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狼
屋外氣溫很低,冷風中飄飛著細雨碎雪。
敲門聲響起時,他正和家人在看電視,此刻中央電視臺正播放著連續(xù)劇《突出重圍》。他曾當過兵,對軍人題材的影視劇一向興趣較濃。
在15瓦樓道燈模糊的燈光下,他看見門口站著個有些發(fā)福的男人,衣著鮮亮,手里提著一大包禮物。那一瞬間他有點心煩,自己非官非款無職無權,又一個送禮的人走錯門了!這種事發(fā)生過好多次,他的樓上住著一個局長。再細看時才發(fā)覺這個人眼熟,不到兩秒鐘他就想起來了,是他昔日的一個朋友,再確切些說,當年在部隊時他與門口這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同在一口行軍鍋里吃過幾年的飯。
“你又回來了?三狗!”他叫出的是朋友的小名,早年在部隊他就這么叫的,那時他是老兵,比三狗大三歲。
“是啊,一晃眼就是10年了!”三狗說著就進了門,“瑞哥,你過得還好吧?”
看著胖了一圈的三狗,看著這個10年前的“逃犯”,他一時無話。10年前的事還歷歷在目,那也是個細雨霏霏的夜晚——
門口站著被雨淋濕了衣服的三狗。他有些奇怪,這么晚了,三狗這個多年不打交道的朋友怎么會突然光臨寒舍?再看三狗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就想今晚會有些故事了。
知道朋友的口重,他給三狗沏上一杯釅茶。
“瑞哥,我……我來找你,是……想求你幫個忙。”三狗說得很吃力,看得出這幾句話他在肚里已經(jīng)說過好多遍了。
他沒說話,心里卻生出一股莫名的怨火。自從早幾年三狗發(fā)達成了大老板后,他曾在不同的場合與三狗見過幾次面,當時三狗那種傲然中含著冷淡的神情,曾深深地刺傷過他。
“我能幫你什么忙?你不是早就成了大款了嗎?”想到三狗出現(xiàn)在電視里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再想到半年前三狗的前妻在街上碰到他時哭訴三狗的那些故事,他心里憋著的那些想法便脫口而出:“你不是很能么?……老婆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你不是這委員那理事的,頭上那么多頭銜不能幫你的忙?你那么多的大款朋友官員朋友還有你明里暗里養(yǎng)著的那些女人,都不能幫你的忙?找我?guī)兔?,是走錯門了吧?”
“瑞哥,你別說了。”三狗臉色灰暗,目光凄慘得嚇人,“說什么都晚了,世上買不到后悔藥?!?/p>
他沉默著,三狗也不再說話。屋里的氣氛一時冷過屋外的冷雨。
在難堪的沉默中,突然三狗“噗通”一聲跪下了:“一句話,你肯不肯幫我,就這一次!”
他覺得自己心尖上的肉顫了一下,急忙拉起三狗,狠狠罵道:“有話慢慢說,雜種,男人膝下有千金,能隨便跪么?”
這一罵,三狗眼窩處就有兩行淚水流下來。
“到底怎么啦?”他覺出事情有些嚴重。“你犯事了?出人命了?”
“不,是有人要追殺我!”接下來三狗說了事情的原委:盲目投資,連連虧損,生意上又遭人算計,公司垮了,手下的人散了,留下一大堆爛賬,上百萬元。
“欠誰的債?”他問,“銀行的?”
“不,要是那樣,無非我去坐牢?!比窇K笑了一下,“欠的債都是跟私人拆借的。也有人欠我錢,可現(xiàn)在欠我錢的人都沒影子了,而我的債主想要我的命。瑞哥,你想不出生意場上有多兇險……所有認識的人我都想過了,現(xiàn)在只有你會幫我。以前你就救過我一次……”
三狗的話讓他心又隱隱地熱了一下:狗日的虧你還記得。十多年前在邊境前線,是他把三狗從死人堆里背回來的。
“說吧,三狗,現(xiàn)在我怎么幫你?”
“你借我一點錢!”
“借錢?”他突然笑了,是苦笑,“上百萬元?你開什么玩笑,我一個普通的工薪族,就是去搶人也搶不來呀!”
