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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月

2000-06-04 21:24■莫懷戚
當代 2000年4期
關鍵詞:三妹關西東海

■莫懷戚

下午五點,梔子吩咐伙計們準備晚餐營業(yè)。與此同時,她的丈夫東海已在首都機場降落,奔她而來。但她不知道。

她在盼"那個人"的到來。"那個人"是個很挺拔的男子。梔子是純粹的南方人,但她不喜歡南方男子:不但瘦小,而且委瑣。

說不清是不是因為這個,她到北京來開酒樓。她在人民大學學了四年營養(yǎng)學,對北京也很熟悉。選了魏公村這塊地方,讓附近的大學師生來吃她的川菜。川菜便宜。

梔子出門張望。她很有活力,所以性子急,好動。她的妹妹月季和她大同小異。她們兩姐妹嫁了兩兄弟。她們的父親,全國有名的教育專家一生只喜歡兩件事:研究斯賓諾沙(荷蘭倫理學家)及其代表作《倫理學》;還有就是養(yǎng)花。他說:就算生的是兒子,也要用花來起名。

有這樣的父親,梔子的氣質自然高貴,在北京這樣的地方尤其惹眼。美國漢學家羅伯特·歐文說中國的美女分布在長江流域。

所以,一輛挺不錯的轎車立刻就在梔子腳邊停下來了。不過,從車上下來的是她的丈夫東海,還有他的弟弟南海。

梔子有些猝不及防。但也不能說人家是突然襲擊。但昨天打電話來說最近要到北京開個會,今天就來了,總之有點那個。

弟弟南??雌菩乃迹驼f:"我說要來干脆趕早,趕上香山紅葉在。"后面這句像詩。南海是作家。

這兩兄弟做派大不一樣。弟弟有些油,走到哪里都很熱鬧;哥哥比較正經。梔子時常說小叔子"只可親近,不可信任"。小叔子則涎著臉說能夠親近就夠了。

哥哥東海已是教育學副教授。這是巧合,絕非為了取悅岳父。他性格沉靜,像大理石。假如梔子性格似火,火能把大理石怎么樣呢?

東海說,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是協(xié)調互補的整體。梔子在理論上同意這話,但實際上總有什么差一點點不過癮的感覺。

但梔子還是很欣賞東海的。她對父親說這個人有定力。"而且,這兩兄弟,弟弟只是滑稽,哥哥才是幽默。"

八年前兩校學生聯歡,梔子和北大的東海認識了。四年前他們結婚,女兒飛飛現已兩歲。

梔子畢業(yè)后先在飲食技校當教師,又到衛(wèi)生局當干部,就在中、意合資的康復中心打算高薪聘請她時,她突發(fā)奇想,要自己開酒樓。

兩邊的老人都反對,說飲食業(yè)很苦,而且分居兩地,家庭將有危機。但東海平靜地說服了全體。他說我理解她對成就感的向往;她是個在乎別人評價的人。"而且她的生命力是那樣旺盛,這幾年又休息過度。不是錢的問題。她內心有對勞累的需要。"

兩兄弟進了店堂,環(huán)顧四周。這時一個姑娘匆匆趨前招呼:"大叔叔好!二叔叔好!"一把抓住親熱拉手,看來看去,久別重逢很興奮。

這姑娘叫三妹,是從重慶跟上來當了領班的。早先是兄弟倆的母親住院,臨時請來當看護的。后來發(fā)現品行很好,又有悟性。好像這樣的小村姑如今已不可多得,便不舍得放了她,干脆請為長久保姆。還說好以后找人家,找工作,都給你包干。總之絕不誤你終身。三妹也很心安,好像就愿意在以她的悟性認定的好人家里附屬著了此一生。梔子北上時,躊躇著要一個可靠的人兒來管事。靜默之中大家都想到了三妹。連三妹自己都想到了。就是這樣。

南海問:"怎么樣啊,北京好不好?"

"地方好。人不好。"

兩兄弟一齊叫了一聲。東海說一方一俗,習慣了就好了。

三妹說喂,都過來,見見老板!幾個身著絳紅色制服中原大地上的男女侍應生便靠攏來,瞪圓了眼睛看。東海和藹地說我不是老板,我是老板孩子他爹。一陣歡笑彌漫在店堂里。

沉靜的東海突然也有點興奮,就跨進柜臺里一屁股坐下來,還蹺起二郎腿,扮一個重慶話所說全不管事的"蹺腳老板"。

南海以一個賣文為生者(這是他給作家下的定義)的習慣逐一地看,就看見三妹躲躲閃閃地靠近梔子,聽見她說"那個人來了"。

南海轉過身,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身材高大,面色紅潤;頭發(fā)黑亮,領帶金黃;在北京秋天最后的艷陽里他的白襯衫和藍西裝一齊發(fā)出耀眼的光輝,整個兒一個英氣逼人。

梔子和東海在北京上學時,大致上關西也在重慶上學。他在建筑大學里,專業(yè)是給排水。

他在大學里追求過一個叫蘇舒的女同學。本地人,像只美麗的狐貍,妖冶而狡猾。但很有靈氣,善解人意,捉弄人和撫慰人都信手拈來,游刃有余。

二年級上期好起來,三年級下期分了手。這是大學里的普遍現象。而個別的原因是,關西的北方大男子主義讓人難以消受。狐貍的評價是:肝膽赤誠,心胸狹窄,"回北方娶媳婦去吧。"

關西非常痛苦,人幾乎就要給毀掉了;但狐貍無所謂。她不是故意玩弄人。不是的。她只是比較能夠拿得起來放得下。優(yōu)勢在這種人一邊。這種優(yōu)勢非同小可,相當本質--后來的關西慢慢反思,發(fā)現了這條人類法則。

但關西不該走了另一極端,即從極浪漫轉而極現實。他畢業(yè)后回到北京,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副部長的女兒。俗話說到了北京嫌官小,副部長是可用撮箕撮的。但關西還是得到副部長很大的幫助:一是仕途,一是海外關系。關西很快當上了城鄉(xiāng)建設委員會里的一個主任。這個職務在外國人聽來不知所云,但在中國很有實權。二是結識了香港的莊氏集團。這個集團與李嘉誠、霍英東等是一個級別的,出了巨資為中華文學基金會設立一年一度的文學大獎就是證明。

副部長千金初初還是很溫和的,后來漸漸現出了脾氣。如果那一只是狐貍,那么這一只就是老虎了。北京土著女子像老虎的還不少;這說的是那架式,不是真的人有多么兇狠。

副部長千金也還勻稱飽滿,端正大方,挨關西站著也還很相合的。但她一惱了就有口頭禪:"關西我告兒你!不是我們家能有你的今天?"

這種居高臨下讓人憋氣,有時候關西就還嘴:"我的什么今天我的?"意思是也不算個啥嘛。

副部長夫人更甚,那種浸透了骨的優(yōu)越感一滴就能碎了關西的心。有一次關西沖妻子發(fā)了脾氣,丈母娘不勝驚訝,說,"咦,你們這種家庭出來的人也那么大脾氣?"

關西的父親是醫(yī)生,母親是職員,也不算太說不出口的。丈母娘的話點石成金,頃刻之間成熟了他的世界觀,讓他明白了官兒們是怎樣看人群的。

去年冬天一個傍晚,關西騎個車在小街里找點東西。從蒙古吹來的風將樹葉一掃而光,樹枝都像伸向天穹的巫婆的枯手。天色灰暗,行人逃跑似的匆匆歸家。關西卻實感凄涼,突感不想回去。他將腳支在地上,雙手插進褲兜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就看見有個招牌很晶瑩地亮了起來:枝子酒家。

他想難道是個日本娘們兒開的?不由想起那長長電視劇里的阿信。又不由心生好奇。去看看,一睹阿信芳容!就這樣推開了店門。

此時梔子正在廳里站著。她穿著淺灰的薄呢套裝,脖子上紫色紗巾打了個漂亮的結。亭亭玉立,體態(tài)優(yōu)雅。關西脫口叫道:不可能是日本人。

這一聲將眾人都嚇了一跳。梔子后來說,都以為是什么人雇的殺手,來找日本人算賬的。

當時梔子過來,說這是川菜館,重慶人辦的。

小姐您是重慶人?

是。

那您講句重慶話我聽聽。

重慶城,十八梯,有個大嫂笑嘻嘻。別個問她笑啥子,路上撿到老母雞。

啷個可能白滋八滋撿到老母雞呢?關西也用重慶話問。白滋八滋即平白無故。

母雞從堡坎上飛下來,鉆進吊腳樓下就看不到了嘛!

大家都笑起來。這個男人帶來了一團生氣,梔子立刻有感覺。她請他坐下。

他倆聊了一陣。三妹后來對梔子說你們兩個,一個說四川北京話,一個說北京四川話,聽起來扯(滑稽)得很。

故意在北京說四川話的關西,是給勾起了在重慶生活的回憶,尤其是那未遂的愛情。

而且梔子的樣子、語氣,還有手勢,都同當年狐貍相仿佛,比狐貍還高妙。這么說吧,那只狐貍就是狐貍,而這只狐貍是成了精的。關西一陣難舍難離,決定就在這里吃晚飯。

他站起來,換到角落里,收了笑容,叫三妹給他菜單。

他不愿老板覺得他套近乎想優(yōu)惠,這是他的自尊;他更不愿老板因為鄉(xiāng)情干脆招待他一頓--重慶人就有這德性--這是他的善良。

他要了一個拼盤、一個豆腐鯽魚、一個東坡肘子……三妹,這個忠心耿耿的領班大喜過望,不停慫恿"還要什么,還要什么"。當關西說著"轟炸東京,就是鍋巴肉片"的時候,梔子快步過來,奪過點菜單,搖頭笑問:"你吃得完嗎?"

關西本想說吃不完我打包,轉念一想這么太露,太俗,弄不好還侮辱了人。他說你當我一個人哪,我是來看地方的,我請客。

關西掏出手機,劈里啪啦找人。平時那些起著哄叫請客的家伙,今兒個不是來不了,就是正在吃了,要不就是傳呼不回,手機不開……關西一急,又怕露餡,汗水就出來了。

梔子看在眼里,心下明白,止住三妹別忙上菜,說一會人來了再說。她很感動。這種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死命疼著的感覺她從未有過,她形容不出,只覺快活得想哭。

總算來了兩人。救星似的,關西打拱作揖,說撿貴的點吧,老同學來京開店,碰上了不能不捧個場。

走的時候關西瞥見了墻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他笑起來。"是梔子啊!為什么叫枝子酒家呢?就梔子多好!"

梔子說:"怕人不認識這字兒。別看這是天子腳下,讀不出這音的多的是。"

關西深感惋惜,不停地搖頭。末了他心生一計,說哎你大學畢業(yè)證書在不在啊?

在啊,怎么?

你弄出來弄出來,做個小框兒固定在柜臺顯眼的地方,讓人一眼就知道這是營養(yǎng)大學士開的酒店。

梔子照辦了。這一招很見效:它彌補了這店檔次不夠高的不足,給做東的為那惠而不費的招待一個非常別致的說法。

到這一步,領班三妹都是很喜歡關西的,一來了就用她非常"焦鹽味兒"的"川普"關主任長關主任短。但后來她發(fā)現關西同梔子有了那種關系,她就非常反感了。她不是因為觀念傳統(tǒng),或是心性保守,她只在維護主人的利益。第一在她內心深處,東海是主人,梔子就算是主母吧,也不能背叛主人;第二主母你何必為了那么點利潤把自己搭進去呢?

但三妹不敢將自己的感情明告梔子。說到底她只是一個雇員。但她有她自己的方式讓各方明白她的反感。

她將關主任改做那個人。她說老板那個人來了;或者哎那個人你們哪個買單噢?

另外就是同廚師串通了,將冰柜里放得越久的,越給他們弄了去。有幾次她眼見有人將豬肚或心舌吐出來,將臉向著關西。關西擺擺手,自己夾一筷子吞下去。三妹就在一旁冷笑。

當然也免不了賬上手腳。故意讓那個人的熟人說這地兒宰人狠哪,不來了。但這個,梔子差不多都能發(fā)現了。她已經提防著這個她最為信任的自己人了。

終于有一天,主仆二人談了話。

梔子:三妹關主任是不是得罪了你?

三妹:(沉默了很久)他不過就是個媒子嘛(北京話說的,托兒),你那么經佑他……是不是我們重慶的不是首都的人,那么下賤啊?

梔子:我?哪一點下賤?(語氣嚴厲起來)你要給我說清楚。

三妹:(有點慌張,但好像也想橫了)我看那天他把手放在你的腿上。大腿上。

梔子的臉紅了。當時她就估計給三妹看到了,果然。豈止是大腿……上,簡直就是……之間。

梔子:他后來很認真地道了歉,說是被勸多了酒,昏頭昏腦沒很留神……其實我心頭明白,那一會兒他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在卡廳的包間里,身邊是三陪小姐。你懂不懂?

三妹這才有些釋然,約略點一點頭。

梔子閉上眼睛,心頭說慚愧,慚愧,關西,我錯怪你了。我不得已才這么說。

關西不喜歡歌舞廳。即使因為業(yè)務給弄去了,對柔情萬千的三陪小姐也是敬而遠之。梔子開始以為是做給她看的,后來聽他的哥們兒也這么說,還抱怨他,她才相信了。不由納罕。他解釋:不是因為觀念,而是因為衛(wèi)生,"我不喜歡碰人人都能碰的女人。"

三妹說娘娘你還是要多拿時間在店子里,貓兒不在,耗子總之是要弄事的,我也不過是只大耗子,不可能哪個都怕我。

三妹很聰明,她會弦外音。弦外音是不讓她同關西常在一起。

"關門以后我出去,要串門,同人喝茶,甚至上夜總會,那是應酬。應酬也是業(yè)務。不應酬沒有團體客人,尤其是吃公款的;不應酬,那么多大蓋帽,你這個店子活得出來么?"

