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琴
千壑生煙。
濃重的大霧彌漫開來,將梅關(guān)古驛道兩旁壁立的山峰遮蔽了,泠泠的山風,不停地搖撼著山嶺上孤絕的橫枝。夜雨浸淫的山道,幽然如一錠古老的徽墨。
人浮在霧中,路浮在霧中。
一道天光自山外馳來,將渾凝如幔的霧帳挑破……
呵,古驛道就在腳下。
拾級而上,每一步都濺響了湮遠的歷史記憶。
大樹如碑。
這就是夢里尋她千百度的梅關(guān)么?
這就是唐代詩人張九齡奉詔鑿嶺開路的大慶嶺么?
三月的梅關(guān),早已梅花凈盡。
三月的春風,將浩浩梅林剪裁成無數(shù)張招展的酒幡。
酒幡下,可是漢代的裨將庚勝在筑城守隘?抑或唐朝張九齡麾下的役夫在筑路劈山?
想象一下吧,以最原始的勞動工具,鐵釬鐵鑿,劈開三十多米深的庚嶺,然后再用一塊塊的磚石壘就五米寬的路。這是一種怎樣的偉力!驛道的每一級臺階,都浸漬著役夫的血淚和汗水呵。
走過了這樣的古驛道,你還敢對普通的販夫走卒有半點輕慢么?
走在古驛道上捫心自問:你能干什么?搜遍全身,找不出半點值得驕傲的理由來。
雨絲風片。
哪一株梅樹下,游蕩著杜麗娘的一縷香魂?
哪一株梅樹下,流下了宋之問悔恨的淚水?
一介書生湯顯祖,秉筆直諫,揭露吏治黑暗,觸怒了明神宗,被貶到雷州半島的徐聞縣(湛江)做典吏。
貶謫途中,路經(jīng)南安東山碼頭,停舟登岸,無意間聽說了南安府小姐與廣東書生相戀的一段情事,大為感動,遂寫成了“家傳戶誦”的《牡丹亭》。
湯顯祖筆下的柳夢梅熱衷功名,而他自己卻從此將“似空花水月”的功名看淡,寄情戲曲詩文?!芭R州四夢”成了他最后的歸宿。 一顆負罪的靈魂,在梅關(guān)前盤桓,不愿離開。他想起十月雁南飛至此北回,不再過嶺的傳說,而自己卻像一只孤雁,翻山越嶺,去那荒遠的瘴癘之鄉(xiāng)。一嶺之隔,便成天涯!頓時遷謫的痛苦和懷鄉(xiāng)的憂傷一起涌上心頭。
這謫罪之人,便是初唐聲名狼藉的宋之問。宋之問謅事武后的嬖臣張易之、張昌宗,甚至不惜為張易之捧溺壺,歷來為人們所不齒。驕橫的二張被殺,依附二張的宋之問也被發(fā)配欽州(今廣西欽州)。
可悲的應(yīng)制詩人,一夜之間競成了落魄的逐臣,離愁別緒,化作凄婉哀切的詩句,一路灑落在古驛道上:“明朝望鄉(xiāng)處,應(yīng)見隴頭梅”、“但令歸有日,不敢怨長沙”……
怨在“不敢”,誰解此恨!
山長水遠。
越過梅關(guān),中原的山水漸行漸遠,古釋道上,寫滿了遷客騷人如泣如歌的惆帳……
即便曠達如蘇學(xué)士,也屢屢因詩招禍,只因作了“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被宰相章享見了,以為先生呆在惠州未免太逍遙自在,便將東坡再從惠州貶到儋州,直到宋徽宗召他北歸。
騎一頭瘦驢,撥霧南來,東坡領(lǐng)著稚子,挾一卷陶淵明的詩,走進那蠻煙荒雨之中……
瓊州半島一望無際的湛藍,將歸鄉(xiāng)的夢阻隔。七年的嶺外生涯,只當作一次乘興的壯游。東坡自韶州度大瘐嶺,捋著美髯,吟出了《過嶺二道》:“七年來往我何堪,又試曹溪一勺甘……誰遣山雞忽驚起?半巖花雨落毿毿?!被磉_中分明透出幾分無奈。
接近生命的終旅,東坡寫下一行讓人驚心的絕筆:“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币淮淖冢氐榔缴?,惟存貶謫!
