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蕓等
我不是北京人,但在來美國之前,我在北京讀書,工作,呆了有六年,我愛北京。雖說北京的住讓我狼狽過,但誰讓北京是三朝古都呢,就是狼狽,那份狼狽中也透著古都文化的余澤,讓人想著也縈懷,嚼著也有味??傊覑郾本?/p>
我在1982年進了北京的中國藝術研究院讀研究生。那個研究院坐落在一個絕好的去處:恭王府。恭王是光緒皇帝的六叔,被人戲稱為“鬼子六”的那位,恭王曾經(jīng)權傾一時,在慈禧前比光緒還有臉,他的王府因此極其氣派。恭王府位于北海后門的什剎海。什剎海是由北海流出的水蓄成的兩個潭組成,實際上等于是兩個池塘,能被尊為“?!弊匀怀鲎曰始业臍庋?。這兩潭水一前一后,前面一潭水叫前海,后一潭水叫后海。在北方干燥的地域,有水域相伴是一種難得的福氣,所以沿前后“?!币粠ПM為王府,在恭王府的前面有醇親王府,現(xiàn)為郭沫若故居,恭王府的后面有端親王府,現(xiàn)為宋慶齡故居。宋慶齡故居我去參觀過,保護得很好,有南方園林玲瓏精致的風格。郭沫若故居和恭王府只一街之隔,我們凡從恭王府出門上街必沿其高墻走過,但六年中卻不得進去過一次,因為從不對外開放。郭沫若生前有些不可琢磨,死后故居也不肯亮相,可惜好大的一個王府成日空著,不知里面是個什么樣子。這一帶王府中首推恭王府最大,派用場最多。其中不僅有中國藝術研究院,還有中國音樂學院,以及《紅樓夢》研究所。這三家把恭王府一分為三:《紅樓夢》研究所占據(jù)了恭王府全部的后花園。中國藝術研究院占據(jù)了恭王府幾乎全部的前院。中國音樂學院大概來得晚,只在恭王府里分到幾間側殿作為演奏室,然后利用王府門前的空地——王府門前要歇轎停馬,從前一定非常軒敞——蓋了兩棟很高的樓房,做他們的教室、琴房、學生宿舍、圖書館、食堂。有了他們,靜靜的王府內便可常聞琴聲、歌聲?,F(xiàn)在恭王府原先的大門已不復存在(大約是音樂學院蓋樓之過,可惜!),只隨便裝了一扇鐵制的門,下面一半是鐵板,上面一半是鐵欄,這種鐵門隨處可見,毫無特色,作為王府的門面,很不雅相。在這大門的兩邊,分別掛了兩塊牌子:一是“中國藝術研究院”,一是“中國音樂學院”,白地黑字,醒目得很?!都t樓夢》研究所不從這個大門進出,他們在花園那邊另開一個門,這個門前不掛他們的牌子。
恭王府的格局有些像縮小簡約了的故宮,有中軸線而左右嚴格對稱。從最前面那扇現(xiàn)代的鐵門進去,里面還有兩道王府原先留下的朱漆二門三門,都配得有門廳,門廳兩邊各有一排廂房,大約以前住衛(wèi)兵。兩門離地面有相當高度,之間有一條石砌的甬道相連,走在上面是有些身份的。從三門進去,便是一個正院,迎面一個大大的正殿——如今成了中國藝術研究院的會議室。正殿的兩邊有配殿,長年空關著,里面不知堆了什么東西。正院之中有兩棵很大的銀杏樹,到了秋天,一樹金黃,煌煌然有富貴氣象。在正院的兩旁有四個側院。左邊的兩套高敞肅穆;右邊的兩套極為雅致精巧,里面栽桃植李,修竹搖碧。在正院和側院之間有窄窄長長的甬道,通到后面的大院里。最后的這個院子有一棟極長的兩層凹字型樓房,相當于一堵圍墻的長度,把整個王府攔腰斷開,作為整個前院的結束。這棟樓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九十九間半”,因為中國人忌滿數(shù)。果然的,這棟樓上下合計共有九十九間半房間。在“九十九間半”之后便是花園的開始。
