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大約是六十年代后期,"文革"當中在上海,寒冷的四月的早晨,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被媽媽送上43路車,她抱著一個包袱,里面是爸爸的一套衣服鞋襪。
頭天晚上,媽媽十一點多才回家,一邊打發(fā)她去睡覺,一邊就對著外婆哭了。女聽她說爸爸死了,是自殺,在昨天;吃了過量的安眠藥,死了。她說她今天去了龍華火葬場,雨里站了很久,可他們不讓她進,他們要她劃清界線。
媽媽回過頭對在旁邊聽著的小女孩說:明天我也不能去,你給你爸爸送點東西去好嗎?
"好的,媽媽。我去。你別哭了。"十歲的女孩回答說。
到了龍華火葬場,她發(fā)現(xiàn)全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全都跟她一樣,手里提著包袱。沒有一個大人。
看門的老頭向她招招手:"你看誰?"
她默默地遞上死亡通知單。老人看一眼通知單,又看一眼她,說等一下,就進去了。
他進去很久。寒氣就一點一點侵襲了女孩的全身。
老人終于出來了,第一句就問她有沒有給爸爸帶襪子。他說他一個腳光著。女孩說帶了。
"胸前吐得一塌糊涂,吃藥死的,是不是?"女孩點點頭。停了停,他又說:"回去不要告訴你媽媽,你爸爸的一個耳朵被撕下來一大半,掛在臉上呢。"
"這一瞬間,我忽然覺得,爸爸死了,這是解脫?!c其那樣活著,不如這樣死了。"
女孩把火葬的錢遞給老人。老人拍拍她的頭,說:"回去聽話一點。"女孩點點頭。
許多年后,她說:"那種感覺,不像是一個老人在關(guān)照一個孩子什么,倒像是兩個大人在達成一種默契。"
上面這一些,轉(zhuǎn)抄自潘虹的自述。那女孩就是她。原是一家文摘刊物從《希望之星》摘載的,不知是否出自她寫的那本書。過去仿佛知道她的父親也曾經(jīng)打成右派而棄世,這回知道當時潘虹已經(jīng)懂事了。
我這里不說親歷的苦難使潘虹過早思考了人的尊嚴和人的生死。我要說的甚至也不是人的命運、知識分子的命運,而只是人的遺體的命運。
潘虹父親的遺體,在這個大時代里,顯得多么微賤!而大家知道,儲安平是出走后"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老舍、田漢等都不知骨灰何處(最后平反時只能在骨灰匣里放一副眼鏡、一支筆之類充數(shù)),……當時稱為"牛鬼蛇神"者的生命是何等的微賤,何況遺體!
事出偶然,就在這本文摘刊物的末頁,我看到一篇《列寧遺體的命運》(作者佚名,摘自《信息參考報》)。列寧的遺體放置在莫斯科紅場列寧墓的水晶棺內(nèi),除保持恒溫并每周作兩次例行防腐檢查外,每十八個月作一次"專門護理";平常日夜警衛(wèi),戰(zhàn)時緊急轉(zhuǎn)移。如此已歷七十余年。其間,一九五三年起,斯大林的遺體也曾與列寧并排置放了八年。
在紅場上有許多蘇聯(lián)黨政軍要人的墓葬,成為一種特殊的景觀,我不知道那里埋葬的是遺體還是骨灰。各地的無名烈士墓,是衛(wèi)國戰(zhàn)爭留下的永遠遺憾的紀念。數(shù)以千萬計的戰(zhàn)爭死難者,他們的遺體是否都得到了妥善的掩埋?還有,幾十年間多少在勞動營和流放地死去的"無辜的罪人",他們的遺體又在何處,他們的亡魂可曾回返家鄉(xiāng)?
普通人的遺體,是多么地微賤啊!普通人與"賤民"之間的差別在哪里?
世界上的事情,很有一些是不堪聯(lián)想的。
就事論事,關(guān)于列寧遺體一文透露了沒聽說過的消息:當一九六一年斯大林遺體從列寧墓遷出火化后,列寧遺體再一次開始腐爛,那時防腐專家茲巴爾斯基已死,后繼者經(jīng)驗不足,經(jīng)赫魯曉夫和醫(yī)務(wù)人員商定,列寧的軀干被火化,掏空了腦髓的頭部則安裝在一個人造軀體上。這就是迄今為止世界上人的遺體保存時間最長的一例?,F(xiàn)在除了所余頭顱如何繼續(xù)有效地防腐以外,圍繞著列寧遺體是否遷葬的問題,也發(fā)生很大的爭議,看來爭議將會跨世紀。
在中國,過去人們相信輪回,相信有陰間、有來世,才特別關(guān)心遺體的處置;相信堪輿之說,以為風水關(guān)系著后代和家族的興衰,這才更重視墓穴的選擇和營造。我相信在新的世紀里,普通人將會更關(guān)心當下生存的狀態(tài),生活的質(zhì)量,生者將力求掌握自己的命運,也許不會太看重自己乃至先人的遺體的命運,更不會把什么木乃伊當做不朽的象征了。
然而,微賤如潘虹的爸爸,生前受侮辱,一死如鴻毛,他卻深深埋葬在親人的心靈深處,連同所有的記憶和思索:作為一個普通人,這不是比遺體的命運更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