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村
第一篇
上海有一個批評家叫吳亮,大頭大腦的,近二十年,寫過許多好看的文章。今年有天晚上一群朋友在我家聊天,他向我要紙,一個接一個地畫。我的這張是最好的,其他的如阿城、孫甘露都不那么成功。對他來說,畫畫是業(yè)余的業(yè)余,需要手氣。我將此畫向他討來,仔細(xì)收藏。
投桃報李,本欄開張之先介紹吳亮的集子。他經(jīng)常寫得十分好,還比我有名,所以不必為一張畫避嫌?,F(xiàn)在時興“支持民族某某”,我這也算是支持民族文學(xué)吧。
《吳亮話語》,吳亮著。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12月初版。
全書分作四冊:觀察者說,批評者說,獨行者說,逍遙者說。
這個從小生長在上?;春B愤叺哪腥?,對城市有著特殊的感覺。他對城市的愛是咀嚼它的各個細(xì)部,有把玩的熱情和懷舊的神態(tài)。近年,他還為一本老上海的圖片集配過文字,那書賣得更好點(可惜我一時找它不到,現(xiàn)在是凌晨四點,不便打電話去問他)。他對文學(xué)的愛是批評一些文人和文風(fēng),譬如當(dāng)年批評走紅的張辛欣的《少來點雜碎湯》,譬如圈內(nèi)很知名的《批評的缺席》。他的語錄經(jīng)常被多人引用,成為真正的一說。這些年,他的文學(xué)批評寫得少了,轉(zhuǎn)寫畫評。為謀生計,也在報刊發(fā)表點議論足球或日常生活之類的文字。他是這個雜蕪的城市里不多的聰明者中的一個,也是比較懂得中國文字的奧妙的一個。
《越洋情書》,[法] 西蒙娜·德·波伏娃著,樓小燕、高凌翰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4 月初版。
在報社做讀書版的朋友向我推薦這部上下兩冊的書,并代我買來,親自送書上門。初讀之下,首先是文字很舒服,這是一本好書的先決條件。否則,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沒用。我把它推薦給大家。
波伏娃是非常有名的女性主義者。我讀過她的《第二性》,那書是女性主義的經(jīng)典,令人印象深刻。我知道她是法國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薩特的終身伴侶。我也見過幾個被稱為中國的女性主義者的女士,囿于性別雖神往而不敢領(lǐng)教。她們似乎必須與眾不同。為此,我有點好奇,女權(quán)大師的情書會是如何模樣。
這兩本情書是寫給一個人的,他不是薩特(否則就不會是越洋的情書)。收信人是納爾遜·奧爾格倫,一個美國的不太著名的作家。書里收著她從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六四年寫給他的三百○四封信。我信手翻到上冊第二百一十二頁,抄錄一節(jié)。它比任何轉(zhuǎn)述都有說服力。
親愛的,我對密西西比、危地馬拉、尤卡坦都無所謂,我要的是你。當(dāng)我假裝已和你在一起時,墨西哥或新奧爾良顯得很重要。但是當(dāng)我發(fā)覺你還沒有在我身邊,我只渴求一樣?xùn)|西:把你抱在懷中,再次被你捕捉。親愛的,現(xiàn)在每時每刻都在滑向你,慢慢地,但時間肯定是在把我?guī)У侥隳抢?。越過白天黑夜,太陽和寒冷,我快走完四月來到瓦班莎的窩。除了說我愛你,我的人不會動了,我的心臟也會停止跳動,思念、等待、希望都會停頓。我會在有我位置的地方,我屬于你。你的生日快到來了吧?我記得你告訴我是在三月。生日快樂,我親愛的納爾遜!我希望你懷著我的愛,生活得跟沒有我的愛一樣長久。生日快樂!再見,寶貝。我心中充滿了熱帶陽光般的愛,全是給你的。你看吧,我們會非常幸福。我整天都在想你,一想到你我就親你。我愛你。
你的西蒙娜
這樣的段落比比皆是。她稱呼他“我親愛的丈夫”。我沒料到,一個三十九歲才遇到對方的女性主義者,會有少女般的熱烈和奉獻(xiàn)。我終于知道,無論是不是女性主義者,杰出的女性總是敏感的,溫柔的,對異性中的知己懷有永恒的初始的情感。當(dāng)然,書中還談了許多別的,很真摯很智慧。要知道波伏娃是怎么在說,只有讀一遍這本書了。
一九九九.九.六
第二篇
上次說到的吳亮寫上海的書已找到,《老上?!湃サ臅r光》,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上海其實并不老,但寫老上海的書此起彼伏,這是永遠(yuǎn)嚼不完的話頭。
《海明威文集》十六冊(已出十一冊),吳勞、鹿金、陳良廷、蔡慧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7月初版。
上海譯文出版社(http://www.stph.com.cn)是我喜歡的社。這一代作家?guī)缀鯚o人能直接閱讀外文原著,所以一旦談到翻譯界總有敬畏之意。上海譯文的《外國文藝》雜志和外國文藝叢書曾是他們的基本營養(yǎng)。近來該社推出的是《海明威文集》,以紀(jì)念這名大師誕生一百周年。
書的封面上有這白胡子老頭孩子般的好奇的眼神。
