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捷

她曾是無錫城中家喻戶曉的櫥窗美女，她經(jīng)歷了丈夫的屢屢背叛，政治上的種種磨難，她的著裝曾風(fēng)行整個無錫城，而今她依然美麗動人。今天的她走在上海南京路上，仍然會被一群摩登少女圍住。讀古稀美人的故事，我們仿佛在讀一部人生哲學(xué)……

銀白的卷發(fā)，淡紅的雙唇，慧澈的目光，平和的笑容，一襲淡青色的旗袍，右手一把傘，左手一只精巧的小提包。74歲的王群敏優(yōu)雅地走在微雨的街頭，被太湖上飄來的清風(fēng)一拂，竟成為無錫城中一幅美妙絕倫的畫。高貴、典雅、含蓄讓人駐足。

只有外地人才向老人投去驚異的目光，無錫城里的人早已習(xí)慣了，他們叫她“老美人”。和她同齡的老人們，或許還能用懷舊的目光把她復(fù)制成50多年前那個著名的美人，那個楚楚動人的王家大小姐，那個能歌善舞的江蘇省第二女子高中的才女。當舊日的影像在目光里一個個漸漸消失的時候，老人們常?？畤@：“七十多歲的人嘍，七十多歲的人嘍?！?/p>

王群敏聽了卻不以為然，她每每這樣反駁：“啥格70，我是17，我要活到120歲，到那時我還是要美，活到老美到老?！?/p>

美人身后有背景

當年，王家是江南的世家，既有錢又有文化。王群敏是這個家里的獨生女，她長得漂亮，生得聰明過人，深得父母的寵愛，他們給她取了一個“愛珠”的乳名。為了把王群敏培養(yǎng)成才貌雙全的名媛，家教深厚的父母自幼就對她進行全面的美育培養(yǎng)和訓(xùn)練，他們給她樹立了一些美人的典范，從許穆夫人、蔡文姬講起，一直講到秋瑾，告訴她，一個純粹的美人，是既要有“驚艷”，又要有“絕才”，重要的是品德高尚，要慈悲，要博愛。在啟蒙時期，王群敏不但領(lǐng)會了中華傳統(tǒng)美德的精神實質(zhì)，而且，還廣泛地學(xué)習(xí)了傳統(tǒng)文化當中那些優(yōu)美的品格，她能聲情并茂地背誦大量的古典詩詞，能寫出一手地道的柳體字，還會吹簫彈古箏、舞劍，13歲時，她的女紅手藝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她設(shè)計縫制的旗袍、短裙、披肩，往往就成了無錫城里婦女們的時裝，有的還要傳到上海。她的父母還把她送到“洋學(xué)堂”接受新學(xué)。王群敏在無錫市東林小學(xué)、第一女子中學(xué)、江蘇省第二女子高中學(xué)習(xí)了體育、自然科學(xué)、油畫、西洋樂等。出乎父母意料的是，他們的“愛珠”后來還居然成了學(xué)校女籃女排的健將。

那時的王群敏，齊耳短發(fā)襯著一張圓圓的臉，白底紅邊的裙子罩著一副玲瓏的身材，秀目里有智慧，笑容里有朝氣，美麗又健康。無錫城里的照像館將“王美人”的大照片放在櫥窗里，成了人們觀賞品評的對象。文人才子的頌詞是，“流麗而不失端莊，意態(tài)清雅超凡”，聽到這些“酸論”，王群敏每每都要提出自己美的哲學(xué)……“修德重于化妝，內(nèi)美重于外美，女子的美只有品德高尚自尊自重自愛，勤儉持家尊老愛幼同情人幫助人，才是真美，才能保持永久魅力。”接著，她又講了自己的偶像，“我喜歡的美人是花木蘭是穆桂英，她們是真正的女美人。”

“美滿”的婚姻并不美滿

秦家，傳說是個有來歷的大家，族譜中記載是秦始皇和第八位貴妃的后裔，為避亡國之災(zāi)，在秦末逃到江南改贏姓為秦。因讀書而顯赫，在本世紀40年代，秦家的大少爺從南京大學(xué)戴著一頂博士帽回到了無錫。

恰巧，這時的王群敏也從江蘇第二女子高中畢業(yè)，回到自己的母校無錫東林小學(xué)做音樂教師。

有好事的媒婆在秦王兩家之間往來穿梭了幾個來回，看了幾遍秦博士，又看了幾遍王美人，然后，背著兩人偷偷扯了一條紅線，在秦家大講王家的學(xué)問，在王家又特講秦家的血統(tǒng)，直到講得兩家老人異口同聲地說出“門當戶對”的話，到了1948年，倆人結(jié)婚?！安抛优浼讶恕?，無錫城里的人都認為這是全城最美滿的婚姻。在婚后的幾年里，他們過著幸福而甜蜜的日子，生了一男三女。