其實所有的應酬都是由關西去,她只應酬關西。其實說她應酬關西已不正確,正確的是她自己需要關西。

……有一次,那是在重慶,南海給一個哥們兒介紹了女朋友。哥們兒聽說那女的在深圳呆了四年,面都不愿見,還說了句讓稍微有點女權的梔子很反感的話,"能在那種地方呆這么長的女人,一個干凈的也沒有。"

當時對"那種地方"的理解,是南方沿海,特區(qū),人們特解放……現在看來"那種地方"其實沒有南北之分。

深圳也罷,北京也罷,只要是遠離家鄉(xiāng),孤獨寂寞,一樣地要發(fā)生"不該發(fā)生的事"。甚至連程序也都一樣。

整個程序中真正的催化劑只有一宗,說出來聳人聽聞,就是寂寞。

動物能耐寂寞,人不能;

古代人能耐寂寞,現代人不能;

頭腦簡單的能耐寂寞,頭腦復雜的不能。

梔子顯然屬于最不能的。像三妹和那幫小幫工吧,打烊以后看電視,賭牌,樂此不疲。而梔子覺得每一個頻道都沒意思,所有的游戲都無聊。要游戲只有去游戲同自己一樣復雜的人,當然同時也將自己游戲了進去。

北方人打烊早。不到晚上十點,一切就緒,關門大吉。這時候就盼著有點什么事。盼有事就是寂寞……有天梔子因為寂寞翻字典玩兒,看見對寂寞一詞的解釋是"孤單冷清",不禁笑起來,感到沒說到點子上,還不如說盼有事。

所以當第一次關西打電話來說出來喝喝茶說說話吧,梔子久旱逢雨似的客氣話都忘了說就答應了。

喝茶得說話,兩人對喝尤其得說。說話不能光說張三李四王麻子,或者天氣堵車國務院--老不往深里說那就是不耐煩,沒感覺;因此到后來就要說對方,說自己……有一種序幕就此拉開了。現在就是這樣。90%的序幕都是這樣。

三妹低低地給梔子報了警,說"那個人來了";梔子一陣慌亂。三妹反應快,說我?guī)迨迦タ撮T面。她想將東海引出去。

但還是晚了。晚了是因為三妹那一個迅疾的轉身引起了關西的警覺。處在這種狀態(tài)中的男女有天然的警覺。換句話也可說情人的警覺超過配偶。

關西搶前兩步進了店堂。這個"搶"字,是他后來給梔子發(fā)牢騷時用的。古漢語的"搶",謂沖。關西說我并沒有沖,我只是緊趕了兩步,怕有假,結果看見了真的--就是那個蹺著腳正掌柜的男人。三妹的樣子表明了那人是掌柜--他掌掌柜的柜。

當時是,東海并沒發(fā)現什么。他收起腿,笑瞇瞇地起了身,跟著三妹往外走。經過關西時他還是沒發(fā)現什么,但關西判定了他是梔子的……人。自己人。

關西漢大心直,不錯;但關西心細如毫。北方的男人更心細;他們只是牛高馬大,舉止粗放而已。關西扭頭看梔子。梔子一如既往無所顧忌地向他走來。但梔子瞳仁的后面和下巴的下面還是讓他感到了她小小的動作里面有大大的東西。

關西穩(wěn)住自己,輕聲地問今天有什么,事兒?他想問的是人。

梔子無所謂地笑笑,也輕聲說:"出差的老鄉(xiāng)來看看我。兩個。"她明指了一下剛出門的東海,又暗指了一下在后面看墻上墨跡的南海,"等會兒你替我陪他們喝酒。"

關西暫時釋然。釋然的不是老鄉(xiāng),而是兩個。而且梔子依然一如既往地親自去取下啤酒杯,斟滿啤酒放在柜臺上,更讓關西釋然。

但接下來梔子做過了頭:她親自將關西專用的吧凳從柜臺里提出來,放在柜臺外,說"喝你的酒"。

近半年來關西已經習慣了將這里當成"自己的玫瑰酒吧"。有一天他來的時候梔子突然給他安好一只蒙皮的吧凳,將一只仿佛德國人的啤酒杯放在了柜臺上。這兩樣東西從此成了他的專用。他在可能的時候就提前下班來到這里,像電影里那樣坐在柜前,一邊喝酒一邊同梔子說話。到后來他就自己張羅一切。這樣更自己人,盡管他知道梔子已結婚。所以今天梔子這么一做他立刻有了感覺。

但是梔子過人的膽魄穩(wěn)定了局勢。她敢讓關西來陪東海兄弟喝酒!盡管關西說"不好,算了"。

盡管如此,能夠賣文為生的作家南海還是從嫂嫂的背影窺見了她方寸已亂,更何況他已經聽見了嫂嫂將哥哥說成"老鄉(xiāng)"。一瞬間他有了武松的感覺。但他立刻打消了這種感覺,裝做什么也未覺察,沿墻壁一路瀏覽過去,自然而然出到門外,去同哥哥和三妹看門楣、燈箱,對斜靠著的菜譜大牌上的阿拉伯數字指手畫腳。"阿拉伯民族對世界文化最大的貢獻不是別的,"作家說,"就是數字寫法。以至于電腦顯示也只能用它,嘖嘖,簡直是天賦神授。"

關西略一躊躇,決定離開。男人一樣有直覺。他走到門口時聽見三妹在叫"二叔"。他聽得出那方言中的熟悉和親切。三妹同他與同這兩個男子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掃了一眼那邊,立刻感到那是兩兄弟。那么一個是二叔,另一個是不是大叔呢?

他回頭張望,梔子不在店堂里。他突然一陣難過,心窩被掏空了似的,不覺哼出了聲。他按住心口,恍兮惚兮走了開去。

梔子在哪里?在廚房。她生平第一次站在丈夫和情人之間,突感對付不下來,恍兮惚兮地就進了廚房。她一腳踩進了菜盆里,吃了一驚,一揚手將案板上的大菜刀拂到了地上,把瓷磚砍破了一塊。

而關西的這一走,倒引起了東海的注意。他想這人是梔子的熟人,但他走開的樣子好像在躲避我們……不由盯住關西背影看了一會兒。

三妹發(fā)現了這個,就說那是城鄉(xiāng)辦的關主任,常在這里包業(yè)務餐。

南海說他們看得上這個小店?他知道那些人的級別。三妹說有事就提前打個招呼,準備一點海鮮,拿得出手。

作家咂了咂嘴。三妹這個圓場沒有打圓。打招呼定餐,一個電話就解決了,用得著主任親自走一趟?

這時電話響了。梔子匆匆出來。

是關西打來的。他在拐角處站著。

--你有老鄉(xiāng)來了,我就不打擾了。

--沒有關系……互不干擾……

--真是老鄉(xiāng)?

--是的。

--還是兩兄弟?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們在你這兒呆多久?

--總得吃頓飯吧。

--吃了就走?

--應該是吧。

--那好,打烊以后我再約你。

--再聯系吧。

梔子放了電話,心里緊張。關西出差八天,今天才回來,自然很想要她。但今天晚上絕無不陪丈夫的道理……第一次對"分身無術"有了徹心的體會,突然覺得這會兒自己一下死去就好了。

她不知道東海已經進來,站在她的背后,聽到了她打電話。他不是故意的。正因為不故意,才自然而然走到妻子身旁--他看到她的褲管濕了。他的想法是她真忙啊!那會兒他還有些內疚。

他聽出是剛才那個男子打來的。當面不說,走開了去打電話……他明白妻子在京城已經不光有自己的事業(yè),還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有點難過,但并不生氣,而且想著不要讓妻子緊張。

有次他與作為同道的岳父閑聊,不知被什么觸發(fā),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文化如果不能讓人類心靈輕松,文化就一無是處。"

老教授說總體上應是這樣。女婿受到鼓勵,又說了一句:"寬待他人的人,實際上也解救了自己。"

這句話也沒有錯,但岳母意識到似有所指,就問:"你在說哪個?啥子事?"

女婿說泛指,泛指。

其實當時心之深處想著遠方的妻子。

八年前第一次注意到這位小老鄉(xiāng),是聯歡會將散之時。會開得太好,大家都不舍。梔子拿起話筒即興誦詩一首,歌頌友誼。那是一串美麗的比喻:船帆雖然遠去,但大海永存;白云雖然遠去,但藍天永存……東海很驚訝,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他驚訝一個美人也有超群的才華。

梔子的才華在文學,她有詩人的激情;太有了。所以她跳蚤般地跳槽,最后跳到北方做川菜,東海一點也不奇怪。聽從了父親的勸告--老教育家說詩歌總之是玩兒,而民族需要營養(yǎng)--選擇了沒有心理準備的專業(yè)的梔子怎么可能終其一生去發(fā)表煞有介事的論文,去爭云遮霧障的待遇?

而且,作為小教育家他也認識了人的"現代秉性":追求生動,寧愿折騰。吃飯穿衣傳宗接代不變到老的生活(不,只能叫生存)已被拋棄。對此小教育家完全表示理解,而且學術性地稱為"提高生命的利用率"。

……折騰-→疲倦-→休息-→空虛-→又折騰……直到實在沒有了精力。

有一種人注定如此度完人生。梔子就是。

……梔子在收拾行裝的時候,東海靜靜地看著她,深知一種根本性的變化正在到來,包括家庭開始解體。當然,這個始,開得可能比較長。這時梔子咔嗒一聲鎖上箱子,回身問他:"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我?"

"擔心什么?"

"擔心,譬如說,我在異地結識了你不,不情愿我結識的人?"

"這樣吞吞吐吐,都不像梔子了。你會不會同別人好上了?是不是?完全可能的。你是自己容易動感情,也容易讓別人動感情的人。"

"萬一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怎么辦呢?"梔子嘻嘻嘻地笑著,過來坐在東海身邊。

"盡可能地不讓我知道啊!傻瓜!"

他說得很認真,不像賭氣。梔子不由愣住。良久,她說:"你這種寬容真可怕啊!"

"不是寬容,梔子。"東海輕輕摟住她,"只是知足與知趣。我們過了四年幸福又純粹的家庭生活,這很不錯了。知趣嘛就是,一個野蠻人可以阻止另一個野蠻人,一個文明人卻不能阻止另一個文明人。"

又一個良久,梔子說其實我絕不是你的對手,你有定力,定海神針,我沒有。

但是你能燃燒,而我不能。東海說,別多想了,干自己想干的事吧;抓緊,一輩子眨眨眼就完了。

梔子放了電話。她預感到今晚關西不會善罷甘休。這個人在某些時候是不計后果的。但今天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丈夫。丈夫是雪中炭,情人只是錦上花。而且東海過幾天就會走。

她想今天早點打烊,然后同丈夫離開這里,手機不開,傳呼不回,爾后再向關西解釋。理由總之是有的。

沒想到還不到九點,關西鬧夜的電話就開始打來。"關西鬧夜",是次日三妹給梔子的說法。

"你的老鄉(xiāng)走沒走?"

"沒有。"梔子很緊張,但她不能說走了,否則他三分鐘之內就會來到。"他們約了人來,正談事兒!"她自覺這個謊撒得還行。

"那不拖得很晚嗎?"關西的聲音很焦躁。

"不會的!人家又不缺心眼兒。"

"喂,梔子我說,你請他們上個茶樓。你請客,開上發(fā)票給我就行。你坐一會找個理由溜掉……"

"做得出來嗎?這不明擺了攆人嗎?人家會跟你上茶樓?"梔子很生氣,突然厭惡起來,啪的掛了電話。

不得已,只好去請客人們快吃。這本是開飲食店很忌諱的。而且吩咐三妹安排打烊,自己匆匆收拾。這時關西的電話又打了來。

"對不起,不是來催你,只是請你原諒。我在香港天天想你,回到北京卻見不到你……我這么熬著我……我容易嗎?"

梔子的心軟了。關西在香港每天打電話回來,這很貴的話費該他自己出的……她說關西你急什么?"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這話卻讓關西警覺。"怎么,今晚你沒空?"

"不是那個意思……好了,客人結賬。一會兒我跟你聯系。"

她掛了電話,將手機故意放在柜臺的抽屜里。她本想干脆將呼機也放里面,感到反而不好,又別上。

她對三妹說:"我要送送客人,可能回來較晚。有電話找我就這么說。"本想交代一下,如果關西問老鄉(xiāng)實際上是什么人,不要實話告他,但作罷。一來三妹也是見了世面的,不至于這么愚蠢,二來也有點此地無銀,不好。

她與東海兄弟出門上了的士。東海說去北大,招待所。

東海的會在北大開。其實會議還要過幾天才開始。這會是故意要躲過香山紅葉期的,否則交通不便,尤其是機票。北京歷來有"好進不好出"之說。

所以東海給梔子打電話,說最近上京云云,的確是指個把星期之后。但姨妹月季說姐夫早點上去,也可陪我姐住幾天。弟弟南海說那么我也去,去掌幾天柜,哥哥嫂子可以到處走走,讓嫂子休息過來。飲食業(yè),只要開了張就別想休息。作家南海,是個全方位的人才,什么都懂。南海說學者說自己生活上一塌糊涂,可信,作家這么說絕不可信。

然而這樣一來,實際上有點突然襲擊,梔子并不喜悅,反而緊張。那種手足無措之態(tài),兩兄弟都看了出來。

這一行人剛剛出門,關西的電話又打進店里。三妹說了聲送客人去了,就掛上。

座機還沒掛穩(wěn),手機就響了。三妹拉開抽屜,接話,喂了一聲,那邊以為是梔子,就問:"你送客送到哪里,要不要我來接?"

手機里的嗓音有點不同,三妹一下沒聽出是誰,"你找誰呀?什么事?"

這下關西聽出來了。"你是誰?這不是梔子的手機嗎?"

"我是她的領班。這是她的手機,在抽屜里響著。"

"她沒帶在身上?為什么不帶上?"

"嘿,你這個人!我怎么知道。"啪噠關上。

這以后是梔子的呼機響了。她不看也知道是關西。出門時她本想關掉這勞什子,又不敢,做生意的人哪敢真正與世隔絕!譬如店里有什么急事,或是業(yè)務關系有什么相告,都是不敢怠慢的。

她看看數碼,是關西在辦公室里。他從香港回來,就是不回家,要的就是她。她知道他的脾性,到了一定程度后,他是不計后果的,他寧可打碎了又來補!現在如果回話,無法撒更好的謊讓他不等她,不趕來--譬如你說你在送客人,他就會問在哪里,然后趕來,不管那客人是你什么人。

呼機一會兒又響,一會兒又響,感覺上就要爆炸了。她知道關西正在難熬。這個道地的北方人有正宗的死心眼。老作家蘇叔陽在報上說:北京人只是皮相的瀟灑,廣東人才是骨子里看得開。這話不假。蘇叔陽也是北京人。

梔子心疼關西,她強忍著眼淚。幸好南海不停地同東海說話,否則讓人起疑,場面難堪。

她背過臉去,看著外面。稀落的街燈一板一眼地過去,燈上像刷了層什么。空中是著了顏色的迷霧。梔子覺得嗆人,突然咳了起來。

然后她仰躺著,閉上了眼睛。她身邊是個愛她的男人,但他讓她害怕。呼機里也是個愛她的男人,但他讓她恐怖。她想生活其實相當殘酷。

關西在辦公室里獨受煎熬。他今夜不能回家。不是他同妻子已經反目成仇,劍拔弩張;恰恰相反,在有了梔子以后他感到生活變得美好起來,心理上趨于平衡,往昔的壓抑與狂躁煙消云散……有時候他看著妻子老虎一般在屋里穿梭,心想你倒是厲害啊,可外邊有的是美人愛我!忍也忍不住笑起來。

他不能回家是他告訴妻子的是明天才回北京。這是他在香港給妻子打的惟一一次電話。妻子知道話費很貴,所以知道了就行,不敢讓他隨時報告行蹤。妻子的劣勢就在這里:她們心疼作為丈夫的那個男人的錢。

關西打這個時間差是為了梔子,但此刻梔子卻跟他打起了空間差。大半年了;關西認識梔子大半年了第一次發(fā)現她相當狡猾,這以前他只知道她智商高。

這種煎熬讓關西橫了似的要弄清楚什么--其實他也知道世上不是什么都弄清楚了的好。他撥通了枝子酒店。此時已是午夜。

電話鈴響了很久,三妹來接電話了。關西知道梔子租用的是兩層,底層是店堂,員工們,不分男女。還有梔子本人,都在樓上睡。

"關主任,這么晚了,我們干飲食的很累噢!睡眠本來就不夠!有什么事明天真的不行?"

三妹已盡力克制了。關西很內疚。但這也說明老板梔子還未歸店。"三妹你實告我,那兩個老鄉(xiāng)是老板什么人?"

三妹猶豫了一瞬,說:"你自己去問她吧,我不好說。"

"我猜,有一個是她的先生吧?"

"這是你說的啊!我可沒說啊!"這是三妹的小小聰明:她就是要讓關西知道,人家老公來了,你知趣點,但不敢明說--她明白梔子想瞞住。

"那兩個男的是不是兩兄弟?"

"是。"

關西放下了電話。他感到心臟從胸中挖了出來,那地方有個大空洞,只好用手按住,想到愛是傷害健康的--在香港時一位朋友這樣告誡他。那位朋友怕他寂寞,給他召了一個妓女,打電話給他說錢已付,也很衛(wèi)生。關西正在推辭,那妓女就進來了,一屁股坐下就在冰箱里找吃喝,說餓壞了。關西很禮貌地同她說話,知道了她是馬來西亞華人;然后他將一聽好茶葉送給了她,請她回去。那妓女居然不肯走,而且開始脫衣服,還讓關西去幫助她。關西只好給朋友打電話……次日朋友笑話他,說正常消遣嘛,那么緊張干什么?香港又不掃黃!