談起海明威,愛好文學(xué)的人至少讀過他的《老人與?!?,讀過他的一些短篇。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簡潔而有力的文體。他有傳奇般的一生。他是做人和寫作最為一致的作家。他是男人的同義詞。他至少向我示范了這樣兩點:盯著一件東西看;簡明地說。
《昆蟲記》,[法] 法布爾著 王光譯
作家出版社 1998年2月初版。
這恐怕是作家出版社出得最好的一本書了。寫動物的書往往比寫人的書精彩,因為動物比人精彩。我從那篇《圣甲蟲》讀起,讀得興致盎然,讀完自愧不如。能把一本科學(xué)著作寫得這樣引人入勝,需要對事物耐心的深刻的觀察,需要博愛之心,還要有不凡的寫作天才。原著有十卷之多,本書只是取其一角而已。僅僅對金龜子進(jìn)食的觀察,他便抓著鐘表,從早上八點守到晚上八點。為寫此書,天知道他用了多少時間。書中的任何一頁都結(jié)結(jié)實實,有一說一。他的文風(fēng)平實而有幽默感,沒有那種濫情的一驚一乍。讀這樣的書,真是少有的美妙享受。
一九九九.九.十四
第三篇
《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A卷,B卷),作家出版社1999年8月初版。
襲用一句廣告術(shù)語,此套八十萬字的書已第二次印刷,正在熱賣之中,沒幾天就出人意料地賣出了五萬多套。
語文教學(xué)的問題受到追問由來已久,上了十多年的語文課,許多學(xué)生非但不熱愛文學(xué),居然仇視作家作品。追問者的情緒越來越激烈。在這個背景下,《萌芽》雜志社和全國的七所高校(北京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華東師范大學(xué)、南京大學(xué)、南開大學(xué)、山東大學(xué)、廈門大學(xué))嘗試著用他們命名的“新概念作文大賽”,讓如今的學(xué)生釋放出真實的寫作能量。當(dāng)時,我讀了初賽的一部分手稿,其視角和語言都令我欣喜。有的參賽作品甚至圖文并茂,用電腦制作。最后的復(fù)賽在上海的考場進(jìn)行,題目是立體的:老師拿出一只蘋果,咬了一口,放在桌上。你愿意怎么寫這只蘋果聽便,只要談的是它,任何題目任何體裁都被接受。最后的結(jié)果是令人欣喜的,一些文章的質(zhì)量遠(yuǎn)遠(yuǎn)超過平常的應(yīng)試作文。想象豐富,五光十色,不再有背書的雷同。用有點俗氣的標(biāo)準(zhǔn)來說,最后,有八名高三應(yīng)屆畢業(yè)生被各高校提前錄取,有一名學(xué)生被加分錄取。
初賽和復(fù)賽中的優(yōu)秀文章,已收入此書。另配有王蒙、鐵凝、方方、曹文軒、陳思和、陳村、葉辛、王小鷹、趙長天、陳丹燕、素素等作家教授的評點。并不夸張地說,讀此書,對學(xué)習(xí)寫作的人是個啟發(fā),對不寫作的人,是難得的享受。我讀這些文章之后的感受是,我們祖國的語言依然是這樣豐富,寫作是如此有趣。
《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jì)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廖亦武主編,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4月初版。
提起文革十年,都說是中國文學(xué)的空白區(qū),說只有《艷陽天》和《李自成》。這樣的誤解對中國文學(xué)和中國作家都是非常不公平的(請參見拙作《文學(xué)舊事》)。此書中,用了大量的當(dāng)事人的回憶,重建了新詩史上非常輝煌的一頁。郭世英、郭路生、白洋淀詩群、今天、星星畫展、朦朧詩,一一走過。
芒克:我們在一塊,真是又窮又開心,當(dāng)然也常鬧翻。多多與根子那時就叫勁。因為爭一個女孩,又比唱歌,又比寫詩。
很快,岳重(根子)的詩就被介紹到沙龍中。徐浩淵立即斷言:“岳重為詩霸,岳重寫了詩沒有人再可與之匹敵。”由此一九七二年下半年沙龍?zhí)幱谠乐毓廨x的籠罩之下?!艢q即寫出《三月與末日》等八首長詩,此后一歇就是十五年。
我(多多)和芒克的詩歌友誼自那年開始,相約每年年底:我們像交換決斗的手槍一樣,交換一冊詩集。
一九七二年底或一九七三年初,史保嘉(齊簡)帶來一位瘦瘦的青年人。他就是后來的北島。
這書還記錄了一個已經(jīng)去世的人,趙一凡。他是一個殘疾人,收藏了一個時代。一九七五年被捕時,被抄走的資料用了三輛130國產(chǎn)貨車。平反后的一九八八年,他去世。退還的資料竟被保姆當(dāng)廢紙賣了。幸好他的朋友及時趕到,搶救了一部分。如果沒有他的收藏,就沒有以后的《今天》。
書的開頭用五十多頁的篇幅介紹食指(郭路生)。他是那個時期中國詩歌中國文學(xué)的象征。文革中,巨大的壓力令他精神出現(xiàn)問題。他現(xiàn)在仍住在北京遠(yuǎn)郊的一個福利院里。讓我們重溫他的不朽之作:
《相信未來》(片段)
當(dāng)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dāng)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托起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支溫暖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一九九九.九.二十二
