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和晏??
溫文爾雅的李安一向住在紐約郊區(qū),已經拍了六七部家庭題材影片,中英文都有,如今他卻拍了部古裝武俠片,不免讓人覺得奇怪。不過看了《臥虎藏龍》后恐怕也就顧不上奇怪了,因為由李安制造的劍影交錯、浪漫飄逸的傳奇世界讓人沉醉,也為武俠電影注入了一點新風味。
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李安對所有人都這樣解釋拍攝原由:“我從小看武俠片、讀武俠小說長大,所以一直有那個武俠夢。80年代我住在唐人街附近,那兒有六家電影院,我看了所有的香港片。從1994年起我就開始準備這個故事。”
大概因為淵源已久,雖然這個武俠夢是到2000年才有足夠時間和金錢圓了的,《臥虎藏龍》卻有幾分當年武俠電影的陳舊和似曾相識。一個武功絕倫、飄逸落寞的劍客;一把帶來無盡煩惱的絕世武器“青冥劍”;幾個俠女魔女和她們之間糾結不清的愛恨情仇;由這一切引發(fā)的人生感悟和蒼茫人性的體味;加上古樸高雅的畫面,幾場精彩絕倫的打斗,很難不讓人回想起六十年代名噪一時的武俠片導演胡金銓的作品《俠女》、《大輪回》等,《臥虎藏龍》中扮演反角“碧眼狐貍”的就是當時很有名的武打女星鄭佩佩。
李安圓了他的武俠舊夢,但他的武俠世界卻很輕,輕得讓生命都難以承受。
無論是李慕白(周潤發(fā)飾)和他的師妹俞秀蓮(楊紫瓊飾),還是年輕的玉蛟龍(章子怡飾)和她的師娘“碧眼狐貍”,所有人都擺脫了地心重力,他們身輕如燕,隨時能一躍而起,飛過屋頂飛過湖面。深夜,俞秀蓮為奪回被盜的“青冥劍”和玉蛟龍打斗追逐、飛檐走壁的戲已拍得優(yōu)美、輕盈,神采飛揚;而李慕白和玉蛟龍在竹林輕功較劍一段尤讓人心旌蕩漾,兩人站在竹林之巔,隨竹的彈性搖曳升騰,動靜之間剛柔相濟,這大概也是武俠電影史上最優(yōu)美的一場戲了。當初李安的奇想讓“八爺”(好萊塢著名動作導演袁和平)也無計可施,浪費了很多天后才完成這“不可能的任務”。
身體輕飄起來,靈魂卻變得沉重。影片一開場,李慕白這樣向俞秀蓮講述閉關靜坐的感覺:“我一度進入了一種很深的寂靜。我沒有得道的喜悅,相反地,卻被一種寂滅的悲涼環(huán)繞,這悲哀超過了我能承受的極限?!边@種在一般的武打片中很少見的悲涼調子也一直環(huán)繞著整個影片,那些人的肉身在拼殺搏斗,靈魂也在苦苦掙扎。年輕鮮活的玉蛟龍出身官府,一直向往江湖生活,經歷了生生死死的江湖恩怨后卻從山巔一躍而下,讓靈魂和身體都得到了永恒的輕逸;一生靜修的李慕白在臨死前反而覺得自己浪費了生命,帶著“就算落進最陰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遠的孤魂野鬼”的遺憾離去,最終只剩下死去的身體和在愛中活過的破碎靈魂。
打打殺殺的理智與情感
李安畢竟是個拍慣了家庭劇的導演,當年艾瑪·湯普森在看了《喜宴》、《飲食男女》后就死活請他來執(zhí)導自己花費了五年心血改編的劇本《理智與情感》,因為她認為李安和簡·奧斯丁很有相通之處。這回雖說秀才造反,但李安講得最多的還是武戲文拍,要有情感深度之類的話。如果將維多利亞時代彬彬有禮的紳士淑女換成拖辮子著長袍的男人和拿刀劍的女人,將奧斯丁筆下機智俏皮的對白換成刀光劍影搏打廝殺,那么《臥虎藏龍》和《理智與情感》也不乏異曲同工。就像達什伍德家的那對姐妹,俞秀蓮和玉蛟龍一個成熟穩(wěn)重、顧全大局、恪守禮教,另一個則年輕任性、感情奔放、隨心所欲。她們既互相贊賞,又時有沖突。戲中說:“江湖臥虎藏龍,人心里何嘗不是?”在李安看來,那些刀劍相擊的打斗其實是情感沖突對立的外化形式而已。不過,和《理智與情感》相比,理智與情感的平衡的命題在任何時代都有它的意義,《臥虎藏龍》中社會禮教對人欲望的壓抑,父母期待與個人愿望兩全這樣的主題放在今天卻未免陳舊了。