關西說不是怕,是感到對不起人。他剛同北京的梔子通了話,耳畔柔情尚在,這里卻開始同妓女廝混,他關西實在做不出來。

朋友當然明白現今所謂對不起人,絕不是指老婆,就說都不是少男少女了,不要那么純情噢!"看開一點啦!什么都能動,就是不能動感情噢!動感情很傷害身體的。"

結果呢,自己在花花世界守身如玉,迫不及待地趕回來,心上人卻跟著另外的男人走了。

他在辦公室呆不住,走到街上,卻又不知所往,只能瞎走,對自己會如此難過,深感吃驚。理論上梔子有什么錯呢?而且早年失戀之后,算是汲取教訓,提醒自己終生不再陷入情網,所以同梔子交好之初,也就劃定性質,大家在生活上互補一下而已。結果不知不覺,還是陷了進去……關西不禁仰天長嘆。枯干的梧桐葉在他身旁沙沙地飄落下來。

其實關西想象中的傷心事并沒有出現。東海與梔子做愛不成。很簡單,兩人都有心理障礙;由于都不敢說出來,則越加障礙。

梔子知道關西在痛苦,知道丈夫有猜疑;東海當然有猜疑,但他不愿意妻子緊張。而今天事實上成了"生活作風突擊大檢查",反令這個與人為善寬厚待人的人心有不安……心思如此復雜,狀態(tài)當然不行!

做愛不成,又心知肚明,兩人都暗中尷尬。東海說用進廢退,三天不摸手藝生。算是打了個哈哈。

回想新婚之時,兩人都沒經驗,也沒如此失敗過?;璋抵械臈d子猛然警覺:這樣下去可能不妙?;橐銎屏训呐耍緵]有好結局。這些年中國人突然活躍起來,一個個死命折騰,一撥撥傷痕累累,有些人已經恢復不過來了。

關西表示過,愿意離了婚來娶她。她相信這是真的,但她并不愿意。作為男人,東海不及關西優(yōu)秀,但她舍不得東海那份寬厚善良,和自己在東海面前的完全放松,隨心所欲。

不錯,她同關西,像兩座火山,同時爆發(fā)起來,簡直氣象萬千。尤其是做愛。以前讀到什么鳥文章,說一連幾次達到高潮云云,她認為天方夜譚,違反科學。得遇關西之后,才知原來如此!從而對所謂生命潛能,也有了認識。更有趣的是,關西也不相信數次高潮之說,及至見了她的反應,才大開眼界,驚訝不已。說透之后,也才明白了這種事完全是因人而異的,一時間相互珍視得不得了。

但她很清醒。白云雖然美麗,終究要飄散,只有藍天可以永存;船帆雖然優(yōu)雅,終究要遠去,只有大??梢杂来?。這是她的詩中意境,倒過來一想,也是人生哲學。

而且太相像的兩個人無法互補。相愛容易相處難?,F在有不少歌曲將生活說得很透了;能說得這樣透徹的人,一定也是受了重傷的。

明天要對關西實話實說了,她想,幸好我從沒欺騙過他,說我并不愛丈夫什么的?,F在要獲得情人的好感,已經用不著去非議丈夫了--有篇譏刺時尚的文章這樣說。仔細一想可不是!梔子捧著那本雜志,倒抽一口冷氣。

次日上午,梔子溜到街上,用公用電話找關西。"關西,你在哪里呢?"

"在我父母處。"關西的聲音很微弱,平常那純凈而厚重的胸音沒有了。梔子一陣心疼。

"關西,你……還好吧?"

"怎么可能好呢?那正常嗎那個?"

梔子嘆了口氣。"你知道了?"

"可能吧。是你……是孩子他爹?"

"是。兩兄弟。他來開會。"

"……你也不容易呀!心挺累吧?"

梔子鼻子一酸。"我對不起你,關西!我誰也對不起。"

"別這么說,梔子!要收獲就得有付出。世上沒有純粹的美事兒。只要大家都是真誠的,那就誰也沒有錯,只能坦然面對不得不。"坦然面對不得不,是關西想了一整夜后,給自己找的一句箴言。想到這句箴言,心里好受一點。

這句話也給了梔子一些安慰,一種解脫。"謝謝你,關西!"

"那么這段時間我就不來打擾你了。你該做什么做什么,放放心心地做。有什么吩咐,來個電話?,F在什么都挺方便的。"

梔子聽出了他的意思,遲疑了一會兒。然后她說:"是這樣,關西,他可能要調到母校北大去工作。他這次將獲獎的那些論文都帶來了。"其實這不是真的,東海開完會就會回去,但梔子希望一勞永逸地結束這歷時大半年的外遇。

然而對于關西,無疑是一個絕望的消息。他也遲疑了一會兒。突然他說:"梔子,我們結婚吧!我們如果分開,那就太可惜了。不是什么男和女都能創(chuàng)造出我們那般的輝煌的!"

"是這樣,關西,我也很舍不得我們的那種輝煌。但我不能離開他。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其實是很愛他的……更不用說孩子了。我希望你能夠理解我。"

"我理解你,梔子,聽得出你經過了認真的思考。既然屬于我的只有這么多,我也服從命運的安排……你要小心噢!"他聽出了她在抽泣,"情緒方面……不要弄得人家多心,大家不愉快……就這樣,不多說了,大家慢慢平靜下來,以后老了,也算有點回憶吧。"輕輕地掛上了電話。

梔子心酸地站立了很久。自己放棄了心愛之物的那種失落讓她站也站不住。太陽有一些高了,這是北京今年最后的金秋。藍藍的天空又高又遠,白云像銀箔一樣晶亮而輕柔,溫柔的微風將最后的樹葉吹得閃閃發(fā)光……梔子長嘆一聲,仰頭向著太陽,拭去淚痕。

一年以后,梔子回到了重慶。這是因為,在北京,弄得有點不可開交,似乎已呆不下去。

原來梔子的結束外遇,只堅持了不到兩個月,而且是她主動去找的關西。

東海、南海離京以后,寂寞重新來到,但這恐怕不是主要原因。聰明的小叔子買了一臺電腦送給了她,是當時國產的品牌電腦;而且哄她說是朋友送的,回報也簡單:寫文章說自己也加入了電腦寫作族就行。

南海知道,對于梔子這樣的人,世俗的娛樂根本不起作用,惟有電腦或可讓她深入其中。那里面的確是個廣袤而奇妙的世界。

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就是她……不說愛,就說需要吧,她需要關西?;蛘咭粋€人在經歷了生動之后,要回到平淡就很難了。萬物一理,譬如喂貓,吃了魚的貓就很不樂意再吃米飯了。

梔子很聰明,她沒有直接打電話給關西說我在想念你,你來吧。她在北京買了一袋重慶四面山產的十錦山菇--不是什錦,是十錦:真是十樣山菇。猴頭菇、銅錢菇、雞腿菇、羅漢菇……十,有團圓的意思--托人捎給關西,說老家土產,春節(jié)禮物。僅此而已。關西也就明白了,也不裝模作樣,率直地就來到了店里,普通顧客似的點菜吃飯。

爾后一切從頭開始,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都有久雨初晴之感。

這一來又是大半年。這大半年形成若干積累,促成梔子打道回家。

一是好像關西的熱情下降。梔子的理解是神秘感淡化了:譬如以前該出的差關西也不想去,現在呢可去可不去的他也要去了,而且再也不像遠在港島之時孜孜不倦地打電話。又譬如以前關西是很能受氣的。女人嘛,或者撒點蠻橫之嬌,或者天生無視邏輯,所以梔子不講道理的時候居多,但關西每每打落牙齒和血吞了?,F在呢不,梔子驚訝地發(fā)現他要反抗了,有一次竟然還拂袖而去。

梔子是何等的敏感到多疑!又是何等的心高和氣傲!關西的這些微妙變化,不管他自己如何懇切地一一做了具體的解釋,梔子都有她不肯就范的抽象的結論:你已不那么在乎我了。

二是終于給關西的妻子發(fā)現了。沒有諸如破門而入從床上抓住的事,但這位副部長千金所言,梔子暗中承認全部切中要害。千金沒有吵鬧,也沒有任何羞辱的言語,只是很平靜地說現在北京的男人很壞,專門找外地的女人尋開心,因為她們好脫手,沒有后患。她信口一句話,梔子感到聳人聽聞:"北京是小官兒比大官腐敗,老百姓比官兒腐敗。"

千金如此這般禮節(jié)性拜訪了幾次,有一些業(yè)務常客就不敢再來聚工作餐了。而且互相傳染似的,終于讓枝子酒樓進入了所有飲食業(yè)老板害怕的那種循環(huán)、生意不好,客人則不敢進來,則生意越不好。那么這樣一來梔子就得忍受來自員工的暗中的輕蔑。員工就是,生意太好呢他們就很忙,要抱怨;生意不好又幸災樂禍似的。忠心耿耿的三妹也做臉做色;當然啦,她還有另外的情緒,梔子也只能受著。有時候她還懷疑三妹給千金當了內奸,認真想來又覺不至于。

另外就是,女兒飛飛四歲了,同媽媽很隔膜,電話里說不了幾句話,有次竟然說爸爸你來說噢我要去看電視。梔子不免傷心。但孩子有什么錯呢?兩年來面都沒怎么見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其實這世上她最愛的就是女兒。生飛飛的時候她差一點死去。那前后的情形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悲壯。悲壯極了。這之前,她預感不妙,給丈夫、父母、公婆,還有妹妹織毛衣,安排若干后事。甚至告誡父母,若有不測,一定要善待東海。父親說現在的醫(yī)療條件,不會因生孩子死人了,最多就是剖腹產嘛。"不,"梔子說,"也有不能剖腹的。"這也是事實,盡管概率很低。"那么就保大人!"母親說。"不,"梔子說,"我要保孩子!"

結果真是不幸言中:是不能剖腹的難產。醫(yī)生要將胎兒剪碎取出,梔子發(fā)出慘烈的抗議。于是血淋淋地轉了兩家醫(yī)院,來到重慶最有名的婦產科專家面前。這位林巧稚的關門弟子做了精密的測量,嘆口氣說只有僥幸一試了,孩子你要忍得住啊!拿起剪刀這里一刀,那里一刀……梔子居然還打招呼:剪刀(她怎么知道是剪刀的?)不要碰著我的孩子了。

當時外面的東海太受刺激,竟然一頭撞在墻上,昏了過去。

謝天謝地!或者是感動了上帝,孩子終于從產道取了出來。出來了沒聲音,人們又緊張了。專家接過孩子,倒提著,這里一拍,那里一拍,突然一下哭啼出來,簡直石破天驚。梔子大哭失聲。連一切見慣不驚的專家也含了兩眼的淚。

一切的一切過去以后,東海南海兄弟進行了一場討論,一至認識到為了繁衍,即保護物種,女性承受著單方面的犧牲。為了報答,男性應盡可能寬待女性,包括原諒她們的全部缺點。

所以后來但凡聽見某某女人離了沒錢的,另嫁有錢的,兩兄弟都認為無可指責。但誰個男人發(fā)達了就嫌棄糟糠之妻,兩兄弟都認為不應該,而且反對包二奶;當然ぃ讓有了錢的男人完全中規(guī)中矩也難,那么可以偶爾同應召女郎之類廝混廝混,但一定要注意清潔衛(wèi)生。

而梔子作為母親,她的心理也很特別。為了孩子她是九死一生了,但毫無居功之心,反而感到歉疚,認為差一點就傷著了孩子。居然當時還有人想向孩子下手!一想到這個,她就一陣恐懼,一把將孩子抱在懷里。

因此對于母女感情的淡化,梔子有些緊張。

然而最后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還在東海那里。梔子以她女人的直覺感到:東海愛上了一個女人。

不久前東海打來一個電話,請她買兩雙北京棉鞋寄來。那尺碼,顯然女人的--一個高個子女人的,比梔子還高一點。"誰的啊?月季的?"

"不是。是學校附近一個酒樓女老板的。我們常在她那里定會議餐、業(yè)務餐,熟了,聽說你在北京,又同行當,就托你幫幫忙。"東海說得很坦蕩,"是年輕人。所以樣式嘛你考慮一下。"

"好吧,交給我了。"梔子答應得也很爽快。

"抓緊一點,"東海吩咐,"春節(jié)已過。等暖和起來才寄到就沒有什么意思了。"

理兒是這么個理兒,但后面這番話卻讓梔子感到了東海用心不輕。

梔子一陣心慌。東海如果變了心,那可不得了。好比一塊大理石居然也變了形,你又能將它再怎么樣?

看來東海是常常去照顧那個女老板的生意的。他是系主任。一切同關西在這邊,不是一樣嗎?都是女人,都知道感謝這樣的照顧,都容易由感謝生出愛心來……東海雖然不如關西高大挺拔,英武瀟灑,他的那份儒雅溫和也是很招女人喜歡的。東海喜歡笑。有一次南海取笑哥哥,說他只會兩種表情:笑和準備笑。

閉眼一想,東海真的能招女人喜歡呢!

立刻回去!梔子下了決心。

算了算,兩年來居然掙了二十多萬。報上說,家有存款二十萬,可以高枕無憂。梔子決定回重慶后不再投資,找個利息稍高有地方政府做靠山的集資銀行存進去,每年有三萬以上利息,對付一家人的生活綽綽有余了。

想好以后,約見了關西,實告了京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當然ぃ不該說的話是不會說的,只說女兒的教育問題已經提出來了。

關西自然很難過,頭扭著,像數窗外的車輛,喉結一個勁兒地上下。但整個來說,人還算平靜,說:"我有這預感的。這些天,也看得出你心中有事。唉,你既然不愿嫁我,自然要保護你的家庭,分開久了,誰也難保不出問題。"

梔子笑著打斷:"我不是早就出問題了嗎?"

關西也笑起來,"你還是很聰明的啊!堅持原則,保住后院。這一條保證了,其他的再說!"

"關西,我是女人,而且不算很年輕了。不,我不是說我老了。我也沒有其他女人那么怕老。我是說歲月讓我有了一些認識。女人沒有性別優(yōu)勢,女人終究想要個依靠,不管是生活上,還是精神上。不管什么樣的女強人,骨子里是一樣的。當然有的女人一輩子都沒找到,那是另一回事。總之是要找的,不停地找……那么東海與你,東??康米∫恍R驗樗麤]有你出眾,所以靠得住……不,請你讓我說完。

"絕不是說,你的人品人格我不信任,這方面絕無問題;而是你所具有的實力使你不可能長期過那種,那種守一的、比較簡單的生活。實力是一切的關鍵,你的實力還會與日俱增的。而我作為女人,會一年不如一年--現在已經開始了,是不是?所以這種反差,這種錯位,會使你我……精神上都不輕松。"

關西沉默了一會兒。"梔子你說的,很有道理,盡管今后一切不一定如你的預料。我感到你是經過了認真思考的,那么目前只能這樣了……你打算回重慶干什么呢?"

"我呀,嘻嘻,當個自由撰稿人,賣文為生。"

"喲,這么想的哈……你別說,干這一行還挺不錯的。你能行。"關西怔怔地盯著梔子,好像要從她的腦門里邊得一個證實。"那么,這個,這個枝子川菜酒樓,你怎么處置呢?"

