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蘊之
《孫子兵法》云:"兵者,詭道也。"唐代李筌注曰:"軍不厭詐。"這是說,用兵的道理在于詭詐,要讓對方摸不清底細。《韓非子·難一》中也有"戰(zhàn)陣之間,不厭詐偽"的說法。到了小說《三國演義》里,就被羅貫中借曹操之口概括為"兵不厭詐"的四字成語了。用兵之道,不厭詐偽;偵破之道,也是如此。宋代桂萬榮編撰的《棠陰比事》,其中有些案例,就反映了古人在這個方面的智慧。
《棠陰比事》是繼五代和凝、和じ缸穎嘧的《疑獄集》,與宋代鄭克編撰的《折獄龜鑒》之后,又一部記述訴訟活動的書籍。桂萬榮,史書無傳,因此很難查考他的生平事跡。據(jù)他在《棠陰比事后序》中所署的職銜,是"朝散大夫、新除直寶章閣、知常德府",時間是南宋理宗端平元年,即公元一二三四年。成書的時間,據(jù)他在《棠陰比事序》中說,是"歲在重光協(xié)洽",這是指辛未之歲,也就是南宋寧宗嘉定四年,即公元一二一一年?!肚靶颉贰逗笮颉返臅鴮憰r間相隔二十四年之久。至于桂氏的其他方面,我們就所知甚少了。
關于《棠陰比事》的命名,"棠陰"即"棠蔭",系取自《詩經(jīng)·召南·甘棠》。其詩三章,每章三句,是一首贊美召伯聽訟的詩。甘棠,即杜梨,又名棠梨,葉圓而有尖,花呈水紅色,果實扁圓而小,累累枝頭,味酸甜。因為甘棠枝干高大,所以古代常在社前種植,稱為社木。古代的社,是聽訟斷案的場所,也是敬奉大地之神與五谷之神的地方,因此又稱社稷。傳說召伯曾在社前的甘棠樹蔭之下聽訟斷案,公正無私,人們愛戴他,便唱這首《甘棠》,表示要愛護社前的樹木,用來寄托對召伯的懷念。"比事"二字,據(jù)桂氏在《序》中說,是"比事屬詞"的意思,也就是排比事類,連綴文辭的意思。
《棠陰比事》中,反映偵破智慧的案例十分突出,如《彥超虛盜》《道讓詐囚》《柳設榜牒》《楊津獲絹》《裴命急吐》等。下面我們就針對上述五個案例做些介紹分析。
《彥超虛盜》的故事說:
五代時,后漢人慕容彥超善于捕捉盜賊。他在鄆州(今山東東平)擔任節(jié)度使的時候,在州中設了一個質(zhì)庫(當鋪)。有個人拿來兩錠假銀,典當了十萬錢。慕容彥超得到報告以后,就令質(zhì)庫總管出個榜文,假稱質(zhì)庫被盜,丟失了用來抵押的銀錠和其它財物,呼吁社會各界協(xié)助捕捉為首的盜賊。不出幾天,果然有人來贖那兩錠假銀。抓住這個人加以審問,果然就是那個騙賊。
慕容彥超,鮮卑族吐谷部人,新、舊《五代史》均有傳。《新五代史》稱他"為人多智詐而好聚斂",所載《虛盜》事實,與《棠陰比事》大有出入。因本文意圖不在考辨,姑置不論。慕容彥超在《虛盜》中所用的詐偽之術,是基于對案犯的一種心理認識,即:案犯既然能用假銀質(zhì)錢,當他知道假銀在質(zhì)庫中被盜丟失之后,必定會來贖取真銀。事情果然如慕容彥超之所預料,他的偵破獲得了預期的效果。
《道讓詐囚》的故事說:
北魏高謙之,在他擔任河陰縣(故址在今河南孟津東北)縣令的時候,有人用布袋裝著石頭瓦片,詐稱是銀錢,去欺騙賣馬的人,馬一旦到手,就借機逃走。朝廷下令要求將案犯緝拿歸案。高謙之面對這種情況,就給一個在押的囚犯上了刑枷,讓這個囚犯站立在馬市上,由衙役宣稱他就是那個用詐騙手段買馬的賊人,現(xiàn)在就準備處死他。與此同時,高謙之又暗中派人察看馬市中小聲議論這件事的人。就聽見有人高興地說:"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抓住這個人加以審訊,于是盡數(shù)捕獲了他們的黨羽。
高謙之,字道讓,渤海蓨(今河北景縣)人,高崇之子,高恭之之兄,《魏書》《北史》均有傳。他擔任河陰縣令,是北魏孝明帝孝昌初年的事,所記《詐囚》事,《棠陰比事》與《魏書》《北史》無大異?!段簳贰侗笔贰凡⒀云?在縣二年,損益治體,多為故事"。看來是一個好官。高謙之在《詐囚》中所用的偵破方法,是把假犯當作真兇,從而解除案犯的戒備心理;與此同時,又注意觀察有誰產(chǎn)生如釋重負似的喜悅,并形諸言語之中。"欣然曰無復憂矣"的人,自然就有最大的嫌疑;"遂執(zhí)訊問,悉獲其黨",也就不足為怪了。
《柳設榜牒》的故事說:
南北朝時,北周柳慶在西魏擔任雍州(故址在今陜西西安市西北)別駕的時候,有個胡人家里被搶劫了。州、縣衙門都做過一些偵察,均沒有發(fā)現(xiàn)賊徒的來龍去脈;左鄰右舍被當作嫌疑犯抓起來的很多。柳慶認為,賊徒既然很多,就很像烏合之眾;既然是烏合之眾,就彼此不知根底;既然彼此不知根底,就容易互相疑忌。這樣,就可以利用詐偽之術來將他們逮捕歸案。于是他就指示寫了許多假匿名信貼在衙門口,信中說:"我們一干人共同搶劫了胡人的家,但我們?nèi)吮娀祀s,終于難免泄露真相。如今打算自首,又擔心被殺頭;假如官府答應先行自首的可以免罪,便準備前來投案。"柳慶接著又指示衙門貼出準予自首免罪的告示。過了兩天,盜賊中的一個、廣陵王元欣的家奴反綁著雙手果真來到告示下自首。于是順藤摸瓜,最終沒有一個漏網(wǎng)跑掉的。
