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
二十年前我曾陪同香港友人尋找北海南門外東側(cè)這個民居,只見門牌還釘在門楣上方,里面早已面目全非,如今恐怕連門牌也不在了,而六十多年前的室內(nèi)情景也只有少數(shù)幾個局中人掛在瑣憶中。大約一九三二年,靳以從上海復(fù)旦大學畢業(yè),到天津老家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后,在剛從上海北上改教燕京大學的鄭振鐸的主持下,租下了這套前院辦大型刊物《文學季刊》以后,這個小去處居然成了一個小型的文人交流中心。正房朝南西頭相連的平房向內(nèi)開小門即面對一張大寫字臺,是靳以寶座。面對耳房開出來的一把交椅,是巴金的常座。他們倆就隔桌看稿、談話、評論。靳以在南開中學的舊同學,清華大學即將畢業(yè)的萬家寶(曹禺)剛脫稿的《雷雨》由靳以擱在一個大抽屜里,首先被巴金發(fā)現(xiàn),就決定交給《文學季刊》發(fā)表。當時除了不住這里的鄭振鐸,還在清華大學讀書的萬家寶和他未婚妻鄭秀也常來此串門。清華研究生曹葆華,他善于斂財,靳以常常開玩笑,威脅他到東來順請大家吃涮羊肉。靳以懂一點昆曲,常帶幾個住在東城的年輕朋友,以及還沒有搬進景山東街北大女生宿舍,暫時住在西城她三姐夫沈從文家的張充和,雇幾輛洋車去吉祥戲院或者前門廣和樓戲院看北昆韓世昌、白云生昆曲班子演出。常常與北大教英文的英國少爵爺艾克敦面對
紫色金字的帷幕上繡的一對古詩“不惜歌之苦,但傷知音稀”,共同做了活圖解。由靳以護送幾輛洋車浩浩蕩蕩穿城回家,我也幾度參與了這個行列,至今回想起來還別有風味。當時蕭乾還在燕大讀書,他也經(jīng)常到三座門十四號串門,也許因為他從小送牛奶出身,有善于跑腿即今日所說的“為人民服務(wù)”的美德。他為沈從文、楊振聲辦的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編輯文稿,編輯到我的一些譯稿,還大大效勞了我一次。我平時只穿中服長衫,因為要在三四月間去日本小住,定做了一套西服,準備在天津上船后穿。大家送我到北京東站時,我才想起西服忘記帶上了。蕭乾自告奮勇騎自行車趕回三座門代我取西服,及時趕到車站,大家松了一口氣。靳以又想起托我到京都后為他選購一尊京人形送人。七月間我回到北京,當時華北形勢緊張,我沒有忘記帶回一尊明麗的女京人形。靳以當時準備把《文學季刊》改在上海出版,我應(yīng)邀到濟南去教書,抓緊把靳以要的京人形帶給了他。只是不清楚靳以最后將這尊京人形是否送給了他在上海將要結(jié)婚的朋友陶淑瓊。這又成了一個值得懷念的懸案。后來想起黃裳見到不知從靳以手里還是從三座門的廢紙簍里撿到的我的諷刺詩“春城”原稿,日后到香港投寄給《開卷》雜志影印出來,看起來比原稿還清楚。
前幾年黃裳從藏書里找出這份手稿寄給了我,但我卻忘記放在哪里了。這也可以說明黃裳也曾經(jīng)是三座門十四號生活的見證人。
巴金平時不茍言笑,只是有時和靳以互相開幾句玩笑抬杠。我只有一次聽他輕聲朗誦幾句新詩,卻正是為了挖苦我而面對我朗誦《文學季刊》上發(fā)表的“春城”中的一段打油詩:
我是一只斷線的風箏,
碰到了怎能不依戀柳梢頭,
你是我的家,我的墳,
要看你飛花,飛滿城,
任我的形容一天天消瘦。
而這正是黃裳后來交給香港《開卷》雜志影印出來的那首詩。
這共同作成了三座門生活的絕響。
二○○○五月七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