"不要了唄。退租。"

"嗯。這個嘛,倒也是一種常規(guī)。"關西使勁兒地點頭,"不過我想,可以過渡一下;或者,先來個轉租,怎么樣?這事可以交給我。我給你找一個下家,他的門面租金,當然要高于你現在的,那么這個差額,應該是你這兩年開創(chuàng)局面的慣性利潤。就是說,你金盤洗手了,但你還能有收益。枝子,這已經算個品牌了,這個品牌是你的……他媽的,其他還有什么人,敢說這里是一個娘的其他什么鳥酒樓?"關西說著說著竟然狂躁起來。

梔子垂下了頭。她明白關西是希望藕斷絲連,甚至作為退路留著,以備她有朝一日回到這里。這說明他依然愛著她??磥頃r間不一定會銷蝕愛情,只是讓愛情看起來不像初起之時那般花哨。是的,愛久了,或者想久愛,肯定不會老是花哨著,或者說熾熱著……有種病,叫甲狀腺功能亢進(甲亢),患者精神飽滿、面色紅潤、食欲旺盛,不怕冷,在大冬天里也能只穿單衣。但學營養(yǎng)學的梔子知道這種人會早衰,早早地就給誘發(fā)出各種疾病,因為他們的生命之車一直在高速運轉著。

關西并沒有不在乎我,她想,事實上我對他,也沒有開始時那么……亢奮。但我們是真真實實地愛著的。感情這東西,就是這個樣子。

但一切只能如此了。梔子決定將這一段美好的心路塵封起來,永遠保存。"酒樓的事,就依你了吧。你不必在租金問題上較真。能讓我想到我真還在京城開了一個店,而且一直還開著,我就很欣慰了。"

梔子沒有留關西吃飯,還說她離京時他不要來送。關西自己也害怕那離緒的折磨,就說依你了吧,到家后來個電話。

飛機升空之后,梔子俯瞰北京城,突然淚如泉涌,差點哭出了聲。她自覺不雅,偷眼四顧。鄰座是個經理模樣的憔悴的中年人,大概這些年什么也見得多了,完全無所謂的樣子,倒讓梔子平靜了下來。

梔子回重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嫁三妹。三妹吃二十二歲的飯了,但她說我不想嫁人。梔子說我更不想你嫁,但把你拖老了你要怪我。"你舍不得飛飛,我就在附近給你找個人家,你可以常來嘛!"

梔子四處托人。托到南海時,作家仰頭一想,說哎,我認得一戶養(yǎng)魚的,家道殷實,小子二十多歲,干干凈凈的,認真做活路。梔子問遠不遠,南海說遠倒是不遠,要過條江。

"這戶人家有一點意思,幾個池塘養(yǎng)商品魚,在靠坡腳的地方辟了塊水中走廊,高于池塘,專門養(yǎng)本地魚種。養(yǎng)來干啥?自己吃,或者送人。山間活水,不投飼料,自然生長,嘖嘖,"作家咂了咂嘴,"那魚才叫魚嘞!"

南海自由撰稿,閑云野鶴,喜歡游走于鄉(xiāng)間山里;釣魚也不愛釣魚塘,釣江邊或小溪,釣不到也不減興致。梔子對東海說你弟弟才是生活的高手。東海同意,但說如果都像他那樣活,那就都活不出來,他是民族之中的偷奸耍滑者。

叔嫂二人于是過江去,先代替三妹看一眼。

那塊地方叫李深灣,據說早年李樹多。這戶人家也姓李,那個小子的名字,梔子聽了很喜歡:二郎。

梔子拍著手,悄悄說:"得行得行!一個叫二郎,一個叫三妹,不是緣分是什么?"

南海說生下孩子就叫四哥。兩人哈哈大笑,笑得老李莫名其妙。

及至見了二郎,梔子更加高興。小伙子中等身材,敦敦實實;臉膛寬寬的,鼻梁直直的,大眼睛、雙眼皮,一口牙齒很整齊;日曬雨淋,卻面皮白凈,讓梔子稱奇。見他頭發(fā)有些卷曲,就問,回答是燙的。梔子說不要燙,你這個樣子,修成小圓頭最好。二郎說可以嘛,接受娘娘的指示嘛!看來性情也很爽朗隨和。

南海揮手叫二郎退下,來同老李商量。他說我們將女娃兒帶來你們過目,但不給她說是什么事情,不然如果你們看不上,就傷了女娃自尊心。

老李說這樣很好,那么你們多來幾個人,干脆來耍他一天。于是說好,下個星期六,下雨順延。

到了那天,天氣晴好,一大幫人早早地就來到嘉陵江邊。兩家人加上一個三妹,鬧鬧嚷嚷的。三妹一心只在看管飛飛,并不知道自己其實是惟一主角,那樣子讓知情者其樂無窮,南海不停地同梔子擠眼睛。

正是嘉陵水瘦時。河灘很開闊,青草一片一片到處鋪開,嫩綠濕潤,讓人想吃。人們如此這般地踐踏著山水,春草還是一如既往地長出來,梔子不由心生愧疚。

回頭望望石壁,黃桷樹粗大蒼勁的根龍飛鳳舞,整個一幅大寫意潑墨。粗糙的家鄉(xiāng)其實也有工整的京都不敢來比的地方。梔子掉頭找東海。

東海正同飛飛、還有南海的兒子翔翔,蹲在一處,指手畫腳,認真得很。梔子過去一看,原來他們在看水凼中的蝌蚪。

翔翔說:"小蝌蚪在找媽媽。"有個動畫片叫《小蝌蚪找媽媽》。

飛飛曉事多得多,而且有表現欲,好為人師,就教育弟弟:"小蝌蚪的媽媽是青蛙,完全不是這個樣子。青蛙不會守著小蝌蚪的,它生了孩子就跑了。"

四歲的孩子當然不會指桑罵槐,含沙射影,而且回來這大半個月,母女關系已有很大恢復。但梔子還是一陣難過。而且突然想到,以后飛飛拿著媽媽背井離鄉(xiāng)去給她掙的這幾十萬,也不會有多少感謝之心的。不是說沒有窮過的孩子不稀罕錢,而是孩子最需要的并不是錢。

月季也被孩子的叫聲吸了過來,俯身說呀,蝌蚪的顏色多美麗呀,黑得多純凈呀!

梔子被"黑得多純凈"這說法逗笑了,而且突然很透徹地感到了天倫之樂。這種樂趣是不可替代的,一旦失去還無法再造,但好像只守著這種樂趣也不行。人這種東西很說不清。

月季和姐姐一樣,也是易動感情的人。這個像母親,真所謂"一傳到位"。月季的心勁兒沒姐姐大,但也并非不想有點分外的什么。

有次月季對姐姐說,有些事,注定了是偷偷摸摸才有意思。梔子說你小心點,南海不比東海噢。南海敏感得多,精細得多。

月季比姐姐還漂亮,雖說才華不及姐姐,女人味兒卻足一些--這評價來自父親。月季在一家很大的集團公司當銷售部主任,好像她很佩服她的老總,說他是成功的男人,也是有魅力的男人,云云?,F在的人們不大去關心別人的事,但還是有人玩笑之間認為她同老總有點什么。

其實沒有什么,月季對姐姐說,累人,而且我堅信沒有好結果。"我不比你,姐,你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我們是鼻子碰眼睛。"

梔子知道月季那顆同樣不安分的心被兩點制約了。一是兒子翔翔。她舍不得離他遠了,這樣就少了大部分自由。充實是以自由為代價的,正如自由則可能空虛。正所謂上蒼所賜每一宗,都是一柄雙刃劍,兩全其美是不可能的。

另一個制約就是丈夫南海了。但并非南海的看管很嚴,恰恰相反,南海完全是無為而治--假如真有治的心機。但可能沒有治的心機。因為南海常說一個人要做什么,別人哪里管得住!

南海的制約在于:好像他隨時可能同別的女人好。這個自由撰稿人算不得一個大作家,卻有不少崇拜者,多數是女性??赡芩奈恼乱鬃x,又有趣,能適應人們那日益浮躁的心態(tài),有的人總想見見他,他又總不想見人,結果倒是搞得有些神秘,惹得好奇者很不少。

夫妻間有時也開開這方面的玩笑。南海說你這么個妙人兒,被我一人獨占,好像是社會的損失呃,或者說叫資源浪費。月季說你寬廣的胸襟我佩服;你想讓我給你一點口實你好大開殺戒--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是知道的。

南海純是開玩笑,月季說的是心聲。兩人都是很能吸引異性的,如果各自放開,后果不堪設想。

其實南海不是什么技高一籌。沒那么復雜,他也不屑于為這等事情動那般心思。他其實只是比較看得開;或者,說深邃一點,他比較了解人性,還有人習。如同那兩姐妹要說體己話,這兩兄弟也要說體己話。有一次東海讀到一篇美國華人的文章,說現在中國的"性活躍"程度有甚美國,便將文章遞給南??础D虾吡艘谎劬头畔铝?,并不當回事。他說與其說是新發(fā)現,不如說是老習慣:饑寒起盜心,飽暖思淫欲。而已。他將以前搞運動,人整人,統(tǒng)統(tǒng)稱為盜心。那么現在物質條件改善,人們就多了點娛樂心思,從人整人變成人耍人,不值得大驚小怪。說到后來,索性來個文人粗鄙,說了一句大實話--蘿卜拔了坑坑在,小事情。

這時那邊有人在喊。原來是二郎劃了船來接他們過江。這是說好的。這是二郎家自己的船,主要用于橫渡,販魚,或者運貨,跑的不遠,所以沒裝機器。梔子覺得這樣很好。否則質質樸樸的小木船就給弄得不倫不類了。

她打量二郎(她有點擔心三妹看人家不順眼。這個丫頭可是見過世面的),兀自好笑:明明劃著船,卻穿著西裝,好像還是新的。既是西裝,卻又腳蹬波特鞋,好像也是新的。那么西裝配鬈發(fā),也是一套的,卻又很聽話的剪成了小圓頭……越看越滑稽,終于沒忍住,大笑起來,坤包也掉在地上。南海自然知道笑的什么,說小心小心,上船了,欺山不欺水。

飛飛給三妹抱著先上了船。船有點搖晃,飛飛害怕,緊緊抓住三妹,卻叫媽媽,媽媽!

梔子叫道女兒莫怕,媽媽來了。這一刻她的快樂無與倫比,她尖厲的聲音響徹兩岸,她的兩眼噙滿淚水。

眾人忙忙亂亂,大呼小叫,沒有誰注意到她。她坐下來,將女兒夾在兩腿間,想起了父親。

兩姐妹還在小學時,有次月季給什么弄傷了,哭起來,叫媽媽呀!當時母親并不在,梔子說哭什么,媽媽不在。教育家的父親走過來,一邊幫助小女兒,一邊教育大女兒。他說:"這是本能。人窮則反本,痛極則呼天。"然后解釋:"天,就是母親。"

這時二郎說兩邊坐勻。"這位小姐坐那邊去。"他指三妹。

梔子對三妹說這是二郎。三妹很老到地說二哥你好。東海將兩人看來看去,很覺有趣,不由地將胳膊挽住妻子,輕輕說:"小姐!過幾天才知道恐怕該叫姑奶奶。"

又聽二郎說請女士穿上救生衣。原來他還準備了幾件救生衣,也是新的。東海連連稱贊,說好,好,這小伙子細心。梔子說劉三姐不是唱十個男兒九粗心嗎?東海認真地說現在看來粗心不能當做美,如果故作粗心以為陽剛,那就是矯情了,是做假。

梔子連連點頭,她看著東海,說其實你也是個細心人。她還想說你是一個善良的細心人。她更想說現在像你這樣善良的人已經很少了。

三妹不愿意穿救生衣,說穿起好笑人嘛!可能她有點察覺到什么,在維護自己的形象。

二郎說萬一翻下水去啷個辦呢?(啷個:怎么。)

三妹說你賠命!

二郎說啷個賠法?"去給你媽當兒嗎?"

三妹抬手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二郎占便宜。眾人大笑。

飛飛搖著媽媽的手問媽媽媽媽你們?yōu)槭裁葱?

梔子感到難以回答。就看著丈夫,求救似的。東海也感到難以回答,也只能將妻子看著。結果兩人又笑起來。

小船走出了山影,春天的太陽溫暖到骨,讓人全身舒展。這澄了一冬的江水還是很清亮的。嘉陵江是一條美麗的江。

東海說:"我很喜歡呆在江上。小時候,嘉陵江上的礁石縫里,還可以看到小魚兒在游,一見人影子,閃電一樣就不見了。人不動,慢慢地它們又回來了。"

梔子說:"長江邊也是一樣的。"

東海說:"以前我讀過張承志的小說《北方的河》。他將北方的河寫得很壯美,像北方的漢子。張承志有北方情結。的確北方文化厚,有激情,有血性。王蒙批評張承志,說他的小說用力太過,其實對于讀者,用力過一點還好些……北方的河流相對單純,你還能寫;它們冬天枯,夏天漲;北方平坦、視野開闊,看河流也可以看得清。南方的河你還不好寫。它們復雜得多……"

"其實南方的河流造福更多。"梔子說,同時想起了關西。這兩個男人倒有點像南北方的河流。這么比著她有點犯罪感,同時又有點得意……人就有一點恍惚起來。"南方的河流沒有那么張揚,但實惠得多,而且,干凈得多。"她說。東海比關西干凈……,這么一想又覺得很對不起關西。繼而又覺得自己對不起所有的男人。但若要完完全全地對得起人,好像又很難活。不由深深嘆口氣。

東海繼續(xù)說:"雖說南方的河流復雜,不好寫,有一個人卻能一筆寫盡。"

"誰?"梔子眨著眼睛使勁想,想不起。

"誰?喬老爺,喬羽!"對面的南海一腔搭過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對對對!"東海激動起來。他是不大容易激動的。"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歌詞,沒有比這兩句更美麗的詩歌了。"

月季更上勁,索性唱起來。她領唱,大家合。南海負責題詞,他掌握得恰到好處,使全體得以準確與流暢。這個二流作家的記憶力倒是一流的。

南海說:"有天晚上,我和月季在陽光大商城門外遇上一撥電聲樂隊。我們聽演奏還是挺內行的,就站了一會兒。有個像頭兒的看見了我們,就大聲說點一首只要五塊錢,點吧,所有的歌都能唱。"

月季說:"當時我想,這么牛!可惜《外國名歌200首》沒在身上,否則點一首看你能不能唱。"

南海說:"當時我說,好,我們點一首《我的祖國》。這歌比較長,十塊吧。我就掏出十元放在那帽子里。其實我的想法是讓月季來領,那些街頭藝術家來和。讓月季過把癮。"

"結果,"月季說,"那頭兒說,唱是沒問題,主要是記不全。"

滿船大笑。

梔子低著頭,看著小船慢慢靠岸,心想這兩兄弟倒有許多共同之處。像南海吧,要說呢,油條得很了,但也熱愛《我的祖國》這樣的歌。那么這個人內心還是很真誠的,而且不得不承認,很寧靜。那么此公的老婆,就是我的妹子ぃ怎么樣?

其實妹妹只不過是權衡至此,而已,并非不想動彈。梔子幾天前被妹妹那位老總邀請一起喝了茶,暗自承認那個男人即使不是老總,也是很有魅力的。而妹妹舉手投足眉目之間有種暗示:老總對我情有獨鐘。然而也只能是獨鐘。

在一個已經不寧靜的時代,卻不得不寧靜,恐怕是很壓抑的吧?然而如果不壓抑就更糟糕,人該怎么辦呢?

……如果已經五十歲,什么也別想了,反正死了心,那倒好了。梔子每每在不下雨的下午或傍晚,在街頭看見那一隊隊得意洋洋扭著秧歌的中老年婦女,就羨慕她們的心無羈絆……然而自己才三十出頭,而且被許多人真誠地認為不到三十歲呢!