柳慶,字更興,解(今山西永濟)人,《周書》《北史》均有傳。他是唐代柳宗元的七世祖,史載其守正明察、不避權貴、斷獄無私的事頗多。《周書》本傳即記有其懲治西魏宗室廣陵王元欣外甥的事。在《設榜牒》中,他所施行的詐偽之術,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即:"賊徒既眾,似是烏合;既非舊交,必相疑阻。"他的這個認識帶有一定程度的推斷性,但貴在準確無誤;否則的話,他就不會取得這種預期的效果。這個案例,《周書》《北史》亦均有載。
《楊津獲絹》的故事說:
北魏楊津,在他擔任岐州(故址在今陜西鳳翔南)刺史的時候,有個武功人押送三百匹絹,在離城十里的地方遭到了強盜的搶劫。當時,有一個使者騎著快馬經(jīng)過這里,被搶劫的武功人就把強盜穿什么衣服騎什么馬告訴了這位使者。使者一到州衙,就把情況向楊津作了報告。楊津便指示手下人說:"你們立即到處揚言,說有個人穿著某種顏色的衣服,騎著某種顏色的馬,在城東十里的地方被人殺死了。如果死者有家屬,可以盡快來州衙報告。"果然有一個老太婆,一邊哭著,一邊向州衙走來,說死者是她的兒子。找到了強盜的母親,強盜自然就跑不掉,最終被收捕入獄,并查獲了三百匹絹。
楊津,字羅漢,本名延詐,弘農(nóng)華陰(今屬陜西)人,《魏書》《北史》均有傳。史載其任岐州刺史時,"巨細躬親,孜孜不倦","守令僚佐有瀆貨(貪污)者,未曾公言其罪,常以私書切責之,于是官屬感厲,莫有犯法"。他破獲這起搶絹案所用的詐偽之術,是基于對人們親情關系的理解。他教下屬揚言某人被殺死了,并不曾明言他是強盜,這就使他的親屬消除了戒備心理。況且兒子作強盜,也未必敢讓母親知道。但是,一旦找到了強盜的母親,自然就離找到強盜不遠了。這個案例,《魏書》《北史》亦均有載。
《裴命急吐》的故事說:
唐代裴子云在新鄉(xiāng)(今屬河南)當縣令的時候,境內(nèi)有個老百姓王恭被征召守衛(wèi)邊疆,臨行時把六頭母牛留在了舅舅李琎家。五年之間,六頭母牛共生了三十頭小牛。王恭退役回鄉(xiāng),向舅舅要還母牛,李琎說:"六頭母牛,有兩頭已經(jīng)死了。"只歸還了王恭四頭老母牛。王恭到縣衙提出訴訟,裴子云就把他關進了監(jiān)牢,又命令衙役傳喚李琎。李琎來到縣衙,裴子云厲聲對他說:"有個盜賊供認同你合伙盜了三十頭牛,藏在你的莊上。"又掉轉(zhuǎn)頭對衙役說:"把盜賊帶上來和他當面對質(zhì)!"于是用布衫蒙住王恭的頭,讓他站在南墻根前,同時命令李?趕快如實招供。李琎于是說:"三十頭牛都是外甥王恭的母牛所生,實在不是盜來的。"裴子云命令去掉王恭頭上的布衫。李琎吃驚地說:"這是外甥王恭!"裴子云說:"馬上還牛,你還有什么話好說!"李琎只是沉默不語。裴子云又對李琎說:"養(yǎng)牛五年也很辛苦,為此特送你五頭牛作為酬勞,余下的一起歸還王恭。"聽說這件事的人,沒有不對裴子云表示嘆服的。
裴子云,史書無傳,生平事跡已很難查考,所知道者,僅此一事。然而僅此一事,人們便可知道他是一個十分具有智慧和人情味的官員。他所使用的詐偽之術,是基于對民事案件與刑事案件差異性的認識。這是上述五個案例中惟一用來解決民事糾紛的案例。舅舅占有本來應該屬于外甥的牛,雖然不算犯罪,卻也于理不通。外甥告到官府,官府首要的是弄清事實,而且最好是由舅舅自己說出來。這就需要費一番心計。裴子云故意造成把李琎扯進刑事案件的假象,就是為了讓李琎自我辯解,從而不得不吐露實情。李琎申辯自己莊上只有外甥的牛,而沒有偷盜的牛,這就給還牛奠定了基礎。這個案例,最精彩的是結尾"特與五頭,以償辛苦"的部分,這部分充滿了濃厚的人情味,也是人們對裴子云表示嘆服的主要原因。
運用詐偽之術進行偵破,不僅需要智慧,還需要保守秘密,使對方不知其為詐偽之術。另外,雖是詐偽,卻都在情理之中,就如同真實存在的一般。古典小說《紅樓夢》里有"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話,這里倒可以反用其意,作"真作假時假亦真,有為無處無還有"。當然,詐偽之術一旦被識破,那后果也必定是十分嚴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