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鳴
哈耶克(1899~1992)近來成了東西方一些人士心目中共同的圣哲。1970年代西方經濟中出現的嚴重的滯脹現象使人們對凱恩斯主義的宏觀經濟學失去了信心,而西方福利國家面臨的困境也同樣引起人們對國家干預經濟的厭惡,這促使西方人回過頭去懷念對此二者都曾作出過尖銳批評的哈耶克。1974年哈耶克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即是在這種情勢之下的順理成章之事。他重述的自由主義的觀點再度點燃了人們心中的希望之燈。在美國,他成了“公民擁有充分自由權”運動的偉大的精神領袖;在英國,連公認堅持保守觀點的前首相撒切爾夫人也自稱是哈耶克的信徒。
最具戲劇性的事情還是發(fā)生在東方。1989年蘇聯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的崩潰使得哈耶克一夜之間幾乎成了東方一些知識分子心中最偉大的圣哲,東歐國家的知識分子紛紛自發(fā)地成立了各種“哈耶克俱樂部”、“哈耶克協(xié)會”。在中國,一些缺乏理論素養(yǎng)的文人更是一哄而起,也更不知所以地齊頌起哈耶克的自由主義觀點乃至“原理”的“洞見”和“圣明”來。
看過上述行文的語氣,人們肯定會把我當作哈耶克的明確的反對者了,其實并不盡然。與其說我反對哈耶克的自由主義觀點和理論,莫如說我反對一些中國文人對哈耶克的自由主義理論的非常不恰當的頌揚;而我的這篇文章則與其說是意在反對哈耶克對自由價值的高揚,莫如說是意在對他的關于自由的理論闡釋的偏頗之處的揭露。東方人尤其中國人,如果真是完全按其理論行事,恐怕就要永遠反“自由”之道而行之了。說白了,哈耶克對自由的理論的闡釋,只適用于近代英美的人群,而根本不適用于東方乃至其他具有不同人性傳統(tǒng)的人群,甚至是歐洲大陸的人群。總之一句話,哈耶克的關于自由的社會理論決不是對全人類普適的,真正普適的關于自由的理論必須倚待新世紀人類對全人類普遍的人性的更深刻的洞察。固然,我的批評也未必就一定是公允的,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家之言。我當然應該正視我自己關于哈耶克的知識本身的局限,不過,我的確不認為現在中國真正有什么研究和解釋哈耶克的權威,正因為如此,我才有勇氣提出較尖銳的批評,并真誠地歡迎辯論。
首先必須指出,哈耶克對于作為人類生存的普遍的永恒的自由價值的頌揚,無論如何加以肯定都是不會過分的。在這點上,他繼承了英國彌爾頓、洛克、休謨、亞當·斯密、J·S·穆勒等幾代自由思想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我們的確應該肯定,自由作為人類生存的價值,不僅僅只是目標,還更應該是人類生存本體自身。在這個意義上完全可以說,人類文明的誕生、發(fā)展、進化,簡直就是自由價值本身的誕生、發(fā)展、進化,或者說,沒有自由就沒有文明,當然也可以說,沒有文明也便沒有自由。二者在人的自身基本上是同一的。
我同意哈耶克的說法,作為價值,自由永遠高于民主和平等,更具有基礎性、終極性,甚至絕對性。如果沒有自由,民主絕對是虛假的,平等也絕對是不可能的,至于人們經常爭論的效率與公正,就更不在話下了。這一點,只要稍有一些人生閱歷的中國人就不會不明白。由此可知,當下對民主、平等、效率、公正的討論顯得是多么地滑稽和不自然。
此外,近代人類所論的自由更主要地是指理性支持下的自由和法治意義下的自由。在這一點上,我與哈耶克也同樣不會有任何分歧。重要的分歧在于,社會在什么樣的形態(tài)下以及如何才能滋長、維護和發(fā)展個人的自由。
哈耶克在其《自由秩序原理》一書中特別提出了“自生自發(fā)社會秩序”的原理,并對西方的理性主義作出了“進化的”和“建構的”二分法,且進一步主張進化的理性主義,而堅持反對建構的理性主義。
還應該注意到,為自由的構成設計出一套社會理論,原著作者本人在上述書中也只不過用了很小的一部分篇幅(主要在第一部分的第四章),而國內譯者卻把這一部分的思想夸大為全書的核心甚至主題,乃至不惜擅自杜撰原書書名中并不曾具有的含義,把constitution釋成“秩序原理”,似乎哈耶克在此書中主要是在為自由設計一種社會理論,而不是主要在高揚自由對于人類生存的價值。這樣做的結果,與其說是在體現原作者著書的宗旨,從而提高讀者閱讀此書的價值,毋寧說是譯者以其片面主觀的理解把原著最容易受到攻擊的部分暴露出來,從而反降低此書對于讀者閱讀的意義。
