xiàn)在不跑。
石天低頭吸溜一口熱湯,臉上透出一絲薄亮。到這會兒,他才覺得三千塊錢花得值當。他第一次有了安心,有了舒暢。這是他的媳婦了!
八
公安人員摸進石家院子時,李玉英正去茅廁里小解。兩個公安員死死地堵住了房門,另外兩個候在茅廁的邊上。李玉英從茅廁里剛探出腦袋,便被嚇了一跳,她怔在那里,不知道公安員們是怎樣進的院子。剛才院門還是插著的,這會兒卻大敞大開。公安員見她從茅廁里出來,便忙向她擺手,示意她不要出聲,一個輕聲說:“大姐,我們是來救你的,快走!”
李玉英著實驚了一下。另一個公安上來,拽起她便跑。話說間,李玉英已經(jīng)被人拽到了院門上,她回頭急急地瞥了一眼,見屋門上還守著兩個公安員,都在向她揮手,示意她快走。揪住她袖子的那個公安見她遲疑,急成哭腔道:“大姐,我們是省公安的,你這就解放了啊!”話里不但透著急切,還有翻山越嶺,挨凍受餓,終獲成功的一份歡心喜悅。
李玉英又向窗上望一眼,石天的影子貼在窗上晃動,卻沒有一點出來的意思。此刻正是村人吃晚飯的時候,四下黑乎,街上村人稀落。李玉英被那公安員拽得腳下一滑,她順勢也就甩了鞋子,跟著呼喊一聲:“我的鞋!”她將一只鞋子甩到了院里,人卻已經(jīng)到了院外。她這一聲驚呼是又尖又脆,像被誰扎了肺尖子,將寧靜的傍晚撕裂。
屋里的石天聽得分明,東屋里的老大和老三也都聽得清楚,不覺全都怔住,陡然也就明白出了啥事。不光是他們聽到了叫聲,鄰居們也都聽到了李玉英的喊叫。石家哥兒仨幾乎是同時跑了出來,屋門上一陣咣咣當當。鄰居們也擱下碗筷,奔到街上,村里頓時一片大亂。
“來搶人啦 !”不知是誰先在黑暗里高起一嗓。
石天一陣火急,他站在門上呼喊:“老少爺們兒,出來幫個忙啊!”
靜夜里,也就突然傳出一陣咔咔嚓嚓的鐵器聲,有男人手舉鋤把、鐵鍬,一齊追殺出來。幾個公安員架起李玉英就跑。
“我的鞋!”李玉英又叫一嗓。
“大姐,別叫,你這不是給人報信嗎!”一個公安員急得吼。
李玉英再沒有理由喊叫了。這時后邊的村人已經(jīng)一窩蜂地跟了上來。李玉英聽到了石天的呼喊,是讓公安們放下她。她也就拖著身子,暗里配合著不肯真走。村口的兩輛警車聽到動靜,早就發(fā)動起來。等把李玉英推到車里,那車子便向前一躥。誰想,雪大路滑,車子卻跑不起來。
村人一口氣追了上來。李玉英聽到鍬把、棍子的響音落到車頂上,車子被敲得叮叮當當,破鑼一樣。一塊磚頭嘩一聲砸碎了車窗的玻璃。玻璃的碎渣飛落到李玉英的身上。她嗷的叫了一聲,順勢就往車門下滾去。一個公安員一把將她揪住。車子開得不比驢車快,窄窄巴巴的雪路小道,使車子無法正常行駛。沒開出幾十米,車身歪了一歪,終于陷在泥水里。這時左右的木棍,鋪天蓋地又砸將過來。
黑燈瞎火里,上百號人圍著車子。公安員們只得下來和村人講理,說明李玉英是被騙子拐來的情況。好像南莊村人并不知真相是個啥樣哩,其實都知道,有些人家,也想著如此為兒子找個女人哩。石天手舞棍棒,上去就拽他媳婦李玉英。公安員用槍把他攔住。一群娘們兒看到有槍,先是向后退退,看看沒事,便又開始叫喊,吵得黑里一片驚乍,是讓把李玉英放下。黑暗里只聽得嘩啦一聲,一塊車窗玻璃又被打碎。