恭王府的花園非常大,里頭有花圃假山流水小丘是不消說,最可奇的是這花園里錯錯落落分布著許多小院落,單門獨戶,而且風格不一,有軒敞的,有幽靜的,有華麗的。那批紅學家們盤居其中,深居簡出,不免因情生景,堅持認為恭王府的花園就是大觀園的原形。并且能一一指出哪一處為怡紅院,哪一處為稻香村,哪一處為瀟湘館……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說“九十九間半”是王熙鳳的庫房。在《紅樓夢》第三回里,黛玉剛進賈府,熙鳳來得遲,是因為在后樓上為王夫人找緞子耽擱了,她說的后樓就是九十九間半啊。
原先,王府的花園和前院是連著的,但現(xiàn)在和前面用一道墻完全斷開,只在花園的圍墻上另開一個門。這門整日里緊關著,連我們這樣的近鄰輕易也不讓進。因為實在離得近,我們在散步的當兒,總可以遇見那扇綠漆大門洞開之時——大抵是門房在收郵件,或工人往里拉沙子——一溜進去,著實逛過幾回。果然,里面有一處處院落,最是在花園的盡頭,靠了圍墻的一處,有幾間屋子,花窗幽靜,修竹寂寥,像極了瀟湘館。我們在窗洞里張望,空落落的,幽幽的,沒有人住,大家都伸舌頭,縮脖子,踮著腳兒走開,怕攪了林姑娘的清魂。
像藝術研究院這樣的機構,落腳王府倒不辱沒這古跡,在這兒的都是讀書知禮之人,上班悄悄地來,下班悄悄地走,彼此見了面都點頭做揖,柔聲問好,絕無鏗鏘的步子踏壞了王府的樓板,沒有囂人的聲浪震動王府的瓦片。老一批的研究人員們都在北京胡同的四合院里另有住處。所以古老的王府讓一群溫雅的讀書人添幾張書桌,也是物盡其用。到了八十年代,情形開始不同了。舉國上下改革開放,藝術研究院不甘寂寞,開始辦研究生院,招新納賢,后學新進們開始一批批地進來,而且還一批批地留下,那幾年無論是招來的研究生,還是留下的畢業(yè)生,全都在恭王府內安營扎宅,因為王府之外,北京市內,并無一所空房可供租借。如此,恭王府的老身敞開懷抱,著實替北京市消化掉一些人口。
在研究生時期,我們做學生的被集中在王府之內后來蓋成的一座樓里,地處王府內東南角的空地上——故宮的東南角也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做什么用的?這座鋼筋水泥建筑上下兩層,蓋得大而結實,樓下是美術研究所的資料室,樓上就作為藝研院的研究生部。偌大的樓面用板隔成二十間小室供學生居住學習,中間還要留出一塊大的空間供我們上大課,或架起桌子打臺球。那一層樓面便是我們三年研究生生涯的全部活動天地了。作為書齋,倒也馬虎得過,因為學文科無需特殊的設備,一張書桌足矣。況且讀書人可以藉了書本在想象里走遍天下,訪圣覓賢,居斗室又有何妨。所以四十個學生住在一層樓面上,倒也相安無事。不過,漸漸地就有破綻露出來了。年紀大些的同學有內眷攜兒帶女來探親,年齡小些的擇偶交友,常有紅男綠女來走動。這些分外的情節(jié)在那個有限的空間里簡直沒有一點余地可供發(fā)展,笑話多了去了。