到了李深灣老李家,兩夫婦都迎了出來。東海打量一番,竟然雙手合十,叫了一聲阿彌陀佛。梔子說干啥呀你?東海說我看這二郎長得像他娘;農村人說"兒朝娘,買田王",那么二郎當是有造化的了。"而且我看這位大嫂,面目敦厚,慈眉善眼,菩薩相,笑口常開的樣子,那才是三妹的福分啊!你莫非不明白嗎?"他附耳道,"實際上二郎的爹怎么樣,并不要緊,要緊的是婆子媽。如果婆婆厲害,媳婦就難當了--"

這么一說梔子也趕緊掃量那主婦,也同意東海的說法。

東海又說:"這樣梔子,等會兒你給三妹說。"如此這般,面授機宜。梔子笑起來說看不出你這個人倒還是個老媒婆。

飛飛直叫喚走哪邊哪邊走,三妹說來來來走這邊。帶著兩個小的飛跑而去。月季詫異道,咦她來過?南海說竹林深處有人家,他們農村人自己知道。

果不其然,一幢花花綠綠的兩層小樓掩映在竹林之中。隔冬的竹葉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樓前是一塊很不算小的院壩,許是為了將就石料,鑲嵌得平而不整,倒比那樓房多出許多藝術。石板之間長出些小草小花,還有蚱蜢在蹦跳。

這戶人家還愛種花。這邊的茶花雖已凋謝,那邊的月季(這是真正的月季噢)正在紅火。而且有城里人頭疼嬌氣的米蘭,是盆栽。東海也喜養(yǎng)花,就問你們這米蘭冬天進不進屋?二郎的母親說放地上的,不消進屋,不像城頭陽臺上的,那個不進屋不行。東海羨慕不已。

二郎提了兩張折疊桌子出來,安好;三妹去幫他搬凳子,問這里扯常擺麻將攤嗎?二郎說是的,但不是我們打,是那些來釣魚的打。三妹點點頭,表示相信。東海看在眼里,說三妹厲害,已經開始調查生活作風了。梔子撲哧一聲笑出來。

說了一陣閑話,老李從屋里拿出一大把魚竿來。東海說好得很好得很,這才叫返璞歸真呢!原來這是斑竹竿,我們祖先釣魚用的。柳宗元所言"獨釣寒江雪",用的就是這行頭。

釣魚的地方就是那靠坡腳之處。那塊水面不到半畝,狀若豬腰,水質純凈。岸上有一塊碑石,說不出形狀,卻刻有灑脫的行草,"頭道泉南海左書"。月季問真是你寫的?南海說那還有假?

三妹說:"二叔左手都能寫得這么好,那右手就更絕了。"幾個大人都笑。

東海說:"他只敢用左手寫。他右手的字不能脫俗。"

南海解釋:"我右手寫的字,有些像字帖上的,好像在模仿別人。為了獨特,只好用左手。這樣字看起來雖然有點怪,但有點新鮮奇特。"

三妹懂了,卻嘆口氣說:"字寫得這樣好了,還這樣傷腦筋。你們有文化的人活得好造孽啊!"

大人們又笑,連老李也笑。梔子笑罷,說:"三妹這話呀,別說真還是個道理。一個人頭腦復雜了,的確是自討苦吃。"

三妹又問:"二叔怎么想起要來這里立個碑?"

南海說:"是你這位李伯伯會做人。你想,養(yǎng)魚這個行當是很招惹人的,沒點勢力不得行,所以李伯伯要結交一些人,官員、文人都有。我這么一寫,碑一立,就有點陣仗,別人也摸不清來頭。"

三妹說噢,是寫來嚇人的,跟嚇麻雀的草人兒一樣。

眾人又笑。老李說這個小姐說話很有意思。

梔子說三妹聰明得很,又能干。"她還會做幾樣好菜,等會兒讓她露一手。"

原來剛才東海的面授機宜,就是這個:讓三妹去幫廚,老小兩個女人廝混一下,互相有個了解,尤其要讓三妹對二郎的媽要有好感才行。

于是梔子便吩咐三妹去做幾個菜。當然話不說透了,只說釣魚是男人的事,飛飛、翔翔我們帶著,你去吧。三妹就去了。

兩姐妹帶著孩子,隨老李去看泉眼。泉眼給用石條子砌成了一米見方的小塘,看得見水從底下涌出來。老李說有酒杯那么大一股水,不算大,但終年都有。"那邊有幾個單位,有的老頭愛來打水,用塑料桶裝,泡茶特別好,尤其是泡綠茶和花茶。"

梔子回想剛才所飲,的確與自家的不是一回事,就對月季說:"如果三妹能嫁在這里,也等于我們有了一個小小莊園,或者別墅。"

月季說是呀是呀,也很興奮。

折轉身下到釣魚處,卻見三妹已給二郎母親帶了回來。原來她不讓三妹下廚,說人手夠了,而且請得有專門的大師傅。

梔子說莫客氣,她是我們家保姆,會做事。

二郎媽說我曉得她是保姆,但在這里她就是客人了。

原來她擔心三妹被主人責備,所以陪同前來說清楚。南海說難為大嫂這么仁愛,那三妹你也來釣魚吧,看你的手氣如何。

二郎媽離開后,東海對梔子說這個女人比較厚道,三妹運氣不錯。

三妹說這家人廚房才大喲,像開館子的,好像經常都有客人;又說屋后頭還養(yǎng)有烏龜、團魚,石頭修的池子,用鐵絲網遮蓋……大概三妹也認為這家人家業(yè)還不算小。

她又說二郎上頭一個姐姐,下頭一個妹妹,都已出嫁,只是忙的時候帶著夫婿回來打幫手。

梔子對東海說錯過這個村便沒這個店,三妹這輩子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人家了。"二郎是獨子,家庭關系這么單純,三妹正好逞她的強。"話頭一掉,"你那個作家弟弟真還是塊當媒人的料。"

這時二郎來了。"叔叔娘娘,吃飯了!走,三妹兒,吃飯了!"不叫小姐了。這么快,就混熟了。有句信天游這么唱的:"年輕人見著年輕人好。"他們內部自有一套。梔子和東海相視一笑。

餐桌是依了南海的意思,就擺在太陽照耀的院壩里。那些菜肴雖是粗碗大盤子,但冒著冬天的熱氣,閃著春天的光,讓開酒樓的梔子想著這個才叫食物,酒樓里的只能叫商品。

柴草的炊煙和著田地上的微風,誘人深深地呼吸,竹林里有好聽的鳥叫,一問,是畫眉。一只老牛站在坡背上長長地哞了一聲,一只小牛就跳著來到它的面前。老牛低下頭去,舔小牛的臉頰……梔子看得呆住了,心中充滿了無法形容的感動。

過了幾天,收到北京來的匯款800元,附言:三月房租??磪R款人,卻不是關西,那么可能是枝子酒樓的新老板啦。

轉租差價竟然有800元,比作為系主任的東海還多;而且這錢一加上去,枝子酒樓的月租金就偏高了,那么生意必須得好,那么作為城鄉(xiāng)建設委員會主任的關西必須得時時關照。

想著關西得常去已無梔子的枝子酒樓,得忍受那天長日久的精神折磨,睹物思人,還要強做無事狀,梔子覺得自己害了人。她的心流著淚,不知不覺叫了聲"老天爺呀,原諒我"。

她給關西寫了封信。她不敢打電話,怕相互刺激。她在信里詳細談了三妹相親的經過,暗示自己愿意過這種寧靜的家庭生活,從此不愿再折騰……"關西,你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我對你,不光有深深的感謝,也有純粹的真愛,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至今如此。但我有我的責任,我必須回到屬于我的生活里,否則我將被所有的生活拋棄。我可能是過于理智了,拼不出去,但我是女人,這是一種始終對將來充滿憂患的性別。我這個人想得太多,天生如此秉性,無計可施無法改變,所以隨著年歲的增加,慢慢地也就求穩(wěn)了。就是這樣。"

話說得非常坦白。對關西這樣情感豐富而又敏感多思的人,最老實的話才是最聰明的話。

關于真愛的兩句,猶豫了一下,還是寫上了。先是擔心以后這信讓東??吹?,后來又想看到也沒有什么。相信東海是很能理解人的人,而且那個人的胸襟哪,真如海洋一般寬闊。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三妹不愿嫁到李家去。梔子沖她發(fā)了脾氣,而且用三妹喜歡模仿的粵味普通話罵她:"有ǜ憒?"

從李深灣回來后,二郎來訪過幾次。每次來,都送有頭道泉的活魚:裝在大大的盛水塑料袋子里,打足了氧氣。那魚倒進盆里活潑得像體操比賽。

顯然二郎是有意的,與三妹相處也融洽。每次二郎一來,梔子就放三妹的假,只是警告三妹:結婚前絕不能做結婚后的事!否則吃虧的只能是女人。

梔子厲聲地問你還有哪條不滿足?說!我去給你擱平(洽談好)!

三妹沉默了很久(這不合于她的性格,以至于梔子認為她遭遇了嚴重的陰謀),說娘娘我好不容易從農村出來,又要回到鄉(xiāng)下,我實在回不去了。

梔子愣了一愣,軟下來,竟然理虧似的說人家那是城郊,叫遠郊--最多叫個遠郊,怎么能說是鄉(xiāng)下呢?

三妹倒突然激昂起來,說哪里在于遠近呢!打谷子,種小菜,養(yǎng)魚喂雞,還伺候烏龜王八,那不是鄉(xiāng)下是哪里呢?

梔子不禁喟然長嘆。一個小小村姑,來城里呆慣了,就有了如此心性,退不回去,那一般城里人,哪里還能潛心靜氣得下來?不由一迭聲地說可惜可惜,遺憾遺憾。

東海正在隔壁看女兒寫字,聽見這邊動靜有異,就走過來看。待明白之后,說不要忙下結論,自古好事多磨,一切還可商量嘛。

三妹低著的頭才抬了起來。這個姑娘,她當然知道這屋里是女主人當家,但她的心卻比較向著男主人,而且一切也能體己,放得開。她說:"我生長在鄉(xiāng)下,當了一二十年鄉(xiāng)下人,我實在不喜歡了。"

東海點點頭。"可以理解。其實所謂城市人,也就是不愿回鄉(xiāng)的鄉(xiāng)下人。"

"我嫁到李家,說是一家人了,做一家的事,其實還是個丘二(四川話,幫工),只吃飯不拿錢的丘二。"

東海與梔子互相看看。不得不承認她有她的道理。"那你就不嫁人?"梔子問,"嫁到哪家不做事?"

"要做事,就做自己的事。"

"那么你說的自己的事,是什么事?"東海問。他感到三妹還是有設計的。

三妹遲疑,似難啟齒,半晌,說:"如果結了婚,我想自己開個館子。"

梔子一下笑起來,心想真是好主意,叫夫家出本錢,小兩口賺利潤,而且獨立自主,不受擺布不受氣。"那么你給二郎說了沒有?"

"說了。二郎說他其實也喂傷了(膩了)魚,但既然那幾個魚塘還養(yǎng)著,總之要人工。本來盼著結了媳婦加個人手,結果倒給拉出去一個,爹娘那里恐怕難說話。"

這下東海也笑起來,說:"我給你出一個主意:你同李家說好,嫁過去,喂兩年魚,然后自己開個館子,專門吃魚的館子,這樣可以同李家形成生意伙伴。"

"那何必要等兩年?"三妹問。

"你一去了,就讓人家出本錢,不好。干上一兩年,才好開口嘛。而且,丈夫同你有了感情,心思才對路,才好幫你說話嘛!"

三妹點點頭。梔子說你要抓緊,如果人家以為沒希望,另打了主意,就可惜了。

三妹倒笑起來,說沒那么嚴重。"現今二十歲以上的女娃,哪個沒進城了幾年;進了城的,哪個愿意在鄉(xiāng)下喂魚?"

話是這么說,三妹還是抓緊了動作。隔了兩天,二郎被召來,兩人關在東海書房里咕嚕了半天,竟然訂了一份合同,雙雙蓋有手印。

一、三妹嫁過去后,共同喂魚一年半。然后夫家要出錢幫助小兩口開館子。

二、結婚之前夫家要買一套家庭影院。

三、兩年之內不懷孩子。生孩子只生一個,男女不論。

……

東海看了這份合同,很感慨地說一個階級在成熟,而其中的女性成熟得更快。

梔子卻是另一種感慨,說三妹無憂無慮的閨女生活將要結束了,生活的拷打在等著她。

南海來到,來請嫂子出山,去《都市生活》報當副刊部主任。

梔子大笑,說我一天報沒辦過,一篇文章沒發(fā)過,怎么去當編輯?

南海說是叫你去當主任,沒叫你去當編輯。

梔子說咦,這倒是個新概念,愿聞其詳。

南海說一是要你的策劃?,F在的副刊必須常常推出新的欄目策劃,讓讀者眼目時新,否則副刊有可能被新聞版面吃掉。二嘛每個欄目自有編輯組稿編稿,主任只需審查。三嘛這點最重要,會拉"不叫廣告的廣告",即用文學形式側面宣傳……

梔子心想這小叔真不愧是作家,會看人。"報社憑什么讓一個沒有寸功的人來當主任呢?"

"憑我呀!"南海得意地說,"我這個叫實力擔保人。"

南海同各家媒體關系極好;這人很有口碑,大家都相信他?!抖际猩睢防峡傄豢诖饝f,你說誰行誰就行,如果不行你就來頂上。

梔子聽得笑起來,說我考慮一下吧。

只有兩姐妹的時候,月季說南海很有心眼,給你找了個富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他說你姐姐這個人是個先天折騰型,她是安靜不了多久的。我必須讓她過得充實。"隨后月季說了一句讓梔子百感交集的話:"南海說,你姐姐如果空虛,我的哥哥就危險了。"

梔子說好吧我去辦副刊。

次日她即跟著南海去了報社,立刻開始了工作。

第一個大動作,策劃了星期天經濟生活專版,叫"人人在海中",意謂市場經濟之中,不可能有旁觀者。老總大加贊賞,說這策劃既大氣,又實際。

第二個大動作:將已經編好待發(fā)的連載中篇小說撤下,換上自己的《今冬明春》。

原來回來之后這幾個月,梔子整理了自己的思緒,積郁龐雜,感慨良多,卻又不便與人坦陳--即便是手足的月季,同時又是丈夫的弟媳,也不可能全無顧慮--索性寫成了小說,足有五萬多字。

當然啦,不說是自己寫的,用了一個筆名:吳王。

給老總報告說:原來那個中篇節(jié)奏太慢,情調雖美,卻只適合一次登完。"所有的連載,都是對原作的削弱,節(jié)奏慢的,等于完全給撕碎了。那么這部《今冬明春》,節(jié)奏快,有點濃得化不開,撕開了剛好。"

老總說你既是主任,你就決定吧。

梔子說以后或可如此,但此番我初來乍到,還是老板拍拍板。

老總也就笑著答應了。

梔子以為至少要等個把星期吧,沒想到次日下午,梔子剛進編輯部,老總就手舞足蹈地攆進來,張口就問:"《今冬明春》的作者是什么人?"

梔子撤下別人的,換上自己的,純是"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從版面效果出發(fā)的,但她還是沒有供出自己,說是一個女老板,開酒樓的,有中文本科老底子。

"好稿好稿!"老總贊不絕口,"這是迄今我報所上最好的連載。"

"老總也肯定,說明我沒有看錯。但還是要出來以后,聽了讀者反應才可結論。"

"立刻上立刻上!"老總揮揮手,"感謝南海給了我一員大將。"同樣手舞足蹈地出去了。

至于作者的通訊地址和真實姓名,梔子就用了北京魏公村枝子酒樓現在的老板,即至今每月給自己寄來轉租錢的那個。當然,稿費不必真給那人寄去,自己可以簽了字從財務處"代領"出來……這樣決定之后梔子看清了自己的心。就是對那塊地方那段時光還是很懷念的。

正因為如此,她決定不驚動任何人,尤其不愿意丈夫知道。

但小說出來后,引起了廣泛的注意。在文學已經不景氣的現在,不斷有讀者電話打來稱贊一部小說和打聽作者的情況,著實讓"小老婆生的"副刊部十分得意,大大地揚眉吐氣一番。

小說也引起了南海的注意。其實他已經沒怎么關注《都市生活》了,因為梔子已迅速上路,活兒干的果然不俗。但那天開筆會喝酒時一個文友告訴他,出來一個小說什么什么,"寫得極好。才氣絕不在你老兄之下。"

南海立刻給梔子打電話。"主任,"他這樣叫嫂嫂,"貴部最近推出的連載反應不錯啊!"