接著眾人往上一擁,是去搶李玉英。就這時候,一梭子子彈從車窗里射了出來,藍色的火亮在黑暗里劃向夜空,槍聲又清又脆,震耳欲聾。村人全都愣住,想不到車里人真敢開槍。槍聲響過,四下一片死靜,警車這才搖搖晃晃,再次發(fā)動起來。
村人在黑里愣著,再沒誰敢動手里的棍棒??磥?,李玉英將被帶走已是鐵定無疑。
然那車子,只是響屁連天,沒開出多遠,又死活動彈不得,且在泥雪里越陷越深。車門再次打開,公安員都跳下來,肩扛手推吭哧半天,那車子只在原地叫喚,不肯有動。村人站在黑里,全都怔著看著。帶隊的省公安老田終于走向村人,擰著聲音道:“老少爺們兒,我們這可是執(zhí)行公務,誰家要有牲口,幫著拉下咋樣?”眾人這才明白,這車,死活走不了啦。村人在黑里立成木頭,沒人吱聲。
石天突然扔了手里的棒子,在黑里吼一聲:“放下我媳婦,放下她,我就去拉牲口!”他晃到車前,被帶槍的公安攔住。他刷的一下撕開衣扣:“咋的,還想開槍咋的!打啊,拿槍干啥!”他看出沒有人敢開槍,果真就沒誰敢動他。
他又往車門前挪一步,他大哥跟上,伸手就從車門里拽下了李玉英。一群娘們兒嘩的一聲,擁上李玉英就跑,人潮與黑暗水一樣退去。這回公安員們沒追,不知咋的就沒追。
省公安老田突然仰起脖子,對眾人喊句:“哪個是村長,叫你們村長來?!?/p>
人群晃了一晃。村長劉老黑閃了出來,立在老田的跟前,嘴上擰著一支紙煙:“俺在這哩,叫俺做甚?”
“村長貴姓?”
“姓劉?!?/p>
“劉村長,我們跟你去把那女人帶回來,她是被人拐騙的?!?/p>
劉老黑沒動窩,在黑里笑了一下,牙齒很白。嘴上的紙煙一閃一閃,像是站得老遠,他不理那茬兒,反問一句:“你們還來不來?不來我們就給你套車子。不然你們都要凍死在這哩!”劉老黑的白牙又在黑里閃了一下。老田愣住,沒想到這個村長竟也站在石家人一邊,敢和公安對著來。
頭上的雪又大了起來,漫天漫地的鋪展。雖是夜里,但也是茫茫的使人膽寒,刷刷的聲音響得稠密。公安員們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狼狽?!盎厝ヌ总囎樱偛荒馨讶思覂鏊?,凍死像啥話哩!”劉老黑向人群里招呼一句,說完嘿嘿地笑了起來。
村人套了車,費了一頓飯的工夫才把兩輛警車拉出泥坑。說這地方,走不得這么重的玩意兒哩。老田沒有再向村人要李玉英,他知道這次任務失敗了,在這個特殊的地方,事情似乎不應這個整法。村人看著警車開上梁去才散的。女人們吵嚷得成了球蛋蛋,是沒想到李玉英真被他們截下了,真的又還是石家的媳婦了。車里有人有槍,可有槍也是燒火棍哩!樸實的南莊村人,竟然沒有感到事情的可怕和危險,反都因此興奮著,像是找了樂子。