只說我那時候,也開始交男朋友,男友在北京大學讀研究生,也住集體宿舍,每個周末,或者他來會我,或者我去找他,沒有缺席過一次。雖說春天可以去八大處踏青,夏天可以在什剎海里戲水,秋天有香山紅葉可賞,冬天不妨到北海溜冰,但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還是需要在室內消磨。他在北大的宿舍有三位男同胞合住,我這邊是三位女同胞合住。彼此的室友倒都很貼心解意,那邊的見了我,這邊的見了他,寒暄兩句,就都借指一事,知趣躲開,讓我們兩人自在。但日子長了,不免就有些懈怠。我的室友不能湊巧每個周末都有被單
可洗,即便有了,也不能洗到兩個小時以上。他的室友或者正打算在周末的晚上橫躺在床上看金庸的武俠,舍不得中斷。我們當然也有眼色,審時度勢,留不下就走。那個時期,我們在離恭王府不遠的新街口電影院看了許多不想看的電影,后海沿街的小花園內,一年四時,必定可以看見我們雙雙倩影。春秋時節(jié),后海是個好去處,有一“?!弊颖趟?,臨“?!鼻矣惺士勺?,當?shù)闷鸹ㄇ霸孪碌木辰纭5搅讼奶?,因有蚊蟲肆虐,情形就要差些。那些小蟲子攪得人不能安坐,不得出神,時時走動,刻刻提防,約會一次,身上總得帶著好幾處紅癢做結束。在冬天里,就更是狼狽了,有時在朔風怒號的夜晚,我們裹著大衣,也得到小花園里找說話的地方。那個時候,我們別無一求,只求有一小方屬于我們自己的獨立空間,哪怕特別小也成啊。
我們同在八五年畢業(yè),各自都留在原單位工作。既工作了,就結婚——也就是成家——吧。結婚、成家這兩個詞原指一事,在我們的情形下,卻分明是兩回事。我們只能先結婚:登記,領證,從登記處出來還是各回各的集體宿舍。成家,沒門,房子呢?這情形反正也不是我們一對,所以我們頗能處之泰然,依然每個周末做后海小花園約會的老功課。兩下里設法,發(fā)現(xiàn),北京大學那邊家大業(yè)大,人滿得只差站到未名湖中去,簡直無縫可鉆。這邊恭王府老宅倒有些好處,它除了明處的正殿、側院之外,曲里拐彎,有不少耳房偏室可以開發(fā),我們前面的畢業(yè)生留下之后,都在王府內的這些細枝末節(jié)之處見縫插針,找了安身之地。輪到我們這一屆,可惜連這樣的地方也幾乎利用完了,研究院不得已,只得把留下的人安置在后面九十九間半的辦公樓內住。這事聽來奇怪,但實際卻也可行。因為在研究院的人無需每天來坐班,通常每星期只來王府一次,點個卯,借兩本書,會一會同事,辦公室大半時間空關著,于是把辦公室兼做臥室并不妨礙工作。與院里商量之后,我也住進了九十九間半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分配給三個人用,里面放了三張辦公桌,那兩位同事把辦公桌放在房間的外邊半間,我們就在里面半間放了一床一桌,并在房間的一半處拉了塊布簾子。這地方畢竟是辦公之處,總,不能讓我們公然堆放鍋碗瓢勺,于是院里把恭王府細細地一搜,居然還能在最前面的左側院中找出一間極小的耳房——小到連一張雙人床都放不下(不知以前是做什么的,是給更夫放更棒的?)——讓我們可以放箱籠被褥,日用雜物?!链?,我們的家算是草成了。這個“家”情形是:在恭王府的后院的樓上有一張床,在恭王府前面的側院有一間耳房。從此我開始成天在恭王府里前后亂竄,到前面的耳房去取一塊肥皂,往后院的樓上送一條被單。有時讀書至夜,腹中饑餓,便深更半夜在黑漆漆的,高墻深院的恭王府里穿過,到前面的那間小耳房里用電爐去煮掛面吃。
這樣的生活狼狽嗎?
