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際坰
作為《隨想錄》發(fā)表時的責(zé)任編輯,我經(jīng)常會遇到有人問這樣的問題:你是怎么約巴金寫《隨想錄》的。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談一談我與巴金半個世紀的交往。
第一次見到巴金,是1946年,當(dāng)時我從上海《大公報》要聞編輯轉(zhuǎn)任副刊《出版界》編輯,并料理其他幾個周刊編務(wù)。一次,巴金、曹禺、靳以、蕭乾、辛笛、孫浩然等在洪長興一起吃涮羊肉,我也有幸參加了,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很熱鬧,巴金卻一直很嚴肅地坐在那里,只有偶爾插幾句話。
我是何年何月去上海霞飛路(現(xiàn)在叫淮海中路淮海坊)向巴金約稿,約的是什么稿子呢?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幸好手頭有一份友人為我提供的1947年12月11日上?!洞蠊珗蟆返摹冻霭娼纭犯笨?,我向巴金、錢鐘書、沈從文等作家提了這樣幾個問題請他們回答:我的第一本書是什么?它是怎樣出版呢?我的下一本書將是什么?巴金的回答是這樣的:
(一)我的第一本書是《面包略取》,那是用另一個名字出版的,原著者是克魯泡特金,中譯本在1927年出版。我自己寫的第一本書是長篇小說《滅亡》。
(二)我1928年夏天在法國一個小城里寫完它,寄給在上海的朋友A.A,并請他替我打聽印價,我打算自己花錢印幾百本出來送給我的哥哥和我的朋友們看。他沒有跟我商量,就把稿子送到小說月報去,后來他又接洽好由開明書店出版它,我記得《滅亡》在開明書店出版的日期是1929年11月。
(三)也許是《滅亡》和《新生》的續(xù)編《黎明》,我想在這部小說里寫我的理想社會,或許會把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放到2000年去。
我還記得當(dāng)時巴金很不喜歡拍照,因此是用他的畫像代替登在報上。
抗美援朝時,友人黃裳兄對我說,巴金有意請我和黃裳編一套適合新時代閱讀的叢書,由平明出版社來出。我和黃裳決定叢書名叫《新時代文叢》,巴金把自己的《華沙城的節(jié)日》一書給了我們,又代我們約了黃宗英的一本書稿,其余他就不管了,放手讓我們年輕人來做。叢書內(nèi)容非常廣泛,從文學(xué)、歷史、漫畫,直到國際法蘇聯(lián)式的介紹。其中有一本書得到巴金贊賞,那是從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剛畢業(yè)不久的戴文葆的作品,他是《大公報》國際版的編輯。有一天夜里我去拜訪巴金,發(fā)現(xiàn)他正在揮汗看清樣,我問他是什么書,他說:就是你們約來戴文葆的《麥克阿瑟傳記》。這套書前后三年共出了十來本,其中最暢銷的是郭根(上海文匯報副總編輯,原為桂林大公報要聞版編輯)寫的《中國簡史》。
從反胡風(fēng)、反右到十年浩劫,特別是蕭珊的去世,巴金經(jīng)歷了終生難忘的迫害、凌辱。因此“四人幫”垮臺后他的反思如巨濤翻滾,迫不及待地要以文字形式發(fā)泄出來。許多老作家都是這樣,我請黃裳寫稿,他說一旦寫了,就像自來水打開了龍頭,不知何時收回。巴老為我寫稿,最初說是寫兩篇試一試,誰知道越寫越認真對待了。他在香港的報紙上開專欄寫稿,我考慮有兩個意圖,一個是在香港發(fā),海外的讀者能夠看到,影響大一些。其次他本人和兒子都很喜歡看香港的報刊,比如《開卷》雜志,他曾寫信說兒子喜歡看要我給寄一些,實際上他自己喜歡看。他還要我買過沈從文、胡適、周作人等當(dāng)時在內(nèi)地不好買的書,這些都表明巴金希望從封閉多年的社會中走出來汲取更多新的信息。另外,還有歷史原因,三四十年代編《大公報》副刊的沈從文、蕭乾、楊剛、靳以等都是他的朋友,他與《大公報》還是有感情的。