"哪里!只不過嘛,讀得下去!"

這立刻讓南海奇怪:這哪像編者在說話?分明是作者在自謙嘛!但一時也未深想。"載完以后跟我弄一套,好不好?"

"……好吧。"梔子答應得有些勉強。

南海更奇怪了。"怎么,很麻煩?"

"稍微有點。已經出來的沒有完整收集。"

"噢沒關系。告訴你,你們部沒收集,總編室肯定是全的,派個小兵去復印一下吧。"

過了些日子,小說到手,南海讀罷,立刻看破真相。這時候,聰明一世的南海糊涂一時,對妻子說:"這是你姐姐寫的!"

"真的?"月季很吃驚,讀完以后說有點像,一個是人物經歷,一個是人物性格和心態(tài)。

作家南海激動地評論:這部小說有一處突破,就是金錢與愛情的關系。傳統(tǒng)的看法,總將金錢與愛情對立起來,這部小說認為,金錢之中有愛情,愛情也可出金錢,"兩者既可能對立,也可能互生。這的確是一次突破。"

他又說,另一點長處是,將男主人公北方偉男子的俠骨柔腸寫得酣暢淋漓。"這個人物形象可以感人了。"

月季說語言很好,"比你的出格一些,有時代氣息。相比之下你的語言比較陳舊。"她其實是在岔開話題,不想說人物--很簡單,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就是關西和姐姐。

梔子給月季說起過關西,細節(jié)雖然不細,但有個概括卻同南??偨Y的一樣:俠骨柔腸。

"但是,"月季說,"從署名來看,是個男的喲!"她不希望這小說被認定了是姐姐的。

"哈哈哈,"南海大笑起來,"且聽在下給你破譯密碼。吳王是誰?夫差。那么用現在的話來會意,就是差了一個丈夫嘛!哈哈哈哈!你姐姐的心真大呀!"

"放你的屁!"月季大聲地罵,但底氣不足。

"老婆你聽我說,"南海挨妻子坐下,"我既了解你姐姐,也了解我哥哥。你姐姐是一個精神需求很強烈的女人,公正地說,她的確需要兩種不同類型的男人。一種是靠山型,生存基礎,雪中送炭;一種是娛樂型,生活之友,錦上添花。"

"你說我姐姐想玩男人?"月季真的生氣了。

"這個不能叫玩男人。這個其實是很正常的需求。人和動物的真正區(qū)別,就在這一些問題上。"他突然站起來,指著妻子,厲聲問道:"你敢說,你只喜歡我這個丈夫嗎?"

?滾你的吧!瘋了!"月季起身走開。

接下來,素來不太精明的月季做了一件傻事:將這部小說寄到了北京魏公村枝子酒樓,轉關西收。

后來的后來,當事情竟然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南海很生氣地責問妻子為什么要這樣做,月季追悔莫及地說--

我是想給關西一點安慰,讓他知道我姐并沒忘了他,而且在她眼里,他是這樣的美好;如果不讓他知道,真是太遺憾了。"俠骨柔腸,是男人的最高境界了,世上有幾個男人做得到呢?"月季說著竟抽泣起來。

南海暗地里對哥哥說,月季這樣的無事生非,潛意識里是性壓抑,"借想象他人的性愛緩解自己的壓抑而已。"

"可能。"教育學家東海說,"不一定結了婚的人就沒有性壓抑。"

所謂的不可開交,是關西突然殺到重慶,而且駐扎下來,到后來還出了很大的事。

這是十月下旬的事。梔子當副刊部主任已有大半年。

這天她在編輯部接到一個電話,是東港房地產公司打來的,希望能同《都市生活報》合作,舉辦一個征文的杯賽,用接力小說的形式吸引讀者,達到宣傳東港房地產公司的形象,促進售房的目的。

重慶直轄以后,報社如雨后春筍,都想拉廣告發(fā)大財或者小財,結果成了粥少僧多,廣告很難拉,所以各媒體都鼓動編輯、記者外出運作,為此給以高比例回扣。

因此對于梔子來說,這是一樁送上門的好事,真所謂天上掉下餡兒餅來。

"那么是你們來報社談呢,還是我們到貴公司來?"這是客氣。其實沒有必要去公司。

"還是你們先來一下吧,總得看看我們的花園小區(qū)吧。"

梔子心想可能這家公司沒有做過這種廣告。你的小區(qū)就算美如仙境,小說也不準正面描寫,這是有規(guī)定的。但她還是說好吧,約定了時間。

她決定派編輯小范去。小范剛剛結婚,很需要錢,這送上門的外快讓小兄弟去掙吧。而且有什么事要拒絕的,不是可以往主任身上推嗎?

但小范去了以后,卻打來電話,說公司銷售部老總說,還是要主任來一下。

梔子說:"今天又不可能簽合同,只是就作者人數、字數和刊載時間聽取他們的要求--"

小范說:"主任你可以對我這么說,我怎能對他們這么說?你老人家快來吧,不要讓我兩頭受氣。"

梔子說好吧。但她一時走不開,就請副主任老彭去一趟。

老彭已四十出頭,有官相,看去豈止主任,總編也有余了。但也打來電話,說銷售部老總說還是要與正主任面談。"這次廣告好像時間比較長,人家投資大,是一塊肥肉噢!"

"哎呀你真是,"梔子埋怨他,"你就說你是正主任嘛!"

"哎呀要我來繃這個,也作難我了。而且,好像人家曉得你。"

梔子說可能嗎?我才來這里多久?而且這個東港房地產公司,如果沒記錯,是山東人和香港人的合資,與我沒啥關系的。

老彭說:"你來吧。如果你發(fā)覺不合適,也只有由你來說不合適……那么現在快中午了,路上又堵,人家老總說你直接到重慶賓館海鮮廳,業(yè)務餐啦,邊吃邊談。"

梔子嘆口氣,說海鮮廳那么多包間,我往哪兒走,你到廳門口來接我一下。老彭說好吧,又說噢莫忙莫忙,老總說已訂好了的,金星座(包間),你來就是了。好像那老總就在電話機旁監(jiān)聽。

梔子好生納悶,只好匆匆補妝。她是開酒樓的,所以最煩去酒樓吃飯。而且她覺得這個東港公司很奇怪,一句話沒說,先吃飯,像鄉(xiāng)干部請客:客人是借口,自己想吃。

梔子趕到重慶賓館,七彎八拐,走到金星座門口,聽見里面?zhèn)鞒瞿腥苏f話的聲音,胸音淳厚,很熟悉,京腔典型,也很熟悉……待推開門看了一眼,差點昏過去--

正對門坐著的,是關西。

吃過飯,梔子讓老彭和小范回編輯部,她則由關西開著車,到了江邊的一個茶樓,選了一處陽臺坐下來。

梔子一直恍兮惚兮,這會兒漸漸正常了,才抬起頭正式打量關西。關西瘦了,有點蒼白,營養(yǎng)不良似的;他看她的眼神,有點怯怯的,過去那種征服感無影無蹤……梔子莫名其妙地想起那種巴望減刑的犯人。

"你真的到東港公司來了?"這是梔子第一句正式交談。

"對。我的確是銷售部總經理。"

"這比你那個城鄉(xiāng)主任強?"

"對。"頓了頓,關西說,"離你近。"

果然是這樣,梔子想,這家伙真還來了個破釜沉舟。一陣巨大的幸?;\罩全身。

她扭頭看下面,下面是長江在奔流。水退了,河灘上的茅草得見天日,照樣生機勃勃,在小陽春胭脂一般的陽光下像美麗的絨毯……女人哪,梔子想,每一個女人都希望有男人能為自己拼出去。

"你老婆她同意?"

"我離婚了。"關西從皮包里掏出個小本,"這就是那個本兒。"

"收起來!"梔子厲聲說,左右看看。她的心猛烈地跳起來,又扭頭看下面。濱江路上,汽車們首尾相銜,緩慢蠕動。運輸能力居然是同汽車數量成反比,這是以前的人們想不到的。

關西將離婚證收起來。"看不看隨便你,反正我自由了。"

梔子心想其實是我不敢看。這一看,就是說,一驗證,不就成了你是為我離的婚嗎?我負得了這個責嗎?東海寬厚的笑和飛飛調皮的笑一閃而過,梔子在幸福的同時感到了恐懼。

關西看透了她的心思,說:"我不會干擾你的生活。我想一個人若是真愛另一個人,得讓人家好過,至少不能為難人家,對不對?"

梔子沒有吭聲。關西又說:"這段時間我想透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就是需要與愛的區(qū)別。我們容易將需要說成是愛。我是愛你。"

"你不需要我?"梔子譏諷地盯著他。

關西朗聲大笑。從前那個關西開始再現。

他收斂了笑容,慢慢說道:"我一直認為,你在北京時,我們相好,是雙方的需要。至少我以為自己是在需要你……你走了以后這大半年,我獨自終于看透了自己的心:我是愛著你。這樣我就給自己發(fā)了誓:要像阿甘愛簡妮那樣來愛你……"

美國大片《阿甘正傳》中,簡妮要做什么阿甘都由她,只在她需要幫助時來到她身邊。

梔子又扭頭去看下面。這次是為了強忍眼淚。

"既是這樣,就在北京不好嗎?何必一定來到重慶?"

"不是你叫我來的嗎?"關西湊近了她,故作機密的問。他還想說"你不是告訴我你沒有丈夫嗎",但沒說出來。他很了解梔子,知道她不喜歡將所有的話都講透。

關西并不知道,那部連載小說并不是梔子寄給他的。這個誤會,以及小說本身的力量,當然啦,還有那個署名"吳王",改變了這條中原大漢的一生。

讀小說的時候,他看到了她對他的至高無上的評判,和深藏于心的情愫,這沒有錯。他看到了她讓人驚訝的才華,這也沒有錯。他將"吳王"理解為"勿相忘",這剛好是她的本意;但同時又是"夫差",即差一個男人,他理解錯了。這個錯誤,他同南海犯得一樣,只不過一個是因為太癡情,另一個是因為太聰明。

那么,接下來總結性的理解是:她以她獨特的方式向他召喚--來到我的身邊。

他覺得自己義無反顧了。他知道這是一次很大的賭博。完全可能,已有的失去了,想要的得不到。當他思考這個的時候,一句開業(yè)務會議時常聽到的話鉆進了他的腦袋:機遇總是與風險并存的。

梔子說:"我什么時候叫你來了?"

關西仰身坐回去,說:"不錯。是我自己來的。"但他仍然認為梔子的否認只是出于她素來的--風格。

"那么你所謂的接力小說廣告策劃之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虛晃一槍?"

"不,"關西正襟危坐,"醉翁之意也在酒。這事是要真干的。不但這一次,以后還會有多次與貴報的合作。只要你還在《都市生活》。"

巨大的幸福又一次浸透全身。梔子閉上了眼睛。但她非常明顯地感到了姻脂的太陽在四周照耀,大都市深沉的低鳴在腳心震蕩……梔子前所未有地看見了其實看不見的東西--生命。

良久,她聽見關西說我們來商量一下具體的程序吧。

梔子說好吧。在擬定一個一個作者名單的時候梔子想到關西是想以后能經常以工作的名義呆在她身邊,不禁長嘆一聲,在內心對著蒼天喊道--

愛情啊,你憑什么擺布我們?

……

關西送梔子回去的時候夜已深。到了宿舍區(qū)內一個地方,梔子說就停在這里吧。關西問這里不是路口,為什么不停在路口?

梔子輕聲說:"我不要你看見我居住的地方。否則對你太殘酷了。"

關西說:"沒有什么,我能經受。我必須能經受一切。"

梔子進屋以后,看見東海正在看電視。她知道這是在等她,等她打電話叫他到路口去接她。每當她回來較晚時,都是這樣。她將東西放好以后就進了衛(wèi)生間。她不敢讓東??辞辶怂纳袂椤K龍孕乓粋€人心中有愛時臉上藏不住。豈止臉,每一根指頭都會泄露秘密。

東海從來不盤問她。為什么這么晚?都干了些什么?同誰在一起?有一次她自己忍不住了,反而問他哎你為什么不盤問盤問我啊?東海笑起來說真是賤得可愛呀姑奶奶,"太自由了反而不自在了?好吧,從明天起管起來。"

但并沒有真正管過。梔子明白丈夫并非出于絕對信任,而是裝糊涂。有次東海同她談起美國暢銷小說《廊橋遺夢》,說女主人公的丈夫明知她有過外遇但佯裝不知,一如既往的愛她,一切隱瞞到死……"這種男人很難當的,比叱咤風云、才華橫溢的更不容易……理解與原諒才是最大的愛啊!"東海非常感慨。

梔子明白丈夫此言絕非影射,更非暗示,只是他心態(tài)的不經意流露……這會兒她對鄭板橋的"難得糊涂"才有了真實的體會。

謝謝你,老公,你其實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男人。

梔子上了床。她希望丈夫不要有那種要求。謝天謝地,他沒有?,F在想來,只要她回家很晚,他都盡可能讓她早睡……說來好笑,有時候倒是自己有那種意思。這種時候,丈夫一般不掃她的興,至多只是問問"你還不累嗎?"

這天梔子悄悄地開了一陣車。因為她沒有駕照,所以只能叫悄悄。車是關西的桑塔納2000型;當然ぃ是公司的,但由關西使用。

有個作家說"豪華小臥車是人類從必需進入到奢華的里程碑",梔子認為此言有理,但天資極高的她還發(fā)現了豪華小臥車同時也是另一座里程碑:從生存走向了生活。

教練自然是關西。梔子由此發(fā)現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感--一個女人在一個男人的懷中指揮著一大堆復雜而美麗的鋼鐵……由此也領略了一個穿三點式的金發(fā)女郎讓一只大型貓科動物俯首帖耳的王中王之感。

她覺得很幸福,有點理解那幾個"另外嫁個有車的"女友了。沒車人體會不到有車人的樂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份報告中將人類進步歸為兩條:壽命的延長和足跡的擴大。梔子認為后一條即與汽車有關。

不必說遠征勝地的生動,就是忙里偷閑的就近點染也相當刺激。譬如提前一點點下班,去四十公里外的北溫泉,在寧靜的傍晚山林中散步,泡溫泉,喝夜啤酒……玩了許多程序轉了很大一圈之后回到家里,電視里還在播晚間新聞,一切的一切毫無異樣,神不知鬼不覺。

有了自己的車,才知道被外地人嗤之以鼻的重慶,其實也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

有了車后的梔子以自己的文學稟賦打了個讓關西得意的比喻:以前的生活,只是一張張黑白照片。

那么為了讓彩照更有層次,梔子將關西帶到了李深灣三妹家。

有天關西偶然地問起了三妹,讓梔子起了這念頭。何況關西非常喜歡釣魚。

車可以晃晃悠悠地開到三妹家不遠處。兩人下了車,梔子一眼看見個大肚子婦女在打手機,再一看竟是三妹,不禁大笑起來。

三妹看見梔子,也很高興,一臉自知理虧的羞澀的笑。

"哪個單方面撕毀合同?"梔子問,"不是說三年之內不生嗎?"這才不到一年。

"我犟不過他。"三妹佯生怒火,"龜兒是條陰毒蛇,不開腔不出氣,什么都得依他。"

"這么壞?"梔子也同仇敵愾,"娘娘做主,離了算了!嗯?"

三妹笑起來。看得出她對現狀是滿意的。"關主任你好!"她主動招呼關西。在北京時對"那個人"的敵意沒有了。大概一方面自己已安家,淡化了將梔子當主母之感,另一方面梔子全家都在這里,"那個人"也做不了多大的事。"關主任來重慶出差?"