夜半時候,仍如夢中一般的李玉英,哭了一場。是為自己今天的這個做法,她自覺對不住那頭的任六,對不住肚里的孩娃。她是該被公安救去,而不該繼續(xù)呆在這個南莊村的。她是一個被拐騙來的女人呀,她怎么反而死心塌地的要呆在這里呢,她一定是糊涂了,精神上出了毛病。她坐在黑里,披著被子,淚水流得悄無聲息。窗外的風雪咝咝啦啦 ,拍打著澀澤的玻璃。冰雪吃力地在窗上下滑,反把她心里的日月抹擦得更加模糊。沉沉的黑夜,使河西村變得更為遙遠了。
九
兩省公安,沒有完成任務。
任六與河西村的人,眼巴巴地等空了,李玉英沒有回來。此案跨越中西部兩個貧困省份,三年里,這一帶被拐騙的婦女案件有增無減。而這又是兩省公安的第一次重大合作,事先一舉抓獲了販人團伙,現(xiàn)在案犯全部在押,無一漏網(wǎng),應該說是大獲全勝。但卻沒有料到,最關(guān)鍵的人質(zhì)李玉英竟然沒有營救出來,這真是有些荒唐滑稽。帶隊的老田無法向上級交待。此案明明白白,怎么會因車子誤入泥潭而使一切泡湯?這叫什么理由,簡直不是理由。
兩省省委聽到如此的匯報,全都目瞪口呆,真是惱火。于是,再次加強警力,換了新的越野車子,下了死令,再次組織警力營救落難婦女李玉英。事先通過行政手段,給當?shù)馗刹?、村民施壓,誰要再敢阻攔警車,就按妨礙國家公務論處。且還撤了一位地方主管治安的副鄉(xiāng)長,又撤了南莊村的村長劉老黑。劉老黑聽到撤他的消息,高興得樂呢。八年來,他終于甩掉了頭上的這個屎盆子。誰愿當這村窮村長哩!當初事情,就是欺負他劉老黑是個老實人。這回終于看出他也不老實來??磥碜鋈司褪遣荒芴蠈?
南莊村是個偏僻的獨村獨寨,坐落在幾十里長的一座溝梁上,離縣城八十里,離鄉(xiāng)里也有二十五里,山路崎嶇,道路難行,外人很少來這里走動,深山老林味道甚濃。這一下子卻成了省里的熱點重點村落。在兩省公安的心里,這簡直就是一座噼啪作響的火山哩!
接到縣里的有關(guān)傳達,石家人知道事情已經(jīng)頂不住了。老二石天,也就做了蹲監(jiān)的準備,還給自己打了一個在獄門里長住的包袱。卻還是不肯主動交出媳婦李玉英。李玉英更是坐臥不安,身心不寧。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村人也都蔫下,當初鬧事的激情,已被心里的后怕抵消了大半,沒人再敢給石家撐腰,上面這次下了死令,誰再亂來,一起抓了法辦。鄉(xiāng)里還要收回搗亂人家的果木和土地。看來,事情就是等著公安那頭把李玉英領(lǐng)走完事。
可是兩省公安,還是擔心出現(xiàn)問題。再次開進南莊村的時候,是在夜半,這次槍都多了幾支。辦案人員翻墻入院,堵住石家的東屋和西屋,然后一腳踢開石天與李玉英住的房門,一下就把石天摁在了炕上,讓他不能叫喚。跟來的女警察,給哆哆嗦嗦的李玉英披上衣服,又讓她穿上褲子,至尾,把她帶出門去。夜晚村中一片寂靜,除了幾聲狗叫,無人察覺這一突然的行動。案子辦得干脆利落,這次車子也沒陷在泥里。那晚李玉英也沒叫喊,更沒有意甩了鞋子。她知道啥都無用了。石家老大老三,同樣沒敢上前。是被人用槍逼住。鄉(xiāng)里跟來的干部,瞪眼對他倆說道:“這事,你們也有罪呢!等回頭咱再查實!”