第四篇
《日常中國》,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 吳亮 高云主編1999年9月初版,全套5冊,19.80元一冊,99.00元一套。
這本書的副標(biāo)題是“五十年代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還有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它印刷考究,輯錄了作家們的敘述片段,加上大量的當(dāng)時的照片,對年輕人了解父輩的生活,是一個好的材料。對經(jīng)過那段生活的人,是對回憶的喚起。
人是很容易忘卻事情的,很容易以為世界向來如此。翻翻老照片,至少說話時有一點依托。現(xiàn)在世紀(jì)末了,眾人以回憶和懷舊為時尚,檢出過去,檢出塵封的圖景。
此書和別的老照片書的不一樣的著眼點在于,它不再以偉大的事件為對象,而關(guān)心百姓的日常生活。我們都是凡人,很不偉大的,更多的與我們有關(guān)的還是那些小小的事情,是點點滴滴,剪不斷,理還亂。
《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英]麥高溫著,朱濤、倪靜譯,時事出版社 1998年1月初版。
這是“西方視野里的中國形象”叢書中的一本。這套叢書的作者都是一百年前在中國居留并對中國文化有研究興趣的西方人。上一個世紀(jì)之交的中國,在他們的眼睛里是如何的一幅圖景?本書的作者關(guān)心的是土地與土地法則,帝國統(tǒng)治之道,中國的軍事制度,文人階層,中國的經(jīng)典著作,學(xué)校與教師,祖先崇拜,風(fēng)水,神的代言人,城隍廟,山林寺院,刑罰,私刑,醫(yī)生與行醫(yī),金錢與放債,戲曲與演員,中國城市隨筆,中國人的水上生活,家庭與家庭生活,農(nóng)民與農(nóng)業(yè),大路與小路,乞丐,面子,中國人的生活一瞥,中華新帝國。我不厭其煩地把目錄抄在這里,讓大家有一個大概的印象。西方人關(guān)心的事情和我們關(guān)心的事情經(jīng)常不很一樣。
在“面子”這一章里,作者寫道:面子在漢語中是一個舉足輕重同時又很有趣的詞。在這個擁有四億人口的泱泱大國里,這個詞并不是用來描述人的相貌的,而代表了滲透于整個社會生活的一種觀念。正是這種觀念使每個中國人像演員一般在生活的舞臺上不斷上演著一出出滑稽戲?!?/p>
在“家庭與家庭生活”里,作者說:
“中國人的家庭觀念與我們大相徑庭。有一些我們認(rèn)為是構(gòu)成一個幸福家庭的十分重要的因素在他們看來卻是無關(guān)緊要的。例如,孟子所例舉的五種永恒的美德中,就不包括‘整潔。如果人們將它視為一種美德的話,那么這個民族的特征就會發(fā)生很大變化。而現(xiàn)在,幾乎每個中國人的生活環(huán)境都處于一種臟、亂、差的狀態(tài)?!?/p>
作者在后面又寫了:
“中國人從來沒被教導(dǎo)過要注重個人隱私?!?/p>
“中國的家庭還有一個特點,這就是缺乏安寧,這個特點對中國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而對普通的英國人來說卻是無法容忍的。”
“中國人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心煩。人們能夠任由一扇門在那里呼呼作響幾小時,而不想起身去關(guān)好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狂吠不止的狗叫聲會逼得一個英國人發(fā)瘋,而中國人平靜得好像什么也沒聽到……孩子們大聲地吵鬧著,而讀書人就坐在聽得見吵鬧聲的地方研究學(xué)問;人們坐著大聲地交談,而旁邊的房間中就躺著一位正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高燒病人,他頭痛欲裂,但此時卻沒有人阻止這些人的交談,或者拿出棒子把他們嚇走。中國人習(xí)慣了嘈雜的環(huán)境,他們在吵鬧聲中度過了一生。這是中國人的家庭中盛行的一種氣氛,當(dāng)人死了之后,在動天的哭聲中和震耳欲聾的古怪異常的吹奏聲中,他的尸體被護送著去入葬,這對他來說是一生中最大的向往了?!?/p>
作者審視的是東方西方兩者文化的不同。有一個叫龍應(yīng)臺的中國人曾寫了《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說得也是相仿的意思。她出去過了,有了新的坐標(biāo),所以覺得應(yīng)該生氣了。書一版再版,賣得很好,買書的人過的還是和未買書前一樣的日子。一百年過去了,中國人的生活環(huán)境有了不少變化,但是讀完此書,我還是很悲哀,一百年的時間,對改良一個民族實在太短了——何況是中國這樣的老大民族。
一九九九.九.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