不,一點不。我和丈夫心滿意足!因為我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當年在后海小花園中的夢想:有一小塊屬于自己的空間。雖然這空間被分為兩處,有一處還只在晚間屬于我們,但這就夠好了。而且,九十九間半是什么地方?王府的樓房!不吹牛,能在王府的樓上放一張床,簡直是修來的福氣。因為九十九間半檐是檐,廊是廊,板是板,磚是磚,蓋得又結實又好,墻壁有尺把厚,柱子有半抱粗,這樣的房子冬暖夏涼,住著別提有多么舒服。而且九十九間半還有一個別處少有的好處:它每一間房間的窗戶被做成不同的式樣,有圓的,有扇形的,有菱形的,我們住的那一間,竟是一個桃形的,我的書桌就放在這桃形的窗下。一個凝神讀書的身影配了一扇桃形的窗戶一定是非常好看的。那時恭王府已經(jīng)被北京市作為文物保護單位,所以王府內被粉刷油漆一新,梁柱檐飾皆描金敷彩,富麗堂皇,置身其中真是賞心悅目。那一段時間真是我們的好日子。每天下午五點之后,上班的人去樓空,王府之內靜謐幽深,不聞市囂。閑閑地拎了碗去設在王府內的食堂吃了現(xiàn)成的晚飯,在晚靄中,或在九十九間半沿廊漫步,或找王府內散住的同事交換新書,閑話時事。消食之后,便在王府的樓上,桃形的窗下挑燈讀書,愛讀哪一本就讀哪一本,愛讀到多久就讀到多久。王府內的清靜在早上十點前是不會被打破的,盡可以懶睡。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讀書,我們這一起人,雖不是物質上的,但絕對是精神上的貴族。
如今在美國,我們曾有三年的時間中住在一棟靠著一家大醫(yī)院的公寓中,飽受過往的街車以及醫(yī)院救護車鳴笛的嘈雜之苦,遙想當日在北京恭王府中的悠然歲月,“叫我如何不想它”!
王瑞蕓,學者,現(xiàn)居美國。曾發(fā)表譯著及藝術評論若干。
愛好文藝
劉敏
我記得在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學校宣傳隊排練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序幕、第四幕“軍民魚水情”兩場戲。我在戲中扮演連長。當時我們穿的軍裝是用包皮布染成灰色后做成的。下身是短褲,上面是中山裝。用紅紙剪成紅領章和紅帽徽貼在衣領和帽子上。盡管這樣的演出服穿在身上又肥又大,但是腰間扎上一條棕色皮帶,再裹上綁腿,那簡直就別提有多神氣了。我覺得自己站在鏡子跟前颯爽英姿的模樣特棒。我們的演出不僅讓全校的同學老師贊不絕口,還到一些兄弟學校去巡回演出,當時我是舞劇中的主角,就連進校門的時候,都能讓站在校門口值勤的低年級同學認出來。當時我可真是過足了跳舞癮。
有一天,我們學校來了兩位挑選文藝兵的解放軍。我聽了這個消息,興奮得一夜沒睡,我怎么想怎么都覺得那兩個解放軍說不準兒就是沖著我來的。我和那個扮演吳清華的女生,每天放學后,就守在學校大隊部的窗戶外,我讓吳清華跪在地上,我輕輕站在她的肩膀上,扒著窗戶玻璃的一個小洞往里面看。我看見了兩個戴著紅領章的中年男人正和我們的大隊輔導員談話呢。也許是我一激動,腳下用力過猛,只聽得哎喲一聲,我們倆人仰馬翻全都摔在了地上。
大隊輔導員和那兩名解放軍一齊跑了出來。我們倆來不及逃跑,爬起來十分尷尬,不敢看那倆解放軍。大隊輔導員將我們倆叫到屋里去,問我們?yōu)槭裁匆谴皯?我們起初誰也不敢講話,但是我突然覺得此刻難道不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我們終于見到了招生的親人解放軍,為何不當著他們的面,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們呢?于是,我看著那兩個解放軍說:“我們想當文藝兵。特別想?!蹦莾蓚€聽起來有點山東口音的解放軍說:“到底有多想,你們光憑嘴說不算數(shù),先寫個申請來?!?/p>
我和吳清華從大隊部出來,興奮得跑到操場上打起滾兒來。我們相互看著對方身上的一層黃土,沒有節(jié)制地哈哈大笑著。直到夕陽只剩了一道薄薄的唇邊,掛在鉛灰色的天上。我們倆盤腿坐在潮濕的土地上,商量著如何寫那異常神圣的參軍申請。我們覺得簡直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這一神圣的愿望。絞盡腦汁找不著一個解渴的、有力量的、最有說服力的字眼兒。
這時天色已晚,我們都感覺有了涼意,冷不防吳清華照著落在自己大腿上的一個蚊子狠拍
了一巴掌,這一拍就像是一道靈光劃過我的大腦。我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絕妙的點子,我們何不寫一份血書呢。這個想法剛一冒出頭,我自己先出了一身冷汗。我下意識地捻了捻自己細嫩的手指,低頭沉默了半天沒有講話。吳清華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等著我說出一個驚人的詞語。她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想讓她一起寫血書。
“我想出了一個點子,不知你怕不怕?”我肯定是用極嚴肅的表情對她說的。
“什么?什么呀?別是讓咱們去死吧?”吳清華說話結巴起來。
“就是寫血書!”我驚恐地對她說。
“那,那咬哪兒的肉呢?”吳清華幾乎是用哭腔問。
我發(fā)狠似的沖著她舉起了一根食指說:“當然是手指頭了,用食指,我們下狠心一咬,就用這血直接往白紙上寫?!?/p>
“對,看來只有這樣了。我們干脆就行動吧。”說話間,吳清華的臉看上去已經(jīng)鐵青鐵青了。自己把自己咬出血來,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那能不是大事嗎?