天明時候,車子已經(jīng)接近了柳蔭縣,解救人質(zhì)工作,到此應該講大獲全勝。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是想不到的砸鍋。
這天,在南莊村過了三個月生活的李玉英,終于又回到了她以往的河西村。一切都像是夢,不真。那個冷風呼呼的早上,河西村人全都從門里擁了出來,候在街上,人們看著從警車里下來的李玉英驚愣不已。村人發(fā)現(xiàn)她白了許多,胖了許多。竟看不出她怎樣地受了凌辱。任六卻像一根木頭,望著變化了的李玉英,顯得更加癡呆。
至此,李玉英一案應該全面結(jié)束了。它轟動了中西部兩個大省,從上到下,無人不知。然誰也沒有料到,這個如此轟動天下的事件,非但沒有結(jié)束,更棘手、更令人震驚的一幕還在后頭呢。
那是在對這伙販賣婦女的案犯公判之后發(fā)生的。這次公判大會開得異常隆重,兩省的幾家電視臺,又幾家報紙,都給予了充分的報道。
然主角李玉英,在這一切事件里,卻并沒有怎樣地顯得激動與感謝,她是在一種相當復雜的心情里回到了比南莊村更貧窮的河西村,她的家里還是不多一只碗,不多一個凳。她進門的次日早上,就有來要債的村人登門,還是為任六娶她的時候,該下的那五百塊。而任六的答復也依然是那句李玉英聽慣了的老話,說等明年吧,看看賣棗子的收成。李玉英還得靠賣干棗子過活還債,還得如此地對付光陰。這就是她的現(xiàn)實日月,她也只能如此。
而老實窩囊的任六,也沒有因為李玉英的回來而有任何的興奮。興奮的只是省市領(lǐng)導,只是辦案的公安員們。他任六沒有,他任六的臉上,反多了一個莊稼人的深深羞恥。他的媳婦是被人睡了的媳婦。這使他無法面對村人,總也抬不起頭來。他日日地唉聲嘆氣,一籌莫展地望著李玉英已經(jīng)六個月了的大肚子。
任六這個本分又經(jīng)歷簡單的莊稼人,咋也想不通自己的命運怎么會是這等的糟糕。媳婦被人睡得讓那么多人全都知道,報紙、電視上漫天漫地地給他宣揚,還有他的鏡頭,聽說是一張哭喪的臉。他真想一頭撞死在哪旮兒。
對于被人睡了沒睡的問題,李玉英先是讓任六問得臉紅,不好回答。后來倆人就爭吵起來,任六整天撒那邪火。李玉英急了的時候,便告訴任六,她天天都是被人睡著。任六氣得要死,他無法咽下這口氣。村人先還對他投以無比的同情,然時間稍長,便都哧哧地笑他。說他任六窩囊,上輩子一定小鬼纏身,不定欠了誰家。
任六終于氣急,那晚,他和李玉英吼了起來,是讓李玉英去要錢:“你得去要錢,要回睡你三月的賠償,五千,最少也得五千塊!”任六咬著牙,擰著一臉黑氣,把聲音咣咣當當?shù)厮赖诶钣裼⒌哪樕稀?/p>
李玉英臉上青青紫紫一片:“要去你去,我不去!”
“你以為我不敢,我明天就到縣上,找縣長,不成就到省里。五千!最少也得五千塊!”任六像一頭獅子了。
天麻亮的時候,任六一轱轆爬起來,真的做出了驚人的舉動,他上縣了。他再也受不了如此的窩囊。任六花了大半天的時間,一氣跑到縣委,闖進大門,張開那娘們兒嗓,不管見誰就嚷嚷,說:“睡我媳婦那家,不能就這么算了,得賠五千塊錢過來。五千!”大意是睡了不能白睡。柳蔭縣委一干人,都被他的吼聲驚了出來,立在樓道里。任六的兇惡與吼聲把他扮成了一個渾人。人們以為他要砸啥摔啥,誰想他竟哇的一聲哭將起來,蹲在地上孩子樣,鬧得人人心煩。
縣公安一輛警車開過來,把他拉了出去,就差給狗日的戴手銬了。有干部告他,為營救他媳婦李玉英,一省上下花了六萬元不止,還動用了那么多的人力,要是說錢,他任六這輩子都難還清哩!