李安還是個很有女性觀眾緣的導演,在日本、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和香港地區(qū),他的影迷75%都是女觀眾,這大概和他作品大多是注重人際關系和內心感受的女性電影有關。即使拍一部打打殺殺的武俠片,他還是將兩個女人推到中心舞臺,一改慣常武打片中女人溫柔、怯弱、順從、被保護的弱者形象或可有可無的調味品地位,反而動輒將一堆男人打得鼻青臉腫。之前李安就說:“這個題材吸引我是因為女主角的戲重,這在武俠小說里面很少見。通常的都是男性的幻想,大俠一般都是道德最好,武功最強,運氣也最好,所有的女孩都要追他,因為他道德好所以不能追人家,女孩子都得倒貼,最后好幾個女孩子跟他在一起。所以這樣一個女性為主的,我覺得很特別?!碑斎凰差A見到了這種特別性的危險,“我們做這個戲的話,要求女性觀眾不能跑,男性觀眾也不能失望,文的武的都要來?!北M管如此,不知道在世界其他地方會怎樣,對內地或港臺早已習慣吳宇森、成龍式的大男子主義、英雄主義影片的男性觀眾,恐怕很難不失望了。想當年吳宇森影片中披著黑大衣、叼著火柴棍的發(fā)哥何等揮灑自如、豪情滿懷,如今在李安手下卻總是神情黯然,寬大的竹布長袍掩不住微微發(fā)胖的身材,愛說“我們能觸摸的東西沒有永遠”之類的煽情話,擁有絕世的“青冥劍”卻非要送給人家以求心靈平靜,遇見一個武功不錯的小丫頭就滿世界追著讓人拜他為師……惹得男觀眾們豈止失望,簡直生氣。
電腦特技繪制中國夢
《臥虎藏龍》圓了李安的武俠夢,也圓了他的中國夢,那個其實已經破碎的中國夢。
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很美,波光粼粼的湖面和綠樹掩映中的白墻黑瓦的房屋,遠處青山如黛。伴著悠揚略帶況味的音樂,一個身穿灰布長衫的男子一手牽馬從湖邊小徑慢慢走來,整個畫面?zhèn)鬟f出殘陽斜照的落寞感,讓人覺得似曾相識。
從第一個鏡頭開始,這種略顯陳舊的黛青色影調就一直籠罩著影片。從古樸的安徽民居和層層疊疊的四合院,從虛無玄妙、充滿禪機的對白到悠揚的音樂,都顯示了李安對滲透著中國古典文化美的意境的刻意追求。之所以會讓人覺得似曾相識,大概是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一個古舊中國的殘夢吧,因為影片,這個夢變得更具體清晰。片中還有一個美麗的畫面是俯拍灰色的前門城樓,背后是連綿不斷的紫禁城的黃色屋頂,這是用電腦特技繪制的。
想李安當初在北京拍攝時曾很失望:“那個中國已經不復存在了,無論是在這兒還是在臺北?!比缃袼K于用1500萬美金和一些演藝音樂界頂級的人物如譚盾、馬友友等營造出了那個夢。 那個已不復存在的古老中國,大概一直存在他們的心中,雖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住在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