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怡
我出生在天山腳下的一個小縣城,母親是一名上海知青。30年前,母親只身來到遙遠的大西北開墾青春,把她的愛情也留在了新疆這片浩瀚的土地上。
在我長到16歲的時候,有一天,母親突然對我說,她已和我父親商量過,準備把我送回上海的外婆家去讀高中、考大學,因為我本不屬于這兒,我的身上流淌著上海人的血。盡管我知道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但我仍很吃驚,作為家中的獨子,母親怎會舍得我離去?但母親沒再多說什么。臨別之際,母親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好好地生活!”外婆家的房子是老式住宅,阿姨舅舅幾家人合住在一起,為我的到來,他們專門騰出閣樓上一間以前專放雜物的8平方小屋作為我的新家。初來乍到的我就像一只蜷縮在井底的青蛙,倍感寂寞。環(huán)境的改變使我意識到自己不再是父母身邊的寵兒了。
阿姨和舅舅對我是親熱的。但那種熱情也僅僅是熱情而已。開學前的幾個月,每天晚上我趴在那扇老虎天窗上仰望天空,看在薄云隙縫中穿行的月亮,看它透出的霜雪樣的清暉,那種清冷和蒼白真是像極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
幾個月后的一天深夜,我被尿憋醒,當我躡手躡腳地上完廁所后,卻被正在客堂間看書的小舅叫住了:“小建,過來!”小舅朝我招了下手。
我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在書桌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自從來到這兒,我始終有種拘束。
“你媽過得好嗎?你爸對她怎么樣?她當老師開心嗎?”說實話,我無法作出回答,也無法用不懂事來搪塞我對母親的忽視。母親從來都是笑對生活的,但這并不代表她的心底沒有驚濤駭浪。一個女人在還未成年之時便要忍受背井離鄉(xiāng)的無奈,這是一種多么艱難的靈魂跋涉呵!從那天開始,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母親的愛原來是這樣的自私和不堪一擊。
就在那個晚上,小舅將我不知道而又渴望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我———
母親是隨著外婆改嫁到這幢老屋來的,幼年喪父的痛楚給母親的童年投下了一片陰影。但是,新家庭不但沒有使母親解脫往事的桎梏,相反繼父的冷漠和弟妹的相繼出生讓母親陷入了更深的自卑。母親是孤獨的。這家中的每個成員之間都有著永遠不可更改的血緣關(guān)系,只有母親除外。因此,在一家子圍成一桌嗑瓜子談天說地的時候,永遠都不會有母親的身影存在。
我想,母親的堅忍、倔強和追求完美就是在那種背景下形成的,所以她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這個家,追求一種破繭而出的心靈自由。
“葉落歸根,在你媽媽心里,你就是她的根!”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的心思。做了三十年的異鄉(xiāng)人,在將老時,希望能結(jié)束那種飄泊的惆悵,重新踏上那條來時的路,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見的能夠是家鄉(xiāng)的那方天空,而接納她的能夠是家鄉(xiāng)的那片土地……無論她選擇怎樣的逃避。母親的根在上海。然而在上海這間擠滿她同母異父弟妹的老屋,她更像一片無根的浮萍。想到此,我的心猛然一陣抽痛,母親呵,她永遠都是個過客!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不讓母親的后半生再有遺憾。
高中三年苦讀,我的汗水灑遍了小閣樓的角角落落。我終于考取了上海一所名牌大學的金融專業(y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狂奔到弄堂口的公用電話亭打長途。電話里,母親哭了,我也哭了,淚眼模糊中,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朝夢想邁進了一大步。
如今的我,已是一家資產(chǎn)近十億的大型投資公司的高級主管,年薪十幾萬。我完全有能力再為父母單獨購置一套房子,但這并非我所愿。能夠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是我多年的夙愿,也是我為之奮斗的動力。因此,在我與蘭準備去民政局領(lǐng)結(jié)婚證前,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蘭。蘭溫柔體貼,很懂我的心思,堅定地對我說:“你們一家分開已經(jīng)十幾年了,當然應該住在一起!”蘭的話掃光了我先前的憂慮,在感動之余,我發(fā)現(xiàn)在蘭那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里,散發(fā)著一種與眾不同的美麗光芒。
在人的有生之年,只要尋回了自己的根,無論這個過程需要多久,終究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