我和吳清華往教室走的時候,天色已黑,好像是起風了。我感覺身上冷得直發(fā)抖。吳清華一只手緊緊地繞住我的脖子,我們倆就像是奔赴刑場,來到了黑咕隆冬的教室門外。沒有鑰匙開門,我就又讓吳清華彎起腰,我站在她的后腰上,將沖著樓道的那扇窗戶打開,我跳進去將門打開,我們坐在空蕩的教室里,在桌子上鋪上一張白紙,我們倆誰也不看誰,大約沉默了足足有十分鐘,這時我突然聽到了自己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喂,你的肚子叫了。”吳清華用胳膊肘輕輕碰了我一下?!霸蹅兛禳c吧,我現(xiàn)在想尿褲了?!蔽液蛥乔迦A用上齒和下齒將食指上的一小塊肉使勁咬住,隨著我們用勁的一點點深入,疼痛開始了,直至鉆心,眼淚涌出了眼眶,鮮血也冒了出來,我們用滴血的手指,在那張白紙上寫上“我堅決要求參軍!”的字樣。
我的血書字跡由大到小,歪歪扭扭,一看就像是中途怕疼革命不徹底那種人寫的血書。但是無論如何我是將“我堅決要求參軍!”這七個大字寫完了。
“哎喲,我的媽呀,我可能咬得太狠了,血直往外冒。這下要壞事了,我會不會死呢?”吳清華哇哇大哭起來。
“要不咱們去醫(yī)院上點藥吧,流血過多不好?!蔽乙恢皇帜笾鴮懞玫难獣?,生怕沒有晾干,我用力吹著。等我們的血書完全晾干了,我小心翼翼地夾在夾子里,準備明天一早交到大隊部。
那天我和吳清華到醫(yī)院上完藥,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我們的父母都找瘋了,問了同學問老師,都說沒有看見我們。好在我和吳清華那天回家都沒有挨打,編了個瞎話總算蒙混過去了。
第二天我們倆早早就來到了學校,將血書交給了大隊輔導員。大隊輔導員接過我們交的血書嚇了一大跳。他吃驚地瞪著我們。那神態(tài)就像出了什么大事兒。
“這是我們倆迫切要求參軍的申請。想不出更好的表達方式,最后想到了寫血書。希望您能幫我們把血書親自交到解放軍手里?!蔽耶惓烂C地對大隊輔導員說。
“好吧,我一定親自將用鮮血染成的申請交到解放軍手里。”大隊輔導員就像從我們手里接過了神圣的任務,他的臉因激動變得有點發(fā)紅。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很難熬,我們想假如只招收兩名文藝兵也應該是我們的。因為我們寫了血書,我們的心情最迫切。所以我們就能入選。我們的邏輯就是這樣的簡單。
挫折對于我來說,來得太早了。