可是，有一天，王群敏突然發(fā)現(xiàn)丈夫有拈花惹草的毛病。一向以圣潔的目光去看愛情的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她萬分痛苦，思來想去，決定離婚，可是丈夫不同意，他那不離婚的態(tài)度和王群敏離婚的態(tài)度一樣堅決?？粗暧椎膬号跞好糇詈笸讌f(xié)了，但她讓丈夫必須答應(yīng)一個條件，就是從此只做名譽夫妻，在同一個房間里，隔出兩個不相容的獨身世界。丈夫說：“那又何必呢?”她說：“我追求冰清玉潔，我不能容忍我的丈夫和別人有染，你那樣做了，本來是要離婚的，可是為了孩子，我不離了。但我卻不能和你在一起了，雖然你說你還愛我，但我心中的愛已死了，我不能騙自己，你也不要騙自己。希望你能尊重我，否則我還是要離婚的?！?/p>

從那時起，到丈夫去世，在40多年的時光里，王群敏事實上一直過著獨身的生活。

美人成了“反革命軍官太太”

解放初期，王群敏一度在市文化館做播音員，后來，她又回到小學(xué)教音樂。丈夫則在一家工廠做工程師。本來是可以過一段太平日子的，但丈夫的多事卻使這種太平日子變得十分短暫。

他們夫妻分居不久，他丈夫又“愛”上了一個出逃的國民黨軍官的太太。被人看見后揭發(fā)，送去勞動改造4年。在這4年里，王群敏靠一個小學(xué)教師每月僅有的32元錢養(yǎng)活幾個孩子，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盡管受了磨難，但蘊藏于內(nèi)心的美德沒有一絲的減損，對人依舊是充滿同情充滿愛心。

有一年，她在無錫火車站遇到一個賣柴的老農(nóng)。她見老人挑不動，就幫助他挑，還一路幫助老人叫賣。她得知鄉(xiāng)下很困難吃不上飯，就把老人領(lǐng)到家，讓他吃個飽。最后，她把老人剩下的柴全部買下來。老人說：“你的心這么好，一定會發(fā)大財?shù)?。”兩人認了干親，以父女相稱。老人每次進城都來看她，最后一次見她，向她借30元錢，王群敏就把當月的工資全部給他拿了去。從此， 再沒有來，鄰居們都說她遇上了騙子，并出主意讓她去鄉(xiāng)下討這筆錢，她笑道：“這不可能，他一定是遇上了困難?！?967年夏日里的一天，王群敏正在家里收拾東西準備跟隨下放的丈夫到蘇北，樓下忽然有人喊：“王老師，你妹妹找你。”她趴在陽臺上往下看，見一個青年婦女站在那里，頭上戴著白花。那婦女見了她，就操著蘇北口音沖上喊：“姐姐，我是來接你的，到我們那里去吧?！蓖跞好翥读耍龁柕溃骸澳闶钦l?我不認識你呀!”那婦女說：“我爸爸臨死的時候說，城里有個姐姐，讓我來看你，一進院就聽說你們家要下放，到我們那里去吧，有我照顧你，沒有人敢欺負你?！蓖跞好艨觳脚芟聵牵菋D女上樓進屋。原來就是當年那個老頭的女兒，她是來替父親還錢的。“妹妹，爸爸怎么死的?”王群敏問?！梆I死的。”

“你們?yōu)槭裁床贿M城來找我?”王群敏摟著這個鄉(xiāng)下妹妹哭了起來，她責(zé)怪自己沒有及時去鄉(xiāng)下一趟。這時造反派們來抄家，把王群敏設(shè)計的所有時裝和各個年齡段的美麗照片統(tǒng)統(tǒng)燒掉之后，宣布不準她去投親靠友，只能去蘇北最苦的響水地區(qū)落戶。鄉(xiāng)下的妹妹哭著哀求了好久，造反派也不答應(yīng)。王群敏把她勸走，自己來到像館照了一張像，然后，和丈夫一起去了蘇北。

“文革”結(jié)束后，丈夫落實政策回到無錫。王群敏進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像館照像，取出來和臨行時拍的那張一比，她苦笑道：“一個是孫女，一個是祖母?！?/p>

商場上的老美人創(chuàng)建出一個氣派的商城

失去了愛情，王群敏就把全部的愛集中在對子女教育上。當初，她的兒子留在無錫沒有去蘇北。有一次，她回家，發(fā)現(xiàn)才十七八歲的兒子就有了女朋友。她堅決要把兒子帶走，帶到蘇北，親自調(diào)教。兒子不去，她說：“我不能眼看著你變成你父親?！薄拔母铩苯Y(jié)束后，兒子在她的輔導(dǎo)下，順利地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學(xué)校當老師。今天回憶起來，王群敏說：我這是向孟母學(xué)習(xí)，孟母三遷嘛。我兒子今天理解了我當時的苦心。