哈耶克從20年代反對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和反對國家宏觀控制經濟以來,一直發(fā)展到反對一切所謂集體主義、社會主義、建構的理性主義,乃至最后竟然無視“社會公正”的存在,這是非常合乎邏輯的發(fā)展過程;在此過程中,作者自始至終維護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經驗主義以及漸進的進化論等等英國近代的思想傳統(tǒng),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同時,這與他本人的情感經歷也是相合的。哈耶克出身于維也納著名的猶太富貴世家,既曾身受德國納粹(國家社會主義)的迫害,更長時期在歐洲大陸洶涌的社會主義思潮和工人運動中有過深刻的親身感受,這一切與他對歐洲大陸唯理論的革命傳統(tǒng)的過分的厭惡和對英國的唯經驗論的自由改革傳統(tǒng)的過分的頌揚不能說一點關系都沒有。
哈耶克的最初成名與其說是由于他的自由主義經濟學,莫如說更主要地是由于他的政治哲學和法理學。他的自由主義的經濟學事實上在過去一直并未取得成功,而在今天和未來,我更認為與其說它是新世紀的希望,還不如說更可能是禍害。關于這一點我想有機會另外撰文專門加以論述,此文更主要地是在于批駁他的為中國譯者所特別加以強調的關于自由的社會“原理”。
仔細分析人們近來之所以對哈耶克及其著作熱衷,會讓人感到,其中戲劇化的情緒性竟遠大于真正從學理上作出分析理解的理智性。
八九年蘇東社會主義陣營崩潰的事件,似乎就像第九顆行星的發(fā)現之于牛頓,或星光經過太陽引力區(qū)的偏折現象的發(fā)現之于愛因斯坦那樣,竟然奇跡般地把哈耶克作為偉大的預言家的地位一下子提到了幾乎與牛頓、愛因斯坦并駕齊驅的高度。
然而在我看來,哈耶克作為人類自由價值的高揚者固然十分可貴,但是作為闡釋自由的理論家,尤其作為自由主義的社會乃至政治的預言家而言,卻大有值得商榷之處。
哈耶克的名著《通往奴役之路》出版于1944年,他當時明顯關心的是處于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末期的英國和美國的經濟和政治的動向,根本與東歐無關,當然更與中國無關。哈耶克當時耿耿于懷的是凱恩斯主義經濟和羅斯福新政正在英美兩國大行其道。他預言英美將因此而“通往奴役之路”,這既是危言聳聽,更是與這兩國后來的歷史事實大相徑庭。應該說他的預言是失敗的,因為這種預言在英美甚至缺乏警示的價值。事實是,美國從30年代嚴重的經濟衰退狀態(tài)中經過羅斯福新政和國家干預政策的實施,一步一步走向了繁榮,后來以其強大的國力支持了全世界反法西斯的偉大斗爭,并又接著在戰(zhàn)后幫助歐洲的重建,美國也因此而取代了英國成為本世紀世界頭號強國?!锻ㄍ壑贰返念A言早被人們丟到腦后了。不期然,這種預言卻在80年代末東歐人士的心中使哈耶克一夜之間成了社會主義厄運的偉大的預言家明星,這真是有點滑稽。因為事實上《通往奴役之路》的預言與蘇東80年代末的崩潰并沒有多大關系,如果一定要說有關系,比如說哈耶克預言了“社會主義一定通向奴役”,這也絕對是對哈耶克理論的多重誤解甚至歪曲。哈耶克預言的思路是:具有自由民主傳統(tǒng)的國家(英美),通過國家干預經濟乃至計劃經濟,最終必走向國家權力的專制奴役之路。
這顯然與蘇東國家沒有直接關系,在此哈耶克關注的并不是蘇東國家社會體制的形成、發(fā)展機制,更不用說預言這些國家的未來。哈耶克把專制奴役的邪惡,甚至法西斯、納粹的崛起均歸因于西方歷史上社會主義的思潮和運動,這種毫不加分析,也極其不客觀的絕對化,只能說明哈耶克本人對社會主義的偏見,其中甚至可以說不乏種族偏見和階級偏見。在這點上,哈耶克作為一位經濟學家,顯然不如凱恩斯、熊彼特來得豁達大度,而作為一位政治哲學家則又顯得缺乏全面的歷史洞察和人性寬容的胸懷。無論怎么說,20世紀的歷史事實都已證明,作為一種思潮,甚至作為一種政治運動,社會主義在西方都是有益于西方人的。如果沒有社會主義思潮和運動,西方人的自由和民主的傳統(tǒng)決不可能達到今天這樣廣泛和深入普及的程度。人們從歷史中不能不看到,作為烏托邦,社會主義基本上是屬于西方下層民眾的某種思想體系,它始終是對西方上層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持批判甚至對抗態(tài)度的社會思想體系的不可或缺的重要補充??梢哉f,沒有社會主義,就不會有凱恩斯主義的宏觀控制的經濟學,也不會有羅斯福的運用國家干預策略的新政,更不可能產生英國的福利主義和北歐的關心全民福利的社會民主國家形態(tài)。盡管今天人們可以批評這一切,但人們決不可能否認,實際上這一切正體現了西方近代歷史的巨大的進步而決不是倒退。