我們學校最后只招收了兩名文藝兵。但這倆人是一男一女。那唯一的一名女生竟是吳清華。我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我在學校的櫥窗里看到那倆人的名字時,差點昏了過去。尤其令我不能忍受的是那個男生。他連一點文藝都不懂,竟然能夠去當文藝兵。后來有人告訴我,原來是那個男生的爸爸在部隊里,他將他兒子走后門弄去當兵了。對于為什么吳清華能選上而我不能選上,我后來只能這樣來平息自己心中的憤怒——那就是人家吳清華寫血書時,比我咬的肉多,心更狠,對自己絲毫也不留情。她比我流的血多,所以老天爺就偏向她,最后還是選了她去。
人生的機遇可遇不可求。經(jīng)歷了這一次的打擊以后,我很快就升入了中學。到了中學一切都打破了原來的格局。我們這些小學的宣傳隊的文藝骨干,已經(jīng)成了明日黃花。來自五湖四海的學生,誰對誰都是一個謎。
一天上午上第四節(jié)課的時候,上語文課的張老師中途被校長臨時有事叫出去了。大家見老師出去,有的下位子借東西,有的開始回頭講話,總之干什么的都有。這時只見坐在我前面的王錦繡,從書包里掏出一雙跳芭蕾舞的舞鞋。我一下子激動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睜大吃驚的眼睛。我在猜測著,她們家到底誰是跳舞的呢。王錦繡看上去體形并不好,她個子不高,還有點胖。但是她在班里顯眼的原因是因為她穿的衣服很講究。她愛穿鮮艷的衣服。比如新班剛成立時,我們大家首先看到了一個穿著天藍色燈心絨衣服的女孩兒,那就是王錦繡。一般的同學幾乎穿的全是清一色的灰、藍、綠服裝。這件天藍色的燈心絨褂子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一種忘不了的顏色,它不僅是對當年單調服飾的一種反叛,同時也是千篇一律生活中的一種誘惑、一個向往。
那天下課后,我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我像個偵探似的,放學后緊緊跟在她的后面。王錦繡一出校門,就直接往右拐。沿著這個方向無論往哪走,都避開了貧民窟的方向。難道她是從“疙瘩樓”出來的人嗎?在我們這個城市,一共有五條大道是租界時期遺留下來的建筑。其中以疙瘩樓為代表的是法租界。那里住的人一般當官的居多。尤其是“文革”以后,一些當權派將原先住在里面的工商界和資本家等人士統(tǒng)統(tǒng)趕出了家門。果不其然,王錦繡真的進了疙瘩樓。原來她們家是住在這里啊!
那么究竟是王錦繡的家人有跳舞的,還是別的什么人是跳舞的呢?我想當文藝兵的愿望又被這雙粉色舞鞋給燃燒起來了。
為了接近王錦繡,我那天特意買了兩張電影票。電影是《紅色娘子軍》。我早就想看這個電影了。正好趁著一天下午沒課,我邀請她一起去看電影。我看她很高興,就忍不住問她:“那天上課我看見你從書包里拿出一雙淺粉色的舞鞋,那是誰的?你也喜歡跳舞嗎?”
“咳,你看我長的這樣,哪兒像是一個會跳舞的人呢?我的那雙芭蕾舞鞋,是我大哥女朋友送給我的。她是上海芭蕾舞團的演員?!?/p>
“哦,原來是這樣啊。那你們家是干什么的呢?”
