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襄
“這里就是看黃眼企鵝的海岸嗎?”我疑惑地問道。
那時天色已近黃昏,我們走上一處海岸的山頭,眼前漫天的絕對荒涼,讓我們?nèi)可底×恕?/p>
更教人難以置信的,下面緊靠著海岸的山谷,仿佛是一處軍事要塞。一條條瘦長且緊貼著地面的壕溝,婉蜒如蛇,交錯于黃褐的沙土間。每一條壕溝的中途和盡頭,都坐落著一間低矮的木屋碉堡,偽裝良好,并涂有暗綠的迷彩色澤。
我們的解說員頭發(fā)稀疏,肚腹凸露,相貌還真有點像企鵝。據(jù)說,以前是研究企鵝的行為因而得到博士學位。他原名叫SxottClarke,譯不出什么鳥味,姑且就稱企鵝先生吧!然而,企鵝先生每次微笑時,都露出企鵝絕對不會有的齙牙。
十三年前,這位企鵝先生便和朋友來此觀察企鵝,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這片草木和他的頭一樣稀疏的海岸。在這里研究六年,熟悉了黃眼企鵝的習性后,才小心地拓展為自然生態(tài)的觀光事業(yè)。在此必須強調(diào),整個經(jīng)營和摸索過程,完全沒有靠政府的任何資助。
每次觀光客到來,都有一位自然解說員帶領(lǐng)。
先前不久,就有一群緊張兮兮的日本觀光客,四處顧盼后,魚貫地走入。企鵝先生知道我們是遠自臺灣來的自然生態(tài)觀察者,特別搖晃著大屁股出馬。
“企鵝在哪里呢?”隨行的朋友急切地問道。
他的眼睛可比賊鷗犀利多了,順手便指向海灘的潮間帶。我們急忙用望遠鏡瞧。三四只毛皮海豹,像被海浪沖上岸的廢輪胎,慵懶地躺在那兒休息,似乎已經(jīng)趴了一整天。不遠處則有大群的海鷗,在海灘集聚,做出各種千奇百怪的姿勢。雖然聽不到聒噪的聲音,但那兒絕對是熱鬧的市集。
再仔細搜尋。果然,這兩群動物之間,有兩三只黃眼企鵝,隨波浪登陸。再扭著像汽油桶的屁股,走到沙灘上。眼看四下無敵人,就在沙灘上憩息,猶如一尊石膏像站著。
但是,這并不是一般企鵝登陸的通例。有些沙灘會有海豹來攻擊,或者是大型的賊鷗出現(xiàn)。它們必須盡早離開。況且,黃眼企鵝要回家前還有一段長遠的路要走。
它們必須擺著退化的雙翅,獨自走上沙灘旁的草坡,再蹣跚地穿過稀疏而灰褐的草地,或者是綠色迷離的廣闊草原,方能抵達住家。
這時節(jié),家里往往有另一位伴侶,甚至灰褐色的寶寶企鵝等待著。在這片寬廣的草原,它們就像現(xiàn)今的紐西蘭農(nóng)民,各自擁有一個家庭生活。
我們跟著導游走下山去。小徑上坐落著幾間不到半人長身高的三角小木屋,屋后都有刺人的草叢,只有前門一處出口。那是企鵝先生特別為黃眼企鵝搭蓋的小木房。對黃眼企鵝只要能守在小木屋前,多少能阻止獵食者的攻擊,保護里面的小企鵝。
黃昏時,從這處海灘走回小木屋的草原區(qū),少說有半公里之遙。
我不免好奇地問企鵝先生,“黃眼企鵝上陸,最遠會走多長?”
他居然記錄過一只走了兩公里路!想想看,它們臃腫的身軀!我猜想,那一只應(yīng)該比較苗條吧!
每天如此搶灘、趕路,其實風險甚大。多數(shù)種類的企鵝除了繁殖期,并不偏愛于每天登陸的。唯獨黃眼企鵝是新好男女。它們是世界上唯一每天回家的企鵝。
我再問道:“登陸以后,還有什么敵人?”
企鵝先生隨即念了一堆陸上的天敵名字,“黃鼠狼、野貓和野狗?!绷硗?,以前牛群和羊群的踐踏、啃草對企鵝的棲息都有相當影響。
天敵如此多,黃眼企鵝為何還要傻瓜似地冒險搶灘,跑到森林里去呢?