在《隨想錄》寫作八年中有幾件事值得一提:
一件就是關(guān)于報紙編輯刪改巴金《懷念魯迅先生》一事。巴金文章被刪不是我值班,當(dāng)時我正在北京休假,收到《懷念魯迅先生》的文章清樣就轉(zhuǎn)寄副刊課主任,并請他注意文章也在上?!妒斋@》發(fā)表。可是回到香港后,我就收到巴金11月7日信,信上說:“貴同事刪改我懷念魯迅先生的文章,似乎太不‘明智,魯迅先生要是‘有知,一定會寫一篇雜感來‘表揚他。我的文章并非不可刪改,但總得征求我的同意吧,如果一個人‘說了算,那我只好‘不寫,請原諒,后代的人會弄清是非的?!笨吹叫藕螅掖蟪砸惑@。隔了幾天社長把我找去,說他到北京開會,胡喬木的秘書特意打電話給他,說胡約他見面。一見面胡就說你們《大公報》為什么要刪改巴金的文章,如果刪,應(yīng)該事先通知他一聲,否則就太沒道理了。聽了這話,我就用洋涇浜英語說了一句:you ask me,me ask who?天哪,這是怎么回事兒,你問我,我問誰呢?后來我才弄清楚發(fā)生此事的原委。當(dāng)時,總編輯通知代替我的那位編輯說你們應(yīng)當(dāng)把巴金的文章縮短一些。編輯說隨便刪名家的文章說不過去吧?總編說:你們修改,我看看。刪改后總編認為是過關(guān)了,誰知,巴金很憤怒,毫不客氣地說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就不寫了。這回最緊張的當(dāng)然是我了,巴老真的不寫了,我怎么向讀者交代?黃裳在上海,我對他說,一定要巴老寫下去,巴老說有一個條件,要寫必須把《鷹的歌》登出來作為抗議,我想了想接受了。結(jié)果這一篇發(fā)表時有題無文,只是“鷹的歌巴金”五個字,跟著是下一篇。朋友說你們這是變相“開天窗”。港版《隨想錄》單行本《真話集》與京版不一樣,也是有目無文,直到合訂本征得作者同意后,才全文問世。
另一件事是關(guān)于《隨想錄》第144至148篇在轉(zhuǎn)稿中遺失的事情。當(dāng)時巴金把稿子寄給《大公報》在廣州的轉(zhuǎn)稿機構(gòu),可是他們并沒有轉(zhuǎn)給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我分析當(dāng)時報社有兩種意見,一種是主張繼續(xù)登《隨想錄》的,因為巴老講的不是個人的事情,而是代表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呼聲的;另外一部分是反對登的,對巴老也不滿。這一點,巴老有所覺察,他一開始就受到各種壓力,就有人在嘰嘰喳喳,在給我的信中他也有所表露。還有一個問題也很有意思,當(dāng)時我身體很好,他們突然提出讓我退休,我感到非常驚奇,但是說了一句:那我還有什么說的?總編問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說:你們要我退休,我可以接受,但有一個條件,我要發(fā)完巴金的全部稿件。這樣,我雖然退休了,還是照樣到報社看大樣,直到稿子發(fā)完。而那批稿子,我查問,他們說負責(zé)人出差了,我想出差了也應(yīng)該交代給下面的人,究其實質(zhì)恐怕跟一些人持不同意見有關(guān)。巴金對此也有所察覺,1986年8月20日在給我的信上,他說:“六月十二日寄出的稿子我看不會遺失,”可見老人頭腦是十分冷靜而清醒的。