任六說不過人家,好像這理兒就是他媳婦睡了也就白睡。任六蔫著回來。一路上,他望著黃白枯萎的田地,灰蒼蒼的天空,想到他的苦命,真想再喝一瓶棉蟲劑。事情只能再喝一瓶棉蟲劑!
任六下定決心,要再喝一瓶棉蟲劑。
任六晃晃悠悠,進村進院時候,已是滿天星斗了。他推開房門,突然就覺出事情不妙來。屋里空空蕩蕩,一下子冰涼,李玉英不在屋里。任六站了站,又慌慌地邁出腿,砸了鄰居的門,鄰居們都說沒有看到他媳婦。他再次回到屋子,這才發(fā)現(xiàn),桌上一張巴掌大的紙放得平平整整,是給他瞧哩。
本都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案子,沒想到又是一聲爆響,晴天里炸了個霹雷。剛從縣上鬧騰回來的任六,連夜又跑到鄉(xiāng)里,是再次報案,他家媳婦李玉英,人再次失蹤!
鄉(xiāng)長老宋聽到這消息完全傻了,他呆得愣住,大口吸著涼氣。望著衣服不整、頭發(fā)零亂、一臉怒氣的任六,宋鄉(xiāng)長于燈下仔細端詳任六的模樣,看他是不是那個任六,別是自家撞到了鬼。然這就是任六。老宋望著任六,不覺暗想,難道李玉英又被人拐騙了一次不成?天下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
這時任六展開手掌,像變魔術(shù)一樣,變出那張紙條。鄉(xiāng)長老宋慌慌拿過看了,只見上面幾個字:“任六,我走了,咱倆死活也到不了一起?!崩纤瓮垪l目瞪口呆。
事情連夜火速上報,縣里市里省里電話一通忙亂。公安員們聽了大驚。慶功會剛剛開過,獎金剛剛發(fā)到手里,這案中之人,怎么就會再次失蹤。市縣兩級公安頭頭,不等天明,再次趕到河西村,跨進任六的家門。李玉英果真不在家里??礃?,這次是她自家跑了。她咋會自己跑呢?!
十
四天后的一個朗朗清晨,南莊村的石天正在院子里費力地劈著一個樹根,他覺得門上有影子晃了一下,影子遮住陽光不動。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頭來,一下愣住了,只見金星粉塵的陽光里,李玉英手提一個小包,活鮮鮮地立在院門上。石天先是嚇了一跳,后就本能地噢了一聲:“你咋回來了?!”問得十分驚乍,似有股氣浪在院里蕩動。
不到一支煙的工夫,寧靜的南莊村,在冷丁之間,再次被掀翻了天,全村人都圍住石家的院門。人人都像是醉著,想不到這本是被拐騙,又被政府解救了的女人,自己竟又立在了這里。村人都張大了嘴巴,那模樣簡直就是來辨認一場真?zhèn)?。事情實在難以讓人醒過腔來。要想一下子靈醒過來,真得好好下一場透雨沖刷一陣子哩。
石家老大,渾身燥熱地在院子里立了良久。他先是張開大嘴,一臉的紅豆鼓脹,熱血沸騰,后就一腳跨出院門,腳步沉實而有力量,在街上響得咚咚?;貋淼臅r候,他手上挽了兩掛紅紅紫紫的鞭炮,小孩子們看到鞭炮,全都歡呼起來。石家老大,把鞭炮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掛在院門上,嚓的一聲,劃了火柴,走近點起,立刻,滿院子便是驚天動地,燦燦焰焰的一片炸響了。
李玉英可是自己回來的,沒人騙她拐她!