“我爸當兵,我媽當兵,我三個哥哥也是當兵的。我們家除了我,都穿綠軍裝?!蓖蹂\繡笑呵呵地對我說。
“那你怎么不當兵去呢?”我禁不住問她。
“咳,我想去當兵還不是我爸一句話的事兒。我爸說這個家必須留一個老百姓,否則,不利于軍民關系?!彼f完,燦爛地大笑起來。
也許由于是周一下午的緣故,偌大一個電影院,竟沒有幾個人看電影。我們兩個人,樓上樓下跑了個遍。拿不準究竟是坐在樓上看呢,還是坐在樓下看。最后臨開演了,我們倆一致認為還是坐在樓上第一排趴在那看最美。于是
我們倆在黑燈后,躡手躡腳地跑到了二樓。
記得電影中有一個鏡頭令我激動不已。那就是洪常青穿著一身白色的西裝,騎著一匹馬,在橋上,他下馬給了吳清華一個銀元的那個鏡頭,真是叫我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洪常青長得太帥了。那大概是我青春期第一個羨慕和崇拜的男性。我坐在那個柔軟的皮椅子上,春心萌動,手心都滲出了汗。我發(fā)誓這個電影我一定還要看第二、第三、第四遍。而且我決不會跟別人一起看,我一定要自己去看。我忽然后悔有王錦繡坐在我身邊,如果沒有她,我可能會看得更投入一些。說不定看完這場接著連下一場,就為了那一個鏡頭也值了。大概一個女孩子人生第一次的愛,就是這樣來得突然和沒有道理。我沒有想到平生第一次愛的啟蒙,竟是來自電影中的洪常青。
后來我和王錦繡真的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我?guī)缀醭闪怂齻兗业某?汀N覀儺敃r經(jīng)常上半天課,我每天下午基本上就是在她們家里玩。王錦繡家的房子算上地下室大概有七八間,她的哥哥們,雖然人不在家,但每個人自己都有一間房子。每間房子里都有她哥哥的照片。有一次我無意中看見她二哥房間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舞劇《白毛女》的劇照。我吃驚地趴在那玻璃板上看了半天,最后還是禁不住問王錦繡:“你二哥他喜歡跳舞的嗎?他的玻璃板下面怎么還壓著一張白毛女的照片呢?”
“咳,那不就是我大哥的女朋友嗎?”王錦繡不無神氣地沖我說。
“我是問你二哥他本人喜歡跳舞的嗎?”我也不知為什么一定要知道她二哥喜歡不喜歡跳舞的。也許我的思想平時就比王錦繡復雜吧。
“那倒不見得。只不過他跟我大哥一樣也喜歡搞文藝的女孩?!蓖蹂\繡格格笑著說。
我記得當時自己沒有像王錦繡那樣天真地大笑,我的心不知為何突然像是停止跳動了一樣,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慌的感覺。真是怪極了,就在那天離開王錦繡家后,我晚上一直想著她的二哥也喜歡找一個愛好文藝的女朋友的事。那一天夜里,我記得我是十五歲零三個月。
后來我的整個中學生活幾乎沒有跟文藝沾邊。我呆的那所中學沒有像樣的文藝宣傳隊。我熱愛文藝這件事,在中學沒有得到絲毫的發(fā)展。我的中學過得沒有像小學那樣轟轟烈烈。我就這樣眼巴巴無聊地等到了中學畢業(yè)的年齡。
劉敏,作家,現(xiàn)居天津。有長篇小說《如歌的誘惑》等發(fā)表。
畢業(yè)于一九八七
周美娟
畢業(yè)
那天吵吵嚷嚷的,同伴們各自打點好自己的裝扮出了門。我特意穿了一件湖藍大花上衣,白色流行的裙子。
學校食堂里已是黑壓壓一片,我從偌大的餐桌縫中穿過心事重重的人群,來到我的同伴們中間坐下。他們也沒什么心思說話,我們開始喝酒。學校提供了幾瓶啤酒。孫君說:開始吧。別的桌上都開始了。孫君是本學期的支書。
大家舉起酒杯。為將來事業(yè)有成干杯。為大學同學一場干杯。大家又開始玩起剛入校慣常玩的那種酒令,這種毫無邏輯聯(lián)系的純粹拼字游戲曾使剛入校的土里土氣的青春男女迸發(fā)出切近的感覺,那個時候,字條上寫著某某,另一個人把動詞和賓語寫好了拼在一起,多是漂亮、在深情地想一個人之類,頗有詭譎的意味,弄得男男女女心旌飄蕩。這個游戲之后沒過多久,班里便出現(xiàn)了第一對青春戀人(也許不是因為這個游戲造成的)。發(fā)過字條,我們湊句子,梁君真該死。嚴君不該這么無情無義。崔君飛在藍天上,李君是毒蛇一條。孫君是臭狗屎。酒過幾巡,“無情無義”的嚴君不知為什么觸動,開始嚶嚶地哭,一旁有人勸解,愈發(fā)哭出了聲來。