“不,瑞哥,你誤會了,我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城市,只需要一點路費……”
他冷峻卻又同情地看著三狗,這個前些日子還風光無限頻頻在報紙、電視上露臉的大老板,居然落魄到連一點路費都沒有的地步。夜已深了,屋外雨還在下著,屋里很靜,老婆、孩子都睡了,日光燈“滋滋”的聲音很刺耳。他輕輕翻找著抽屜,從最底層找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把信封交給三狗:“這是我背著老婆攢下來的‘私房錢,總共300元,差不多是我兩個月的工資了,就這么多了。你嫂子手里也倒還有點生活費,可我沒法開口跟她要……”
“夠了!”三狗接過牛皮紙信封,眼眶又紅了,腮邊的肌肉緊了緊,目光中現(xiàn)出一種狠勁:“瑞哥,你放心,所有的債我都會還的……怎么說呢,來日如果我還活著,我會百倍報答你的……我這就寫借據(jù)給你!”
“不用!”他淡然一笑?!叭绻蚁嘈抛謸?jù),就不會借給你了。你借過多少錢,跟我這點錢相比也許是天文數(shù)字,每一筆債都有借據(jù)或許還有公證,可是現(xiàn)在你為了躲債,都要逃了。借據(jù)對你對債主有什么用?我不相信借據(jù),但我相信你?!?/p>
三狗無話,滿眼感動,滿面愧色。瑞哥大概是眼下唯一一個還相信的人。 臨出門時,三狗突然回頭:“瑞哥,你為什么還會相信我?”
“當你志得意滿揮金如土時,當你在電視上張牙舞爪時,你是不可一世的老板,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朋友三狗。而現(xiàn)在你一文不名,又回到了從前,又成了從前的那個三狗……走吧,路上多保重!”
三狗沒再說話,也沒再回頭,徑直走進深夜的風雨中。
他回屋時,桌上三狗沒喝過的那杯釅茶余溫尚存,茶汁已濃如黑夜。
還是這間小屋,還是那樣的風雨夜,但從三狗的氣色和狀態(tài)上他已覺出,這個昔日的朋友已走出低谷?!昂鷿h三又回來啦?”他泡了杯釅茶,說的是當年他倆在部隊看過的電影里的一句臺詞。
三狗笑了笑,眼里依然有種狠勁還多了一種自信,卻沒有“胡漢三”的那種得意,也沒有了十多年前的那種張揚。長了10歲,也長了些謙和。
10年的時間,三狗講述東山再起的過程也只用了10分鐘。
“瑞哥,”三狗指著那包禮物,“一點煙酒和給嫂子、侄女買的衣物,不成敬意。但10年前我說過的話,不會失信的,所有欠的債,連本帶息我都還清了,只剩下你的我一直沒還。滴水之恩當報涌泉?!闭f著三狗從手機包里取出三捆百元大鈔。“別嫌我俗氣,我說過要百倍報答你的,這三萬元就權當是我這10年的心債?!?/p>
他沉默良久,看看桌上的三捆錢,再看看一臉真誠的三狗,復雜的目光里帶著一種疑惑。
“瑞哥,你放心,這些錢來路正當也干凈,是我做生意……”
他釋然,拿起一捆錢,想了一下,從里面抽出三張百元鈔,然后不容分說把余下的錢都放進三狗的手機包里?!扒轭I了,禮物我收下,謝了。三百元我收回,這下我們兩清了!”
“瑞哥!你是看不起我?10年,物價都翻了多少倍,連利息也不止三百元,”三狗有些急了,“是清高還是迂腐?……”
“你又錯了!錢又不會咬手,面對這一堆錢,說一點不動心,那是鬼話!”他說道,“你其實還是不懂我,收下你那些錢,我就成了一個放高利貸的人,而且我從此又會因為有了這筆‘飛來之財多出一種心債。就這樣最好,我們還是朋友!趁我現(xiàn)在還能抵抗住誘惑,你走吧!”
使勁握過他的手,三狗走了,走時依然無話,但一步一回頭。
送走三狗后,他忽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心里像打翻了個五味瓶,一連抽了三支煙,仍理不出個頭緒。他說不清白己究竟算條行俠仗義的漢子,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冒?
回頭看看桌上三狗喝過的那杯釅茶,茶已喝淡,杯中茶汁清若白水。
(摘自《女性大世界》200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