當兩省公安,將信將疑地趕到南莊村的時候,果然在石家看到了任六媳婦李玉英。他們?nèi)俭@著愣著,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然而這就是事實。這次且是李玉英自己跑來,是死心塌地,再也不走了。辦案人員無所適從,事情真是有些要命。此案無論如何,再也不能算作是拐騙婦女案了。拐騙李玉英的那些人,早已經(jīng)關(guān)入大獄。再也沒人拐她!這次是她自己邁著兩條腿,又搭了車子過來。
事情是如此的讓人尷尬,舉手投足,都沒了地方。不要說辦案的公安員們,就是翻開一本本案例卷宗,也找不到一起相似的案件。事情火速匯報到了兩省省委,人們聽了都同樣愣神。沒人能想到天下會出現(xiàn)這等的怪事。
李玉英把事情鬧得倒海翻江了,人人猝不及防,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只有一片相互傳染的遲鈍讓人木然僵硬。
這李玉英到底是咋了?
李玉英咋也沒咋。
李玉英只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原來是,現(xiàn)在也是,大概將來也是。她自小生活在河西村,小學三年級畢業(yè)。然后就下地撓鋤,再大一點兒,就嫁了任六,命運原本簡單。她只是活著喘著,平常著。自然她對生命和這個世界,同樣也有著自己的看法和計算,且是樸實得涇渭分明,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她不會,也不懂得那些與她命運無關(guān)的世上道理。因此,她也很難被那些東西所左右。這是她最為樸實,也最為糟糕的地方了。
要說拐騙,她認為兩頭的男人其實都是拐騙。任六那頭是先說了一個數(shù)字,五百塊。而石天這頭,則是半路掏了三千塊。先后都是買賣。且石家這邊的收入,比起河西村那邊來,人均每年還多了三十塊。一人多三十,全家要多多少。將來生了孩娃,有了這三十元的收入,孩娃就能上得起學,買得起書包和紙筆。三十元緊緊摳摳,對于農(nóng)家女人,就會攢下柴米油鹽的一個日常,就會添上所需的衣褲兒,甚至再細一點兒,還能蓋起敞亮的瓦房。這樣,日月也就有了光明,有了奔頭。這對于一個生活在中西部地區(qū)的女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大概真沒有什么了。如果再有什么那才是瘋子呢!
李玉英不瘋,李玉英是樸素的。她知道的日子就是那么一點點掰著過下來的。說別的都沒有用。何況石天也要比任六對她好。人不就是這么活著的嗎,精神和物質(zhì),兩下李玉英也都要呢,且都在心里比較過了。這就是天大了。其它的李玉英還能管得了嗎,管不了了。
于是縣里亂了,市里亂了,省里也亂了。李玉英自我所做出的這個決定,竟牽動了中西部省份的眾多司法人士。五省九市,八十一個縣的司法干部,對于如何處置李玉英一案,眾說紛紜,各持己見,炒豆子一樣蹦響。
再去把她抓回,或說營救,顯然都缺乏法律依據(jù)和道義,判她坐牢更是沒有一絲道理。這次沒有誰拐騙她,是她兩條腿自家走去的。那么抓石天吧,可石家人這次又沒犯法,一點兒都沒犯。事情就這樣擰死了一樣,僵成一個疙瘩。
兩省司法界人士,為李玉英一案,坐到一起,紙煙嘬得彌漫,茶水喝得叮當。這時才有了第一次正式披露,由于地區(qū)貧富的差別,在解救被拐騙婦女的案子中,不想回去的人其實并非只是一個李玉英,早就有這類的情況存在。只是都礙于面子,還是被解救回了原鄉(xiāng)。而李玉英自家如此地跑了回去,卻是驚人。這時就有辦案人員,干脆一吐衷腸,說以往就有類似不愿回鄉(xiāng)的婦女,都是被強行押解回去的。
案子一層層剝皮,原來根子還是窮鬧的。窮家良女,被拐騙到稍微富裕些的地方,就有不想回去的想法。李玉英一案,讓人沒有辦法,最后只能劃到民事糾紛一類的案子去處理。這樣就需要去調(diào)解。省市司法部門要求柳蔭縣有關(guān)人員趕緊到河西村去征求任六的意見。
大年剛過,瑞雪封門,這時的任六,心情反而有了輕松,人也有了自在。事情不像上面人那樣擔心,任六也沒那樣復雜口羅嗦。他當著縣里司法局的人,張嘴就罵,罵得天昏地暗,好生痛快。說:“她個母狗不要臉,俺還要她干嗎!她還清俺那五百塊錢,要死要活都與俺任六無關(guān)!”
