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苗煒 王琿 題圖/爾冬強
一個幽靈,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的幽靈在到處轉(zhuǎn)悠。當他轉(zhuǎn)悠到上海衡山路時,他會問:“1931年在哪里?”
“1931年”在茂名南路,這條路上還有個叫“海上尋夢”的酒吧?!?931年”的一位女老板以戴墨鏡、穿男裝、頭發(fā)中分、能讓人想起汪精衛(wèi)而聞名。陳丹燕在《上海的風花雪月》中如是說:“一進去,最先聽到咿咿呀呀的音樂聲,唱針在密紋唱片上軋到了細塵,撲撲地響。那是周璇的細嗓子,像一根細而堅韌的尼龍線,勒到你雙手出血也不會被拉斷的,柔弱而頑強地把60年以前的多愁善感拖到你面前?!?/p>
這段頗似張愛玲的文字可以算是“1931年”最棒的廣告文案。靜安寺的Always Cafe則把張愛玲端進咖啡館,他們說,張愛玲曾住在愛丁堡公寓,常去旁邊的一家咖啡館,她曾在《上海的家》中寫過:“每天下午,在陽光里我會挑一個靠窗的位置,喝咖啡,看看外面的世界?!比缃?,帶你走進這家咖啡館的人也許會隨手指向一幢舊房子,告訴你張愛玲就曾住在那里。
“陳逸飛的畫是畫布上的余秋雨,而現(xiàn)在的咖啡一條街,則是街上的陳逸飛,把陳逸飛的畫布放大為街景而已?!鄙虾W者朱學勤說,“那個酒吧刻意營造一種1931年的氣氛,每一面墻都不放過,從月份牌,到汽車牌照,各種道具應有盡有。我到廁所去方便,一抬頭,發(fā)現(xiàn)它連廁所馬桶上方的那一堵墻也不放過,在那里有模有樣地掛著一個小馬燈,色澤老舊,似乎經(jīng)歷了60年的滄桑。但是那個型號的馬燈我太熟悉了!是國營企業(yè)上海桅燈廠1969年的產(chǎn)品,1970年我曾經(jīng)買過一盞,價格都記得清清楚楚,人民幣兩元六角八分?!?/p>
朱學勤先生說,他感覺上海在分裂,一個虛幻上海,一個真實上海,那個虛幻的上海在把自己故意做舊,仿佛生活在歷史里。他說:“上海這城市真是奇怪,“文革”時期的外灘就很有意思,政府大樓前有哨兵站崗,那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中間是批判墻,貼滿大字報,內(nèi)容是革命的,但上海人用特有的精巧把它的版式弄得挺漂亮,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而最外面的是情侶墻,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這邊情人接吻可以聽到旁邊接吻的聲音。”
“當革命被中斷的時候,一切恢復得那么自然?!具@個稱呼很快就退隱,叫‘老板、‘先生是那么容易。”作家陳村說,“也許這個城市資本主義的遺老遺少多了點兒?!?/p>
爾東強先生是在80年代開始搞攝影,這個“出身不好”的人厭倦城市向往鄉(xiāng)村,但在80年代中期,他感覺到上海的變化,他意識到那些即將拆除的老房子對自己頗為重要,他拿起照相機記錄上海的老房子,他說:“那時候人們向往新的,哪怕它是塑料的?!?/p>
他記錄了《上海的最后一瞥》,他還想記錄新東西涌進來,或者說涌回來——可口可樂進入上海,雀巢咖啡進入上海,但他很快感到,他拍不過來,新的東西太多太快了。
“一家面包店開張,大家會去排隊買法式面包;有‘起士賣了,大家排隊買‘起士。老上海中有現(xiàn)代城市里的‘市民階層,他們會無意中渲染以前如何如何,把舊社會的故事編得非常偉大。”爾東強說,“這種渲染很有誘惑力,陳丹燕本是一個北京來的革命干部子弟,她在華亭路的舊房子里找到一個銀調(diào)羹,就慢慢浸進舊上海,寫了關(guān)于上海的暢銷書?!?/p>
“那是對舊上海浪漫夢想的無限擴大,”作家陳村說,“實際上我們很難知道它原來是什么樣子?!毙r候的陳村對圍墻中的興國賓館充滿好奇,成了名之后才有機會進去住了一晚,他在那個燈火通明的夜晚體會到了什么叫作“冒險家的樂園”。他在書本上知道了武康路路邊原有一條鋪滿沙子的小道,那是供住在郊外別墅里的洋人遛馬用的,“那是傳說中的30年代”。
陳村說,在上海話里,沒有“殖民地”、“殖民時期”這樣的字眼兒,而是以“外國派頭”來當形容詞。這種方言可以化解許多意識形態(tài)上的矛盾,保持生活的現(xiàn)實性與市俗性。
“殖民的,這個詞在澳大利亞、在美國都是一個好的形容詞,說一個建筑物有‘殖民色彩,是說明它有傳統(tǒng),代表了一種更好的文明?!敝鞂W勤先生說。
“19世紀末,世界上有幾個新興的城市,如上海、巴塞羅那、孟買等,經(jīng)過20年,上海是發(fā)展得最好的。不可否認,先進的城市管理體制起了很大的作用?!鄙虾v史研究所的許敏先生說,“那是一個西方化的過程,社會階層趨于穩(wěn)定,外國人是高等人,次一等是高級白領(lǐng),再次一等的是住在石庫門里的人,稍微有些錢,更低層的是工人,每一種人都有一種向上比照的自覺,希望自己過得好一點兒。”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會不會忘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的悲哀呢?”爾東強在80年代早期就開始為外文雜志拍照片、撰稿,他的《上海的最后一瞥》沒有一家大陸的出版社愿意出版,說這本書賺不到錢,爾東強拿給外國人的出版社,洋人們對上海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自己的一套理論,他們要爾東強修改文字?!澳桥c我的觀點根本不一樣,所以我自己在香港注冊一個出版社,自己出這本書?!?/p>
那些老房子里保留的是什么樣的記憶呢?人們對著這些房子又在緬懷什么?當歷史已成為一種消費品的時候。
美國人霍塞在《出賣上海灘》一書中這樣說:“你應當再來探望上海一次,但這也將是最后的一次。你來的時節(jié)或許就是1936年——上海末日的上一年。你或許是坐著一只英國輪船來的——一只很大很華麗的輪船,有著一個很美的名稱:亞洲皇后號??斓缴虾r,你能看到海水已經(jīng)變了黃色。二十個國籍的船只都好似被一種無形的吸力將它們一起吸引到這一條航路上來?!薄吧虾W涕L了,已一躍而為世界第五大都市了。它已是非常之偉大、非常之富裕、非常之動人,不過有些過于成熟的樣子。”——這是1940年的文字。
上海社科院的包亞明先生在60年后寫了一篇叫《為什么是1931》的文章,他說:“1931年不僅是通常意義上的30年代的開端,也是史學家眼中的30年代(1927~1937)的巔峰,更是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黃金時代,當人們回味那段歷史時,傾心的不僅僅是逝去的繁華:洋房高聳,商店林立,貨物山積,車水馬龍,摩肩接踵,流光溢彩的都市風情,還有衣求華貴、食求精細,住求敞雅,行求快捷,樂求刺激盡興的生活方式,當一個階級消逝以后,它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因為無法再現(xiàn)而值得留戀,因為與現(xiàn)實生活遙相呼應而更值得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