原來,早年的紐西蘭森林并沒有哺乳類棲息。野狗、野貓等都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再加上森林比較陰涼而潮濕,黃眼企鵝自然選擇了那里作為繁殖的地點。
它們在森林的住家可能是一根大樹干的凹處,或者是巖洞。就像紐西蘭的幾維鳥(Kiwi)和其他許多特有種鳥類,因為沒有地面的天敵,它們選擇了森林棲息。有些鳥類甚至連飛行能力也相對地退化了。
但是三百年前,或者更早以前的有一天,當黃眼企鵝的祖先登陸,遇見了毛利人和帶來的哺乳類時,它們就開始了難以挽回的厄運。
可怕的是,更悲慘的事才開始呢!緊接著,19世紀的歐洲人來了,農(nóng)場取代了森林的存在。海岸的森林一夕間大量消失,黃眼企鵝登陸時,只能勉強以草原取代??墒?,羊群和牛群的踐踏,進而嚴重影響它們的棲息環(huán)境,再加上貓、狗和黃鼠狼的出現(xiàn),黃眼企鵝根本無法抵抗這些動物的攻擊。
過去,黃眼企鵝一度非常多,但是目前僅剩三干只不到。這處海灘山谷尚存著其中的十分之一。在森林消失,或往內(nèi)陸縮小。它們已走不了那么遠,只好窩在這酷熱而稀疏的海岸棲息。
我們逐一走人隧道。這些隧道確實像戰(zhàn)壕般深邃而窄小。黃眼企鵝看不到我們,我們卻能在一些位置一目了然它們的活動。觀賞的游客就是走在這些有如迷宮的壕溝里,前往各個據(jù)點觀賞黃眼企鵝族群。從一處木屋碉堡的洞口窺視,我們看到一處人工的淺水灘邊,棲息了三只已經(jīng)回來休息的黃眼企鵝。靜寂地豎立,或是趴躺著。
還有一只亞成鳥,正在換羽,它將有一個月無法走動進食。所幸這兒沒有天敵了,它應(yīng)該可以安心地換羽。換羽是相當艱辛而危險的過程。當家庭里有一只企鵝換羽時,另外一只就必須負起守衛(wèi)的工作,直到同伴換羽完成。
最后,我們走到一處碉堡的盡頭,在那兒等待。
等待什么呢?企鵝先生告訴我們,黃昏時,有幾只企鵝會從這條路線回家。任何飛鳥返家都有固定的路線,走路的企鵝更是如此。
我們就在那兒靜靜地守望著,好像一群海防的士兵在監(jiān)視著,生怕有人偷渡。一位有煙癮的朋友忍耐不住,躲到角落抽煙,還請企鵝先生抽。紐西蘭的煙一包都要上百元,他們光是抽掉的,就足可購買一張門票了。
這時我突然想起臺灣的小燕鷗、高蹺鶴,甚至綠龜。就我個人所知,這些動物在臺灣的沙岸和沼澤區(qū)都有固定的棲息場所,每年都會回到原地繁殖。
這些動物棲息的環(huán)境只要妥善保護,并且有過完整的調(diào)查,其實都可以像這里一樣,挖出壕溝、搭蓋簡單的遮蔽物,作為一般自然教學和觀光的地點。
譬如以綠龜來說吧,想想看,如果也有適當?shù)暮緶匣蚴怯^察木屋,在夏日滿潮的深夜,讓觀察者躲在那兒守夜,縱使沒有等到,都是相當有意義的海濱之夜。
不久,企鵝先生發(fā)現(xiàn)一只企鵝,正款款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一群五六人,好像守衛(wèi)的士兵端著步槍似的,慌亂地架起相機、取出望遠鏡,爭搶在洞口等候著。
這只黃眼企鵝就在沙丘的草叢里,忽上忽下,時而露臉,時而露尾。我們則屏息以待。
想到此生,或許是最后一次看到黃眼企鵝,更可能是最后一次遇見它們登陸時,我們的相機如機關(guān)槍般不斷地發(fā)射,耳邊喀擦聲不斷。黃眼企鵝遠在百公尺之外,好幾位都已拍完身上的底片。等它接近到二三十公尺處時,有人競著急地在換裝底片。更有人底片拍盡,只好用十二乘十五的哈棱鏡頭取代。這好像是步槍子彈用盡,只好取出手槍來對抗。沒想到區(qū)區(qū)一只黃眼企鵝,教眾家好漢亂成一團。
所幸,它時而停下腳步,探測風向和觀看環(huán)境,看看周遭有無任何動靜。躲在木屋里的我們尚能喘一口氣,重新再整裝完畢。
慢慢地,它終于接近了木屋。青綠的草叢露出了談鮮的黃眼——晤,那是我見過最淡卻最清楚的黃色了。接著,短短的翅膀,還有肥胖的屁股都展露出來。
當它最接近我們時,眾人的底片果真都用盡了。瀟灑地走過來,還稍微停頓下來,仿佛在告訴彈盡援絕的我們,現(xiàn)在拍我不是更適合嗎?我們好像打了一場敗戰(zhàn)般地,頹喪地望著它繼續(xù)趕路。
它繼續(xù)穿過草原,穿過一年四季或黃色、或綠色或褐色的草原。下山、上山、復下山,回到淺灘附近企鵝小市鎮(zhèn)的家園。
但它們再怎么走,都無法回到祖先的森林,像獅子在宣示領(lǐng)域般,發(fā)出毛利人熟悉的“吼一吼”(hoiho)。
(摘自《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