回到城里，王群敏分配在教育局做會計。她看到各個學(xué)校都在辦工廠，她靈機一動，對一個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說：“我可以做一些兒童玩具，你們?nèi)ヤN售，準能賺大錢?！蹦侨苏f：“真是，我怎么沒想到?干吧，你做出來多少，我就能賣出去多少?！蓖跞好魪姆b廠以最便宜的價錢買來邊角料，率領(lǐng)兒媳孫女在業(yè)余時間，做童布藝玩具，所有的作品都由她一人來設(shè)計，王群敏精工巧制的兔子帽、老虎娃娃、獅子頭等玩具，不但各地幼兒園、少年藝術(shù)團來買，而且還遠銷到東南亞各國。低廉的邊角余料變成高檔的工藝制品。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在三四十年代以女紅聞名于無錫的美人，在80代初又以女紅富甲了無錫。王群敏那時已進入花甲之年，但頭腦卻相當機敏，市場剛露出飽和的跡象，她立即停止了生產(chǎn)。這時兒子在學(xué)校里有點不順心，她對兒子說：“不順心咱們就別干了，我看報上有機關(guān)干部下海經(jīng)商的事兒，你這大學(xué)老師也下海吧?！眱鹤舆€在猶豫，她已拿出錢來給兒子買了一座三層的樓，讓兒子開商城。兒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總經(jīng)理的位置上，她則在后面“垂簾聽政”，在家里憑借電話指揮調(diào)度兒子。“多虧電話了，有一次庫存很大，兒子來了電話求救，我告訴他，真正的商人是不設(shè)倉庫的，電話里來電話里走，趕緊拋出去，越快越好，兒子聽了我的話很快傾銷一空，可是他的對手至今還被積壓拖得死死的。”如今，她家的商城在江南名聲赫赫，兒子也已是一名成熟的企業(yè)家了。

純粹的美人永無遲暮的日子

晚年的時候，丈夫得了重病，她衣不解帶地侍候了3年。老伴臨終時含淚問她：“你為什么還能侍候我?我一生都在做對不起你的事?！彼f：“你現(xiàn)在是病人嘛!不管怎么說，你也是我的丈夫，孩子的爸爸?！痹谒膶捜莺完P(guān)愛面前，丈夫講出一句良心話：“你比天使還美。”她聽了，只是苦笑。

健康的心態(tài)使王群敏在晚年仍保持著熱愛生命、追求美的青春之心。她每天早晨練30分鐘的仰臥起坐和俯臥撐，然后，洗漱化妝，描眉、涂唇，穿上自制的時裝，蹬上有著手指一般細的高跟皮鞋，然后，去街上散步2個小時。當然，也有人沖她的背影叫“老妖精”，甚至有人還故意讓她聽見。但她聽了并不生氣，只是溫婉地看看對方，然后和藹地笑道：“老人為什么不能美呢?愛美，是最愉快的最幸福的?；畹嚼厦赖嚼希@有多好哇。”說罷，笑著和人家擺擺手，款款而去。

有時，一些青年婦女，她們向她求教女紅，把她們帶到家里，一針一線地教她們。“我的著裝觀是色彩協(xié)調(diào)，款式得體、氣質(zhì)高雅。選擇旗袍作為我自己的主體服裝，主要是因為旗袍典雅高貴，能令人卓而不群，這正符合我的性格。中央電視臺介紹了她設(shè)計的轉(zhuǎn)裙和孔雀裙后，江浙地區(qū)一些愛美的婦女爭相來做她的學(xué)生，她誨人不倦，但有一個原則：“袒胸露乳的不教，吸煙打麻將的不教?！崩碛墒恰澳遣皇侵袊琅臉幼印?。

還是像年輕時一樣喜歡唱歌跳舞，她的孫女在她親自調(diào)教下考上了無錫市歌舞團，作為團里的骨干如今已到國外深造。近年在無錫轟動的故事是，1997年春，她穿著自制的時裝率兒媳孫女登臺表演她自編的舞蹈《小白兔》，最后她們祖孫三人竟奪得了全市家庭時裝表演一等獎，那年她72歲。

不久前，王群敏穿著最新設(shè)計的無拉鏈無鈕扣旗袍到上海的女兒家，她在南京路上一出現(xiàn)，就被摩登少女們圍上，她彎下腰拾起一少女隨手扔下的香蕉皮放到旁邊的垃圾箱里。少女們有點慚愧，轉(zhuǎn)而驚嘆：“這個老華僑真美呀!”她聽了，搖搖頭，笑了。

(劉大鵬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