"對。"關西說。這是梔子吩咐的。

"二郎呢?"梔子問。

"在那頭。我喊他過來。"

梔子以為她要過去叫人,卻不料三妹又打手機。說明這一家農民至少兩部手機,梔子有些感慨。想到明明可以大聲呼喚的,偏要打電話,又有些好笑。

二郎不慌不忙地過來了。這小伙子有底氣,梔子想,急火驚風的三妹也必須有這么個穩(wěn)當的男人才行。不由又想到了東海。

"關主任你好!"二郎同關西握手,不卑不亢??磥砣迷缇徒o他說起過"那個人"。

二郎去取來了漁具??吹贸鲫P西不像南海那樣喜歡這古樸的斑竹釣竿。

但關西也很欣賞那喂自家魚的頭道泉。對"頭道泉南海左書"幾個字頻頻點頭,嘆口氣,控制不住似的,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話:"其實你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大家庭。"

梔子內心承認,但她搶白道:"那你跑來攪和什么?"她聰明。

果然,這種真假莫辨的否認讓關西情緒好了點,開始往魚鉤上掛食餌。

梔子問二郎為啥要逼著三妹生孩子。二郎說我沒有逼她,是替她想當酒店老板娘著想的。"你想嘛,娘娘!等她喂了兩年魚,又開兩年館子,就二十六歲了,過了最好的生育年齡,不符合優(yōu)生。而且,農村人,你嫁過來四年不生,別人會以為有哪個沒得生,老人臉上很難看,弄得三妹要慪氣的。現在懷了,活路可以少做一點,生孩子,喂孩子,兩年一混就過去了。孩子斷奶以后,開館子你就不會中斷。"

梔子連連說不錯不錯,你的安排是科學的。

二郎又說:"月子里,我們就請個保姆,讓這保姆也熟悉喂魚,等三妹和我去開館子時,這保姆就可以轉成養(yǎng)魚工人。"

梔子大聲夸獎說二郎你完全是個當經理的料。

二郎說娘娘,沒那么厲害,我真的是替三妹想的。

二郎說我去弄飯。他離開后關西說這小子很有心計的,"為了三妹嫁給他,什么都答應,還簽合同。一嫁過來,合同立刻作根本性修改!哈哈哈!"

梔子也笑起來,說:"兩口子之間訂合同,在中國可能行不通。那小子的確有心計。"

說話之間關西也釣上一尾本地鯉魚,鮮紅的嘴唇,金色的尾巴,美麗極了,把北方漢子看呆了,禁不住扭頭,初次見面似的盯著梔子,在她的腮上親了一口。梔子罵了他一句,伸手掐掐他的腰。

這些都讓二郎看見了。

半下午,二郎笑瞇瞇地送走梔子和關西以后,立刻用手機向南海告密。

二郎很不喜歡梔子娘娘同"那個人"相好。他憎恨"那個人"。你居然還攆到重慶來了!你有生理需要你去找雞(妓女)嘛,何必來破壞別人家庭!二郎的觀念既傳統(tǒng)又前衛(wèi),就是家庭應該保住,為此妓女可以合法。

找南海不找東海,這也是二郎的心機。直接捅給了東海,說不定要弄出什么事來。讓親弟弟去處理哥哥的事,既忠心耿耿幫了忙,又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而且該怎么處理,南海當然會把握。

二郎因為喜歡三妹,所以把媒人南海當恩人待,抓住機會就要表白。

"他們兩個那種樣子,我還是看得出來。眼眨眉毛動,不是一般的朋友。"二郎說。

"你怎么知道關主任不是出差,是長駐重慶了呢?"南海問。他好像只對長駐短住特關注。

"他們走的時候我去送了,我才知道他們是自己開車來的。就是關主任開的。"

"也可能是關主任從北京開來的吧!現在開個小車出遠差也很平常了。"

"那么車牌照應該是京字頭對吧?但這個車是渝字頭。是重慶的車。"

南海在那頭笑起來。

二郎又說:"關主任倒車時娘娘在問他排檔什么的。好像娘娘也在學著開。"

最后這一點最重要。南海叮嚀道:"這個事,除了我以外,別告訴任何人。給三妹也打一下招呼。記住!"

南海對月季說你姐姐真是魅力無邊哪,有本事把個男人從北京勾來重慶落地生根。

月季聽罷原委,愣了好大一陣,說糟了,恐怕是我惹出的事。遂將寄了小說《今冬明春》到枝子酒樓的事說了出來。

南海說你啥時學會了拉皮條的?拉皮條也不看看對象!

月季懊悔道我只是想讓那個人知道我姐并非無情無義之人,不過自有苦衷而已。

南海嘆息道其實情義害人,往往勝于無情無義。有頃,又說要怪還只能怪我。"那小說,誰也不知道是她寫的,偏讓我識破機關。識破了就識破了吧,偏又來告訴你這個二桿子!這些都是教訓。"

"那現在怎么辦呢?"月季問。

"不好辦。也不必怎么辦。你姐姐是個相當逆反的人,又自尊,如果感到了壓力,說不定會變本加厲的。我哥哥本是個一半真糊涂一半裝糊涂的人,你讓他知道了反而害了他。"

"倒要替她瞞著?"

"對,先這樣,都不吭聲。純粹的情人都長不了的。而且,人這種東西,都是遠香近臭。"

"或者,我給介紹個把漂亮的小姐去那個人身邊工作,把我姐姐替下來。"月季說著笑起來。

"餿主意!"南海也笑起來,"你這人真還是個媒婆哎!沒用。你想那個人萬里之外來赴這個心靈之約,絕非僅沖女色而來,也不是什么人他都接受的。"

其實南海自有想法,而且自己都明白有些陰險,就是只能促使兩人內部分裂。毛主席說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南海覺得毛澤東很有名堂;在"文革"結束十多年后他開始攻讀毛主席著作了。

一個重要的依據就是:玩車。這人只要在玩車呀,什么事就快了,南海明白。每一種文明樣式的初探者都會享受到特殊的樂趣,然后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是規(guī)律,無法抗拒。這條規(guī)律是幾年前南海聽了一位交警朋友的話之后總結的。那位朋友說重慶最早一批買摩托車的崽兒基本上撞死完了。

而且梔子這個人,南海明白,大腦發(fā)達,小腦不行。就是說,她的協(xié)調功能不太好。她最不適合的職業(yè)就是駕駛員。

但這人謹慎心細,所以不大會出那種車毀人亡的大車禍,但可能不斷出一些小禍。這也夠關西受的。加上她又特別敏感自尊,那么一來二去就會心生裂痕。

一切讓南海不幸料中。

幾天以后,梔子出了一起小車禍。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梔子在關西那個東港公司的花園小區(qū)里開車。車里有幾盆花,那是關西弄來上陽臺的。因為不開上大街,所以梔子有意獨自操作,過把癮。

車轉彎時,速度快了些,花盆就翻倒了。梔子聽見響聲,就下意識回頭去看。一般司機呢短暫回頭那車也能直走的,但梔子這車卻一下沖上花圃,將放在花圃旁的一輛自行車撞飛,撞斷一片盛開的山茶樹。

自行車的主人是個小伙子,給嚇了一大跳,很生氣地沖她嚷"我要是騎在車上不被你撞死啊"。末了索賠600元,因為是輛山地車。

梔子看了自行車,說可以修嘛,最多賠200元。小伙子不愿修。這時圍過來一些看客,梔子很窘,不敢戀戰(zhàn),咬咬牙給了600元。小伙子果然棄車而去。

梔子這才慌忙將車倒出花圃。倒出來后感到不對勁兒,就聽有人說前輪癟了一個。也許因為慌亂(有人又在喊快走噢,等會要你賠花園就更慘了),也許出于僥幸,她居然硬將車開了走,結果又撞上了石欄。幾塊大條石轟隆隆地掉在堡壘下的人行道上。幸好沒傷人。

梔子無法了,擠出更為熾熱的觀眾,打手機將關西叫了來。

關西驅趕觀眾。觀眾中有一些就是公司的民工,認識他,一邊離去,一邊就曖昧地笑,還有的回頭正式打量梔子。

關西弄清楚一切后,很生氣,但他強忍了,沒發(fā)作。他在心里說她已經嚇壞了,不能再說她。

他打電話叫人來換輪胎,又同保險公司聯系理賠的事。在漫長的等待中一切平靜下來,關西以他工科大學生的邏輯替梔子總結教訓。

一、你還是不該獨自開車,你眼下還不具備這個能力;

二、轉彎時記著減速,寧肯太慢,也不能稍快;

三、以后永遠不要車往前開,人往后看。那花盆要倒由它倒去。

四、那輛自行車應該由保險公司賠償。不過讓那車主同你一起找保險公司他當然不干,那么要讓他出具證明,證明上要有他的姓名、地址、身份證號碼,由保險公司核實以后支付賠金。

五、四個輪子的車,壞了任何一個,都不能再開。以后永遠不要鬧這種笑話。

六、那么那輛撞壞的自行車可以交保險公司……車呢?(不見了。一定是給某個觀眾弄走了。)以后出了任何事情,一定要有保護現場的意識。

七、……

八、……

按理說,關西所言,每一條都是對的,而且措辭溫和,態(tài)度誠懇,但梔子不能忍受了。但她也沒有發(fā)火,只是冷冷地說:"這次車禍的一切損失,包括貴公司的設施,全部由我賠償。"

這句話給關西的刺激,遠勝于車禍本身。關西終于毛了。但他也只是嚷了一句"你這人還講理不講啊?"

梔子仍然冷冷地說:"惟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你看著辦!"

關西氣得在花圃里坐下來。

僵了一陣,關西走過來,哄梔子。每次都是這樣,關西好像給規(guī)定了男人的使命似的,強將自己的委屈收拾起,去化解梔子的不滿。梔子明白這人這德性,心中得意,但臉上仍然冷著。"你把保險單據給我,你忙去吧,一切我能處理。"她說。

關西說:"別逼我了,梔子,我沒有埋怨的意思,我只是想替你總結一下得失。掌握一種新事物,總之允許有過失--"

"總結什么?我再也不開車了。"

"不要走極端嘛!"

"不是走極端。是我小腦不發(fā)達,身體協(xié)調性不行。"這點她從小就聽父親說過。

"那么也不過是多多操練,所謂勤能補拙吧!"他看看表,"你該上班了。這么著,你打個車走,我來收拾局面。"

梔子不動彈。其實她是認為闖了禍就一走了之太不仗義。然而太仗義的關西以為她還在生氣,不覺動了感情,說:"梔子,我跨黃河、過長江,萬里迢迢來赴你的約會。關西我在重慶舉目無親,你再不理睬我,我可就難活了。"

梔子不禁動容。但是光天化日她也不能多做什么。她嘆口氣,拉拉關西的袖口,說:"我不生氣了。我主要是給嚇住了。好吧,我去上班。你這里處理完了來個電話吧。"

晚上,東海發(fā)現了梔子左手大拇指受了傷,指甲都翻開了,就問。梔子說學開熟人的車玩,剎急了,弄傷了手。

東海吃了一驚。"你不適合開汽車噢!你是個只能當司令不能當士兵的人噢!"

東海的告誡適得其反。梔子想咦難道我不是個正常人?越發(fā)決定要將車開好。

次日她揣了兩千元錢,將關西約到解放碑,說你來替我參考參考,我想買件大衣。然而在賣男裝的廳里久留,叫關西試試這一套,試試那一套……關西明白她的用心,是想送他一套好西裝彌補自己的過失,又感動又好笑,堅持每一套都看不上。末了倒將她帶去酒店,點了最肥的大閘蟹給她壓驚。

關西舉杯,并不提昨天的事,而是說代表東港公司銷售部,向全力給予配合的《都市生活》副刊部表示感謝。梔子差點大笑失聲。

事實上接力小說的宣傳效果很不錯。公司這邊廣告費給得充足,作者報酬較高,所以寫作相當認真。更主要的是梔子的方案:不用很多人單一接力,那樣由于實力不均,風格迥異,效果難以保證;她只選了五位知名度很高的作者,采用循環(huán)接力的方式……這樣讀者便于比較,注意力也能集中。

不知不覺,窗外一片夜的輝煌。這里是市中心最高處,山城夜景,伸手可觸。人有如端坐于全世界的珠寶之中……關西贊嘆不已,說:"重慶的夜景,其實勝過香港。"

"此話怎講?"梔子尚未去過香港。

"香港的燈光過于密集。由于很規(guī)范的住宅又高又多,所以大片大片的清一色格子式的白色燈光霸住了人的視野??傊愀鄣囊咕昂艽舭?,不像重慶這樣的錯落有致,非常生動。"

梔子深情地看著關西,笑起來,心里說恐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加上愛屋及烏吧!

不由想起有一天,梔子問關西,你這樣孤注一擲,我一時又不能嫁你,怎么個了結啊?

關西坦然答道:何須了結?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關某得以常近芳容,而且知道是你心中最愛,已經很滿足了。一切聽其自然吧。"

梔子又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了幸福。

兩個月以后,在春天叫人以為是夏天的時候,梔子出了一起重大的車禍。大得讓巫師般料事如神的南海聽見以后也瞠目結舌,叫了聲我的天哪!

死了人,一個農民,一個你不碰他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自己死掉的老農民。

那是一個明亮的午后。梔子和關西驅車在華鎣山中漫游。漫游是梔子的主意,去華鎣山是關西的主意。關西讀史知道有著名的華鎣山游擊隊,讀地圖冊知道了華鎣山里"山上林木昌茂,水源豐富,山下農耕發(fā)達",不禁拍案叫好。

再看重慶直轄后的新版交通圖,發(fā)現有好幾條貫穿大山兩側的公路,但不是干道,顯然車輛不多,那么既清靜,又便于梔子練車。

梔子對東海說這個周末某公司請我們去華鎣山度假,兩三天。這類事現今已很尋常,東海也不在意,只說了聲休息好,少熬夜。

星期五下午出去,星期天晚上回來,一切正常。次日下午,梔子在編輯部給關西打電話,那邊一個相熟的干部告訴他,關西已被"有關的職能部門請去了",梔子才知道果然出了事。

說果然,是當時拿不準是不是真有人滾下了巖畔?;也涣锴锏模孟袷且欢帐^,又好像是人。當時山嵐游走,景致很美,但能見度不高。梔子開著車;這里既是野外的公路,又沒有交警,所以她心情很放松,感覺非常過癮……車過一個急彎,轉得有點靠外,依稀感到草棵中有個什么,又感到那個什么滾了下去。兩人互相看看,又沒發(fā)現什么動靜,于是本能地趕快離開了。這是昨天中午的事。

梔子心急如焚,捱到晚上,才接到關西從鄰水縣城打來的電話。他很平靜地說汽車的尾部將一個老農民掃下了巖畔,當即死亡,現他正在爭取不被認定為"逃離現場",否則后果更加嚴重。

"能不能弄回重慶來處理?"梔子問。

"不能。出事地點屬于鄰水縣。"

"那我馬上來。"梔子決然地說,要掛電話。

"別別別!"關西在那邊急得不行,"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打電話的。我好不容易爭取到打個電話。聽我說:你沒有資格,懂不懂?嗯?"

"你是說……嗯,我明白。"如果是梔子開的車,即是無照開車,罪加一等。"但你是無辜的呀!"梔子直想哭。

"這事只能由我來處理。你要理智!答應我!千萬不要瞎攪和!嗯?"

梔子長嘆一聲,說先這么著吧。

她想了想,立刻去見了南海,告訴他自己開車出了事,車主在代她受過。

一切見慣不驚的南海也愣了好一陣子,末了說這種事最后總是用錢解決的,我們準備出錢吧,當事人由他去當。

梔子說這么做怎能心安?