此外,哈耶克關于自由“秩序”發(fā)生的社會“原理”也是很成問題的,至少不能成為全人類普適的理論。關于這種“原理”,中國譯者的強調甚至比作者本人還更過分,而且為此把原著的書名也改了,從《自由的構成》變成了《自由秩序原理》。
哈耶克重視社會秩序自生自發(fā)的進化的理性主義,堅決反對建構的理性主義。這實際上是重新提出了西方哲學史上的英國傳統(tǒng)的唯經驗論與歐洲大陸傳統(tǒng)的唯理論之爭,一定要在這兩者之間辯出個誰對誰錯,實在是枉費心機,就像近百年來西方哲學史上唯心論與唯物論之間的爭論一樣,全都只是一種片面之論。
哈耶克的理論根據是個人理性的局限性的客觀存在,或者按中國譯者翻成的“理性不及”性的存在。正是因為存在理性不及或無知的領域,所以任何刻意建構的理性計劃的強行實施都有加大剝奪個人自由從而促使社會通向奴役的可能,所以哈耶克極力主張小范圍試錯的自生自發(fā)的社會秩序的構成,而堅持反對政府的任何刻意建構的理性規(guī)劃的社會秩序的構成,并且堅信前者才是通向自由的秩序之路,而后者則必是通向奴役的秩序之路。
必須看到,上述哈耶克的社會理論雖有一定道理,但卻很不嚴謹,至少它缺乏對人類本性的根本前提的說明。中西各國人性觀念傳統(tǒng)不同,“自生自發(fā)”的秩序之路也不同,僅就此而言,哈耶克的社會理論就不可能是普適的。
聯想起近年來中國思想界流行的某哲學家所謂的“告別革命”論,以及不斷發(fā)起的對本國近代歷史中所謂“過激”行為的指責,甚至還牽連到對法國大革命的不加分析的抨擊,我感到中國文人就像一堆沒有頭腦的墻頭草,隨著外面吹來的風向倒。
我不反對英國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但我也不反對法國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我也同樣不反對德國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因為我認為,英國人的自由主義首創(chuàng)了思想、言論、新聞、出版的精神的自由權利,法國人的自由主義首創(chuàng)了政治參與的民主的自由權力,而德國人的自由主義則首創(chuàng)了自由的哲學思辨的理性。這些東西對于中國人來說,沒有任何一樣是可以缺少的。
哈耶克的自由理論是在英國的傳統(tǒng)和歐洲大陸的傳統(tǒng)之間作出選擇,他選擇了英國的傳統(tǒng),他自然有他的道理,但是他的道理顯然并不合適全人類,更不適合中國人。哈耶克可以跟隨柏克反對法國大革命,進而反對德國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反對經濟學的凱恩斯主義,反對政治學的民主的精英主義,并進而反對一切的集體主義、一切的社會主義、一切的建構的理性主義,但今天的中國人不能,今天的中國人必須自己作出理性的分析和盡量進行最大綜合的選擇,并盡自己一切的可能發(fā)展自己建構的理性。須知,中國人建構的理性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不僅如此,中國人連理性本身也顯得太少了。
一談到法國大革命,今天中國的人們首先要說的不是它的理性革命的意義,而是它的殘暴和濫殺無辜。但人們別忘了,處死國王的革命首先是發(fā)生在英國,而法國不過是緊隨其后。在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換代的戰(zhàn)爭中死去的人數都要遠較法國大革命多得多,而成百上千次的農民起義更是毫無任何可以與法國大革命的理性革命的意義相較的內容。中國人有什么資格大罵法國大革命呢?