還有一件事是巴金對待榮譽的態(tài)度:《隨想錄》讀者大概會發(fā)現(xiàn),1978—1986他抱病寫《隨想錄》期間,從不事先提到他將出國參加什么會之說。至少在給我的一百多封信中不曾提到。事后說明卻是有的。他1984年去香港接受中文大學(xué)授予榮譽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也是如此。信中說:“我大約十月赴港,但至今還沒有順利動身的把握,我還是一個每天服藥的病人?!庇终f:“香港之行還定不下來,我很擔(dān)心身體吃不消。”我清楚地記得,他成行了,我們歡天喜地,他老人家下飛機后在官方隆重接待下進入貴賓室,然后乘輪椅走出機場時,遇到眾多傳媒的記者,他卻一直說:“我不是一個作家,只是寫家,甚至連寫家也不是,是個老弱的病人?!彼钦嬲\的而太過謙遜的話,反而使香港的“巴金熱”更加熱烈。據(jù)我所知,負責(zé)在典禮儀式上宣讀的“贊詞”,是中大學(xué)者連夜趕寫的,愈寫愈覺巴金一生對文學(xué)界對社會的貢獻太多,可歌可泣的事跡太多,因此一再修改他的中文稿,而且又寫了一份英文講稿。
知道巴老這時一定很忙,所以我們每次有什么事,先去找巴老的女兒小林商量。有一天,我對小林說,明天禮拜日,爸爸在上海愛看電影,這里有的電影院,設(shè)備很好不可錯過,你去問問,我們準備買票一起看一場。好嗎?誰知,小林面有難色,告訴我們:爸爸說,星期天也要等待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的訪問,我不能離開賓館。負責(zé)照料巴老的人也證實了這種說法。他告訴我,有天中午,有幾個青年人在巴金住室外面,想進來訪問,卻被他婉言謝絕,說,巴老在睡午覺,你們可不可以晚點來?雙方爭執(zhí)不下,巴金聽到了,走出來親自歡迎這一批青年的來訪。
在歡迎巴金的小型座談會上,八十歲老人表現(xiàn)了驚人的記憶力。馬蒙,他30年代在北京燕京大學(xué)讀書,是中文大學(xué)校長馬臨的哥哥,而且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站起來說:“巴金先生:我30年代讀過您的《家》,我覺得《隨想錄》比《家》更好,可是我記不清在燕京見過您是哪一年的事?”巴老隨即答道:“1931年,我去燕京看鄭振鐸教授,他當(dāng)時是燕京圖書館館長?!辈痪?,又一個人站起來,他是以撰寫武俠小說著名的梁羽生,他說:“我拜訪過您,巴老,您記得是哪年嗎?”巴金隨即答道:“某某年?!绷狐c頭稱是。我為什么只能說某某年?因為,當(dāng)時記得,不久就忘記了。巴老離開香港返上海,在他登機之前,我們發(fā)現(xiàn)有幾位做清潔工作的阿嬸好像要走過來,又有點躊躇,一問之下,原來是粵語電影《家》的忠實觀眾,巴老隨即和她們一一握手告別。
巴老在創(chuàng)作《隨想錄》過程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困難與壓力,在《隨想錄合訂本新記》中他曾說過:“沒想到《隨想錄》在《大公報》上連載不到十篇,就有各種各類嘰嘰喳喳傳到我的耳里。有人揚言我在香港發(fā)表文章犯了錯誤;朋友從北京來信說是上海要對我進行批評;還有人在某種場合宣傳我堅持‘不同政見。點名批判對我已非新鮮事,一聲勒令不會再使我低頭屈膝。我縱然無權(quán)無勢,也不會一罵就倒,任人宰割。…”是的,他沒有屈服,而是一一克服了困難。作為一名編輯,我有時既感心酸,又有一種莫名的憤懣。但回顧與他幾十年的交往,我也為能夠得到巴老的關(guān)心而感到溫暖和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