南海說這么做于各方都比較簡單。"他是有駕照的,算交通事故。你是無照開車,屬違法,懂不懂?過去叫交通規(guī)則,現在叫交通法規(guī)了。"

沉默良久,梔子說我游戲生活,害人又害己。

南海說不要拔得那么高嘛!不就是出了點事嗎?解決就是了。我調動我全部關系來辦。

"這事要不要告訴你哥哥呢?"

"要。否則你得在他面前假裝無事,心理壓力太大。而且東海待你如何,你心中自然有數。"稍停,補了一句:"但話只能說到想過車癮這分上。"

梔子點點頭。她想南海一定是料準了真相的。那么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了。她說謝謝你,南海,我是個對不起所有男人的女人。

所有的關系也沒能救下關西。他得服刑一年半。賠償金額并不多:四萬兩千元人民幣。

職能部門稱:肇事后駕車逃離現場,情節(jié)特別嚴重。那老農是因沒及時搶救,失血過多死亡的。

賠金是梔子交的。她也明白關西是想讓她心里好受一點才同意的。

關西去勞改農場之前梔子同他見了面,這也是南海輾轉的關系去爭取的破例

從出事到現在,一個多月了。關西變得白凈了許多,而且說不準是胖了還是浮腫。不過情緒還不錯。

梔子一見到他就哭了。關西低聲喝道別哭,弄得我難受。梔子立刻強止了哭泣。她第一次如此聽話。

關西笑起來,說:"我在三十歲以后,感到日子過得特別快,對日月如梭已有體會。現在反過來體會一下度日如年,也是一種意外收獲。"

"到這份兒了,你還來黑色幽默啊!"

"不是黑色幽默。是盡量將壞事變好事。一年半嘛,剛夠體會的。等出了獄,我要寫一部小說,比你寫的,保不準還好呢!"

梔子失口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寫過小說?"

關西大吃一驚,開口不得。但梔子的神情不像在矯情,或者故弄玄虛……那么,我很可能遭遇了一個,按歌里唱的,"美麗的誤會"?

他問:"你們副刊上有個中篇,叫《今冬明春》,作者署名吳王,是不是你的?"

梔子說:"是我的。你在哪里看到的?"

"在北京啊!難道不是你寄給我的?"

梔子說嘿--旋即緘了口。如果說不是我寄的,關西豈不傷透了心?現在回想關西初到重慶時所說的"不是你叫我來的嗎",的確并非信口開河……這一瞬間她想到了命運。

她冷靜下來,模棱兩可地說:"我是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是我寫的。這就是天意了。關西,我命中注定同你有這么一場的。"

關西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否則無法解釋。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有預感:我們之間可能會有點什么。啊!"關西神往起來,"現在回憶當時那種感覺,很奇妙啊……"緘口凝神。梔子也屏住了呼吸。他又說:"這幾天我在看守所里,無事,就思想。我突然想到,一個人會產生某一種念頭,是不是受了某種神秘力量的指使呢?"

梔子有點擔心了,說:"你不必去思想這些。如果真有神秘力量,或者造物意志什么的,也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知道的。你去了農場,要同管教干部們搞好關系,爭取減刑。我在外面一定替你努力……我已經給東海說清了這事,所以,可以放開手腳來做了。"

"他沒有責備你?"

"基本沒有。他只是說我告誡過你,不要玩車。我說就是因為不服你這個氣,想證明自己的能耐,才偏去開車的。他就沒有再說話了。"

"梔子你這是不講道理噢!"

"我知道。女人在男人面前蠻橫,是一種心理需要。"

"是不是想用這種方式來檢驗對方愛自己的程度?"

梔子認真地想了想。"嗯,大概是吧。"

"那么,"關西很后悔地說,"過去我總是同你較真,論理,惹得你生氣,我自己也委屈。我真愚蠢啊!"

"別別,千萬別這么說。事實上是我的錯。"

"現在我有些明白你為什么離不開東海了。這個人很能理解人,而且他的心胸真是寬廣啊!可惜我不能當面向他表示歉意,還有敬意。"

"關西,你們都是很好的人。問題在我這里。這一點我很清醒,只是拿自己沒有辦法。世界上有一種女人是對不起所有男人的,我就是一個。"

關西服刑的農場,離市內近一百多公里,梔子每去探視一次,得花一整天;半個月可以探一次。去第三次的時候,發(fā)現關西情況不妙:消瘦,臉色不好,而且情緒很沮喪,以至于身材都似乎矮小了一些。

"不是說到了農場,比呆在看守所好嗎?"梔子問,心里非常難受。

"對。但我這人有個特殊:生物鐘怎么也調不過來。我習慣于晚睡晚起。這里呢,晚十點統(tǒng)一休息,我根本不能入睡。一想到早六點得起床,心里急,更睡不著……"

"長期下去,怎么得了?"梔子的聲音都顫抖了。

"是啊,再說吧。"說著他倒笑起來,"多數人犯都無所謂,只有我對付不下來??磥砦疫@人真還不適合當犯人。"

"關西你精神上一定要挺住,啊!你才三十多歲,可塑性還是很大的。你聽著:我離了婚來等你。你出了獄我就嫁給你。下次來我就把離婚證讓你看!"

關西愣了一陣。"不要亂來!"他低聲喝道。

"不是亂來,關西。這事我已想了很久。非如此我心難平。"說罷,不等關西開口,起身決然離去。

當晚,梔子即向東海攤牌。東海盡管穩(wěn)沉,素來放任自流,還是吃驚不小。好一陣才緩過勁來,去看看女兒的房門是否關嚴,然后坐下問,這是惟一的選擇嗎?

"這是惟一的選擇。否則那個人的精神會崩潰的。"梔子不知不覺沿用了三妹的稱呼,"這樣我會終生自責。"

梔子對關西的介紹,是說"是個對我?guī)椭艽?,同時愛著我,不惜破釜沉舟奔我而來的男人"。這應該說是真實的。再往細,梔子沒說什么。

東海說:"你真是個大手筆。生活的大手筆。一會兒一個招,一會兒一個招……我尊重你對生活的選擇。我同意。"

梔子自己倒傷心起來,哽咽著說東海,這些年來我其實一直都在欺負你。

東海笑起來,說我自己并沒有這種感覺,我對你非常習慣。然后他認真地說:"那個人出獄以后,未必會同你結婚。"

"為什么?他舍棄京官不做,來到這臟兮兮的西南一隅,給私人老板打工,不就是為了我嗎?"

"是的。但你注意他這個人的性格。這是個熱血的人,很仗義,這也算燕趙之地的特產了,那么他是不是愿意來打碎你完全能夠接受的家庭?"

梔子答不出。她心里說東海你太謙虛了,這個家庭其實是我很熱愛的。

東海又說:"你們在一起高高興興的時候,你不答應他,現在的主動答應,會不會被他理解為報答?他這種人能接受報答嗎?"

梔子也答不出。

"還有,有一種人,轟轟烈烈一時,他拼得出去,堅韌不拔一生,他難以辦到。那么會不會,當苦盡甘來,他真要面對你后半生數十年的時候,他反而沒有信心了?"

梔子還是答不出。但是她說:"目前只能這樣,才能讓他有精神支柱。否則,僅是睡眠一宗,不出半年就能要了他的命。"

東海立刻說好,那就快辦。說話之間站了起來,找紙筆,草擬協(xié)議書。

兩天以后離婚證書到手。這恐怕是中國最快的一例了。那是個炎熱的下午,太陽曬在梔子頭上她只是感到光太強,不停地用手遮眼睛,人突然沒了方向感,在東海的指引下才回到家中。

本來說好了,不告訴任何人,但南海一頭闖進來看見了那個小本,喜出望外,悄悄地對哥哥說妙哉,妙哉!"這個不是你們的離婚證書,倒是她和那個人的分手序幕。"

南海是為營救關西而來的。他興奮地告訴梔子,他已為關西減刑找到一個由頭,就是發(fā)表文章。讓關西發(fā)。

"發(fā)表文章能減刑?"梔子置疑,"那不成了文學救國論了?"

南海解釋:減刑的依據是立功。在國家公開發(fā)行的報刊上發(fā)表了"一定數量的較好文章"后可以記功,如果獲了獎,記功就更沒問題了。

"真的呀?"梔子大喜,"沒聽說過呢!"

"以前我們家沒有犯人,誰去過問這種事。昨天我同政法大學一個朋友說起減刑的事,那朋友說你將人犯的文章潤潤色,發(fā)表,獲獎,你就能幫助減刑。他還拿出幾本雜志,上面有當初的委托人在服刑期間發(fā)表的文章。"

梔子連連點頭,心想這個還能讓關西得到一些時間上的自由,補充一點睡眠。她說謝謝你南海,你在我最困難的時鼎力相助。接著又想到我也很對不起南海,同時也對不起自己的父親--他是非常喜歡女婿東海的。

下一次去探監(jiān)時梔子故作輕松地告訴關西我自由了,你刑滿后我們就結婚。其實她心中苦澀,有點打不起精神……在拿到離婚證書以后她前所未有的眷念東海。她甚至突然想起了一個女人,就是自己在北京替她買過棉鞋的。那個女人至少是東海很鐘愛的。結果她還跑去學院附近的酒樓去看那個老板娘。那老板娘是東北口音,面容好像白菜心,還是很好看的……梔子一個勁兒地揣摸這老板娘,不,女老板,會不會同東海好上。

結果這樣一來,她發(fā)現自己對關西淡了許多。但無論如何,先得救他。

關西盯著探視單上的"未婚妻"發(fā)愣。以前這一欄填的是"朋友"。

梔子要拿離婚證給關西看,關西說不用。"謝謝你,梔子!你能這樣地為我拼出去,我沒有想到。你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只是,想到弄得別人妻離子散,我覺得挺罪過的。"

"不必這樣想,關西。這個對東海也可能是好事。他一直喜歡一個離了婚的女老板,開酒樓的。"她在心里說罪過罪過,阿彌陀佛,東海你原諒我,女老板你原諒我。

"是--嗎?"關西笑起來,"怎么這類事情都是一個模式?"

梔子誑關西:"我自己租了一套舊房住著。你出獄后就直接回到我那里來。"

關西苦笑著說:"我能拖到刑滿?別看我牛高馬大,其實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很差,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就算能活著出來,那樣子可能也令人生厭了。"

"沒有那么嚴重,慢慢地可以適應。而且我們找到了一種立功減刑的方法。"

關西聽她說了發(fā)表文章的設想后,振奮了許多,問誰的主意。

梔子說是南海的。"他說你可以將服刑改造的心得體會,還有管教干部們的辛勞、心血,詳細寫出來,像流水賬都行,他可以加工,發(fā)表,甚至獲獎。"

關西深深地看了梔子一眼,默默點頭。

"南海說,只要有一兩篇見報,你就可以申請成為宣傳骨干,這樣在作息時間上就可以自由多了,那么對你的身體也有好處。"

關西又點點頭。末了說:"你們重慶的人心,非常質樸。"

梔子垂下眼瞼,沒有吭聲。

那以后,一切向好的方面轉化。

關于那個勞改農場的表揚性報導,不斷出現在諸如《重慶日報》這類重要的大報上;關西也獲取了相當多的自由,身體漸漸正常;而且,幾乎每兩個月都記一次功……總之一切按照希望的情形在實現。這樣,在關西服刑九個月之后,他獲釋了。減刑七個月。這是很不容易的。

但是,隨著關西歸期一天天接近,梔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她自問,我是否很愛關西?回答是的。但是再往深處仔細地、準確地品察一下,就不得不承認,在為了關西而失去了東海和家庭以后,對關西的愛……好像同時成了負擔。在可以輕松自如完完全全得到他的時候,自己反而不像以前那樣熱切,甚至有點不情愿。

她想起以前讀到的一個德國童話。巫師給了某人一個本領:他往誰身邊一坐,他身上的錢就與人家一樣多了。他往一個富翁身邊坐了,果然。這時他想我將他的錢全贏過來,不是就更多了嗎?他全贏了。但當富翁兜里沒了一個子兒時,他的錢也沒了。

她覺得自己就像那個人。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加強這種感覺。我要興奮起來,好好愛關西。

直到關西出獄前半個月,她才真的租了一套房子,努力布置成自己離婚以后一直單獨住這兒的樣子。幸好這是套舊房,如果是新的,要弄得舊一點還得費很多力。

她不愿意回去搬東西,所以一切現實。現在的日用品并不貴,但素來并不慳吝的她竟然有一點心疼。想來想去,是有一種花冤枉錢的感覺。要不得要不得,她對自己說,趕緊打消吧。

看著房間,尤其是看到了床鋪,就想著關西回來之后,憋得太久的他一定迫不及待地要來肌膚相親……不由打了個激凌,也說不清是預感到刺激,還是有點別扭。要不得要不得,她又對自己說。

她去到農場。作為探視,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再過一個多星期就可以獲得自由和婚姻的關西卻沒有她想象的那樣興奮。那可是很有愛情的婚姻啊!

"怎么,"梔子取笑他,"有點舍不得?"

"瘋了嗎我?"關西也笑起來,"沒什么?;畹竭@份兒上,學會了謹慎。凡事不敢高興太早。"

"說的也是。哎跟你說啊,房間比較簡陋,你別見怪。我是想以后總得有自己的住房,這會兒只要兩人有安身之地就行。"

"比這里還差?"

梔子又笑起來。"哎,是不是15號出來?到那天我弄輛車來接你。"

關西說:"你14號先打個電話來落落實吧。別白跑一趟。"

"也行。"

梔子回去的時候,在車里看外面。公路下面那條小河,跑了這么多趟也沒知道它的名字。河水還算清冽,只是顏色有點發(fā)灰;河中有木船,船上有竹篷。河邊的竹子顏色也有點發(fā)灰。河中有一群鴨子也是這樣。梔子覺得沒勁,就將頭扭開。

她看見了寶頂。寶頂是華鎣山的主峰,從這里望去,高得嚇人,梔子兀自有一種坐立不穩(wěn)就要摔下去的感覺,趕緊抓住椅背。想想又有些奇怪:那種地方人是怎么上去的啊!據說只要是逢了哪位菩薩的什么日子,寶頂上的佛事還很盛呢!不由又抬頭望去,寶頂已然云遮霧障,神秘莫測……人如果住在那上面,遠離糾葛,內心一定很安寧吧?梔子這樣想,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思怪怪的。

14號下午,梔子給關西打電話。她本想買些菜準備著,但又想還是打了電話再說吧。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預感。

盡管有預感,她還是吃了一驚:那邊告訴她,關西已于四天前出獄了。在得知她就是未婚妻時,對方轉告關西留的話:給她寫了一封信,寄到報社的。

梔子趕到辦公室,果然看見了關西的來信。梔子:

見信如晤。我已離開重慶,先回北京準備一下,然后可能去香港。

近一年的獄中生活,給了我足夠的思考時間。你至今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女人,但同你結婚一起走完后幾十年,我感到沒有信心。說真話很殘酷,但說假話是犯罪。

你離了婚準備嫁給我,讓我很感溫暖。而且我敢于為你拼出去,你也敢于為我拼出去,我的心理獲得了平衡,覺得不冤枉。這樣說來這里面還是有交換的,這也是殘酷的實話。像阿甘那樣去愛女人,絕非易事。但是,被阿甘那樣愛著的簡妮,不是得了艾滋病死去了嗎?

再承認一點,就是來到重慶,按你的說法破釜沉舟,其實是有一點做作的。我被你在小說中的感情,尤其是對我的那種評價所打動,便決定要做給你看。對你的愛是真的,但那種愛法卻有一點點假。

盡管如此,我還是感謝生活。生活給了我許多領略。南海不是說領略強于欣賞嗎?

我真誠地感謝東海兄弟。他們對人,對生活的理解,令我不能望其項背。他們心胸的寬闊也讓我慚愧。也許,我們北方男子只是徒有其表?

我走了,梔子,以后能否再見,聽其自然吧。

關西于農場責

編周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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