英國人的自生自發(fā)的進化的理性主義雖然為英國資本主義的和平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首發(fā)的有利條件,然而法國人和德國人建構性的理性主義卻使法國和德國,尤其是德國,成了近一個多世紀以來西方乃至全人類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心理科學理論的故鄉(xiāng)。直到今天,能稱得上成體系的偉大的科學理論,幾乎多半都來自德國或德語地區(qū)。不說其他,構成當今三個不同領域的理論的巔峰的代表人物:馬克思(社會科學)、愛因斯坦(自然科學)、弗洛伊德(心理科學)均是來自德語地區(qū)的猶太人。我們憑什么理由可以說建構性的理性主義要不得呢?關于奴役和專制,原本也不能說是理性主義的產物,而應是非理性主義或反理性主義的產物,怎么能夠把它看作就一定是建構的理性主義的結果或產物呢?英國、美國的近代史也已經顯然證明,具有自由民主傳統(tǒng)的國家,并沒有如哈耶克所預言的,因為經濟的宏觀控制和國家干預就必然走向奴役(專制)之路。奴役與專制的發(fā)生顯然還存在更重要的原因。我認為這個原因首先必須從對人類本性及其歷史的洞察中去挖掘。
另外,哈耶克過分強調人類理性的局限性也是成問題的。在這方面,他反而從康德倒退了??档绿岢鋈祟惱硇缘木窒扌允侵荚诜乐估硇詫π叛?、對道德的侵犯,但并非人為地限制人類理性自身,從而理性是完全開放的;而哈耶克不然,他以拒絕建構的理性主義為名卻人為地限制人類理性自身,反而走向了理性的保守和自我封閉。他是要人類寧可委屈自己的理性而順從“無形的手”,這完全是伯林所謂的“消極自由”的觀點,而我們今天知道,僅靠消極的自由是不可能產生并維護民主和真正的法治的,因為只有積極的自由才真正可能是擁有參與政治、參與社會的權利的自由。
順便提及,按照筆者的觀點,時至今日,西方的哲學也已經死了。僅按照來自西方哲學的范疇和概念已沒有能力真正關切人類的命運了。說白了,一切用二元論范疇、概念論述的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倫理學、心理學等等均不可能準確地提出問題,更不可能解決問題。因此,在一切所謂社會科學、人文科學、心理科學方面,中國人大可不必盲目地膜拜任何西方人。在新的世紀,中國人固然仍舊必須謙虛地學習西方人的理論,但更要有勇氣創(chuàng)造自己的理論,大膽地批判,大膽地建構,我們不僅要熟悉西方的種種“主義”,更需要有自己的種種主意和“主義”。
論述到此,我們可簡單地作出結論:哈耶克作為一位人類自由價值的頌揚者,他是值得贊美的;但是他的關于自由主義的社會理論則是片面的,是非普適的,因而是值得商榷的;至于他的自由主義的經濟學,在過去就不曾取得成功,在今天和未來卻很可能是有害的。
自由是人類生命的價值自身,不僅是終極的,而且是絕對的。社會走向文明,人必走向自由,二者互為因果,即:沒有自由即沒有文明,反之亦然,沒有文明也便沒有自由,一個社會的公民個人自由的程度實即該社會文明的程度。因此,自由是需要人們終生為之作出理性努力甚至生命奉獻的自性之神,也是文明之神。(作者單位: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