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三月的一天,新華社原副社長李普同志來電話,要我去他家一下。四月十一日上午,我到北京宣武門新華社院內他家中。原來,“文革”后期李普主持新華社北京分社工作,適逢“四人幫”搜繳《第二次握手》手抄本,分社搜繳來的都交給他。他和妻子沈容留下一本悄悄看??赐曛螅w上“李普沈容藏書”章,這一藏便是四分之一個世紀。如今夫婦倆都已年屆八旬,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我,于是找出那手抄本,寫上“張揚同志:物歸原主”……
《握手》初稿于一九六三年,以后十幾年寫了十幾稿,每稿都外傳不知所終。其中一九七○年稿造成全國規(guī)模的手抄本流傳。一九七五年我因此被捕,一九七九年平反出獄,同年七月長篇小說《第二次握手》正式出版。然而我本人卻至今沒有一部手稿,也沒有一部手抄本。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二月和一九九九年一月,我先后在無錫、宜昌、上海等地見到過幾本保存至今的《握手》手抄本,但都是別人的“文物”。好了,如今總算得到了將屬于自己的一本!那是一個比三十二開小些的淡棕色硬殼筆記本,抄寫者是個工人,他在扉頁下方工工整整寫著自己的姓名和所在工廠——嚴格說起來,我是原作者而并非“原主”;作為手抄本,其“原主”應該是這個工人。我?guī)е殖净亓思?,翻開,查找……查找“院士”字樣。
為什么查找這個呢?
我雖然“長在紅旗下”,長期受極左熏陶,常年被教導說知識分子是動搖的、妥協(xié)的、兩面的、軟弱的、投降的、灰色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資產(chǎn)階級的、酸的、臭的和什么什么的,但不知何以我就是“改造”不過去。在一切人等中,我最敬重的就是知識分子,尤其是科學家。
那時凡事首先要講“立場觀點”。我從上述“立場觀點”出發(fā)考察當時的知識分子政策和對待科學家的態(tài)度,很快發(fā)現(xiàn)除整體上的蔑視、欺侮、壓制外,在微枝末節(jié)上也考慮得面面俱到。譬如不惜多費些事,多用些字,特意將科學家稱作“科學工作者”,將工程師稱作“技術人員”——這么一點小動作,卻成功地和不著痕跡地貶低了他們。又如“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是中國科學家的最高學術職稱和最高榮譽稱號,又是個十足古怪的頭銜。其實任何外語中都找不到與“學部委員”對應的詞匯,翻譯過去只能叫“院士”,那為什么不干脆中文就叫作“中國科學院院士”呢?這是處心積慮貶低優(yōu)秀科學家的招術。漢字有象形性,“院士”一詞本身就體現(xiàn)出一股威嚴和氣派。而“學部委員”呢,關鍵詞是“委員”,就是工會委員、支部委員、中隊委員、居委會委員等等那個“委員”,也就是毛澤東早年講的“屙尿也能碰到委員”的那種“委員”——只是比起那些“委員”來,“學部委員”除古怪外,還十分的生疏、拗口。這就有力地阻斷了群眾對他們的了解,更別說尊敬他們了。
九十年代有材料說,建國初期中科院成立時還不具備搞“院士制”的條件,于是搞“學部制”——不知“院士制”要什么“條件”?一九四八年國民黨的中央研究院就設了八十一位院士,怎么過了多年新中國的中科院反而沒有“條件”了?那八十一位中研院院士的絕大部分都留在了大陸,光憑他們也具備了“院士制”的條件!須知西歐一些國家的大學(學院)也自設“院士”的。
如此“無微不至”地貶低知識分子和科學家,發(fā)展到后來對知識分子和科學家的“全面專政”,實在是勢所必然的事。知識分子和科學家中最拔尖的一部分人,“文革”剛開場就被《十六條》劃為“反動學術權威”,在劫難逃;《十六條》規(guī)定“對有貢獻的科學家要加以保護”,但這里所謂的“有貢獻”是指直接服務于軍事項目如導彈核武器研制。實際上連這些人的大部分也受到?jīng)_擊乃至殘害,其中一些人被害死。此外,既無戰(zhàn)爭亦無自然災害饑荒瘟疫的正常歲月中特意“保護”極少數(shù)人是什么意思?其潛臺詞不是要對絕大多數(shù)人厲行專政,暗示血雨腥風紅色恐怖即將降臨嗎?后來的事實正是這樣!然而“有貢獻的科學家”誰不是從普通科學家中來的?哪項“貢獻”不是建立在眾多普通科學家的智慧和勞動之上?那時有句訓斥人的名言叫作“形而上學猖獗”,上述種種不是典型的“形而上學猖獗”又是什么?其實豈止于此,簡直是居心險惡!
我就是這么看的。這么看就這么干。然而那時自己還是個小青年,一無所有,怎么“干”?平時喜歡寫點小文章,于是在一九六三年初寫出了《握手》。這部很不成熟的作品有一點卻是很成熟乃至很堅定、很突出的,那就是在只準寫“工農(nóng)兵”和只準歌頌“工農(nóng)兵”的時代,它寫的全部是知識分子和科學家!書中最常出現(xiàn)的身份是“博士”、“教授”和……“院士”。我寫到了英國的學院院士,美國科學院院士,舊中國的中央研究院院士,等等,但在寫到新中國的最高學術身份時卻麻煩了,因為中科院沒有“院士”,只有“學部委員”。記得開頭幾稿中我寫的是“學部委員”,“文革”開場后改成了“院士”。當年審訊人員斥責我“越寫越反動”,此為原因之一。然而這只是記憶。究竟怎么寫的,因手頭既無手稿亦無手抄本,沒法確定。一九九一年中科院改院士制時我曾戲謔地尋思,我的“改制”也許比他們早得多吧!然而也沒有證據(jù)。直到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一日李普夫婦將保存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手抄本贈送給我,才證明我在一九七○年的筆下已經(jīng)將五十年代的中科院學部委員稱作“中國科學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