任六還是認錢。鄉(xiāng)下人實在,不會轉(zhuǎn)彎兒。他知道媳婦已經(jīng)落不住了,干脆咬住那五百塊錢不撒嘴。說五百塊錢給他,他還可以再買個媳婦,買個比那母狗更好的。原來還是買賣。河西村的哪家男女又不是買賣呢?都是哩,沒錢誰能找到女人,誰能娶上媳婦!
李玉英的娘家人本來沒臉見人了,這回也像被自家女兒的做法掙回了臉面。他們打聽到幾百里外的南莊村比這邊要好。于是,也就站了出來,說女兒愿意上哪兒就上哪兒,這是她個人自由。再說結(jié)了婚,還有離婚一說哩,離婚總可以吧,總是自愿吧,總是正大光明吧。
法院調(diào)解沒費什么周折,任六說石家那頭給他五百塊就成了,他的語氣像是把一件物品轉(zhuǎn)手一樣。
柳蔭縣辦案人員無不感慨,誰的心里都清楚明白,這哪是什么案子,分明就是經(jīng)濟問題。本來說好,石家那頭給五百塊了結(jié)。誰想,任六這邊又臨時變卦,突然漲上一百塊,要求石家那頭拿六百塊錢。說現(xiàn)在的李玉英被你們鬧得有了社會影響,他也得再漲一點兒上去。
石家那頭聽了傳話,哥兒仨合計一下,便一口答應下。雙方到柳蔭縣司法部門簽了字據(jù)。李玉英與這邊的任六辦了離婚手續(xù),沒過幾天,就與那邊的石天補了結(jié)婚證書。事情說不上是喜是憂。反正屬那天下少見的奇聞絕事。
兩省公安,向上級匯報這一過程時,不約而同地都在報告中寫到“必須加強中西部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以遏止買賣人口案子盛行”的文字。只是過后又有人提出,任六那邊要六百塊錢放人,司法部門就判了六百塊錢,這算不算也是一種公開的人口買賣?這事細想起來,是有些滑稽。暗下的爭論不小。
李玉英不管這一套,她肚里的孩娃快要生了,她在初春的日光里,坐在石家的土炕上,細心地縫著小棉被,石天則關(guān)心著炕洞暖還不暖,生的是男娃還是女娃。
任六那邊也不管這一套,他忙得很哩,他討回六百塊錢的事,在河西村屬于驚天動地的大事了,屬于壯漢子才能干出來的偉業(yè)。任六一下子就血氣方剛了起來。六百塊錢在河西村這個窮地方,誘惑力真是天大了,吸引了不少說媒的人。任六的二婚比頭婚還順當。且討來的仍是個漂亮媳婦。
任六吹吹打打、婚日的那天,正是李玉英準備分娩的日子。任六把新媳婦接進家門的第一句話就是:“明年咱就養(yǎng)頭豬,再種一畝栗子樹。我去賣干棗子,不用你去!”任六要把日子過好。他要攢錢!有錢還拴不住一個女人嗎,十個八個也拴得住哩。這世界上還有啥,其實簡單得很哩。任六算是看透了。在這個春天,他把下地的家伙在院里擺得有高有低,挨著個地磨得锃亮。他要大干一場,再不能讓新媳婦受窮就是!
〔責任編輯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