千古文人,命運多舛,放逐天涯,窮而后工。莫非這是一個死結(jié),是中國文人永遠走不出的怪圈。
如此想來,“秋扇見捐”①的張九齡,倘一生得意,終老在相位上,也不過是一朝一代的事吧,哪有他詩歌的生命久長,但在他所有流傳下來的詩作中,我以為寫得最精彩的一行詩,便是這條大庚嶺。這才是真正的大手筆,千年之后,仍然承載著我們,讓我們永久地懷想……
格關(guān),這個跟唐宋連在一起的名字,不只留下了蒼涼憂傷的吟唱,也有過昔日的輝煌。
大庚嶺道,曾經(jīng)是古代中原通往嶺南的惟一通道,曾經(jīng)是南北文化交流、貿(mào)易往來的重要交通樞紐。從唐宋到明清,這條驛道上,“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無數(shù)布衣平民,市井商販,為了生計活路在這條道上奔波。贛江浩浩蕩蕩,一瀉千里,桅檣如林。贛江不眠的燈火,吸引著中原的目光,吸納了大小船只,由長江入鄱陽湖,溯贛江而上轉(zhuǎn)入漳江,翻越大瘐嶺,一頭扎進珠江懷抱……
鴉片戰(zhàn)爭后,海禁盡撤,五口通商,對外貿(mào)易的重鎮(zhèn)已由廣州轉(zhuǎn)移到上海,大量的進出口貨物改造而行,這條南方的“絲綢之路”從此一照不振,除了陳毅將軍在這兒打了三年游擊,留下了“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的豪情,似乎再也無人問津了。
大庚嶺從此失落了一個繁華夢。
盛極而衰,像一個預(yù)設(shè)的圈套,任是誰也要陷落進去,逃脫不掉。無論是一個朝代、一個人、一條路。
千樹清香。
不絕的天風,可是吹那永遠不降的旌旗?
不盡的春雨,可是為那永遠不死的靈魂?
梅關(guān),年年的梅花似雪,可是為忠烈的文天祥孝祭?
故鄉(xiāng)的白雪,深情地將掩埋烈士的土地覆蓋。
山環(huán)路轉(zhuǎn),行行重行行,登千巖之上的梅關(guān)。腳步輕輕,怕驚動了山神,怕聽子規(guī)的啼叫,只因那一則兒時聽來的凄美的故事,“杜鵑鳥把自己倒吊在樹枝上叫,叫到后來,血就從舌頭上滴下來,滴到杜鵑花上,花也洇紅了……”
古驛道上,倏忽想起這個泣血的故事,悚然心悸。
相關(guān)道的驛壁上,寫滿了歷代文人遷客的詩。悄悄駐足一旁,撩開一枝橫影,仰面細讀九百年前文天樣的詩“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出嶺誰同出?歸鄉(xiāng)如不歸……。遂想起他在金陵驛中的名句:“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币恍行袨R血的文字,讓一名江南女子,讀得五內(nèi)俱熱,久久不能自己……
雨停了,收住傘,久久在梅關(guān)前徘徊,不忍離去……
靜謐中,一只不知藏在哪棵枝頭的子規(guī)試著初聲。子規(guī)啼聲,叫得滿山滿谷的霧漸漸四散了。
子規(guī)聲聲,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山也靜了,人也靜了。
2000年4月
①秋扇見捐:唐玄宗意欲起用平庸無能的牛仙客做宰相,張九齡竭力勸阻,玄宗十分不快,加上李林甫陰損,人秋后,玄宗令高力士持一把白羽扇賜予張九齡,張九齡先是不解,忽而想起“秋扇見捐”的故事,才悄然大悟。秋天來臨,扇子派不上用場了,就被棄置一旁。
責任編輯空山
十月200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