鄰桌中文系別的校友也在大聲喧嘩。中文系和外語系是本校最最聲名在外的系,每每的要涌現(xiàn)出幾個才子佳人。前幾屆他們多分配在黨政機關或留校,而且極少走了下坡路的。這個系出過幾個有名的詩人,不知在價值觀已發(fā)生變化的今天,大詩人是否還像從前那樣受歡迎。反正那是一個詩人肆虐的時代。哪怕詩人們扯著公鴨一般的嗓子朗讀自己的詩句,男男女女們都會從中聽出或者壯美,或者溫婉的意思來。別的系,亂子總是出在有始無終上,分配的時候求爺爺告奶奶,哪個好單位也不想要。這是學中文的他們足以自傲的原因之一。他們在公共場合總是有獨到的見地,舞場上風流倜儻。據(jù)說這是本校的傳統(tǒng)。
“叭”的一聲,鄰桌不知誰操起了酒瓶朝窗戶扔了出去。接著又有一只在餐廳的中央爆炸了。大家朝發(fā)聲的地方張望,亂哄哄地猜測。幾個校學生會的干部從各自的座位蹦了出來,他們說:不準扔酒瓶,再扔就要考慮考慮你們的前途。全場頓時鴉雀無聲。這個時候,我們這一桌的汪君正高高地舉起了酒瓶,他聽完了那幾個學生會干部的話后有些發(fā)愣,這一刻,全場的人不約而同望著他。汪君頹然跌坐下來。我們在座的所有人幾乎都有理由認為汪君的頹然不是因為他手里的酒瓶沒有摔成碎片,而是因為他此時此刻被注意了,成了冤大頭,尤其告到了系主任那里,將是什么后果。
沒有多少自然的東西,連微笑也不是。這句話可能是畢業(yè)那會兒最恰當?shù)男稳?。從那種酒令的意義上就可看出端倪。我們從互相感到驚喜、寬容、愛慕,變成了互相了解和厭惡。沒有什么可值得回味,有的只是搖頭嘆息,在這樣一種年華,就老于世故,彼此心懷鬼胎。這倒不失為走上社會前的極好熱身,我們中有一位出校門不久即當上了某縣的組織部長,一位女組織部長。還有一對平日不聞不問任何班級事務的鴛鴦,其中一個突然喝了安眠藥,男友隨即被發(fā)配至人跡罕至的地方。分配從一開始就是一柄懸在每個人頭上的利劍,說不定什么時候寒光一閃。從入校那天我們就開始看到“往上爬”的魅力。學生時代,往上爬被人不齒,但爬上去了的人又總是被視為有能耐,能引起注意,這仿佛是一個不成文的游戲規(guī)則,而當時不明確罷了,直到畢業(yè)后多年,“不愿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句話被大言不慚地推崇出來,成為很多人為人的原則,我們才拂開了半明半昧的大幕。
通常每一學年的開始要搞一次班干部選舉,末了還要選一回優(yōu)秀學生。這兩個日子是很富有戲劇性的。候選人人人裝作心不在焉地看著黑板上自己的名字,那標志著得票多少的“正”字隨著唱票人的叫聲一筆一劃地向后伸張,他們就暗暗攥緊了拳頭,卻不能握住一陣內心的亂突突,真是度日如年,直到宣布某某人當選。想來很簡單,為的什么,為的就是那一“爬”,爬給誰看是早在這之前就已明確了的。
我們這一桌一些人在自己喝悶酒。有幾位女同學臉喝得通紅。一位已不顧一切地趴在餐桌上哭了起來。其他人亦唏噓不已。你能怎么辦,這個倒霉的時候,膽敢胡言亂語,就有人告到系里,說某人對學校不敬,檔案便被什么土老冒拿到自己鄉(xiāng)下去押著,你去也不去,不去就成黑戶。誰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么,脆弱的欲望和強有力的分配巨手之間總是存在壓抑,它使我們多數(shù)人在確定自己未來的時候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如履薄冰。畢業(yè)時的陰沉氣候如同
一張大網(wǎng),牢牢罩住了每一個人。
愛情
一天傍晚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迎面遇見了他。學校的林蔭路在女孩眼中總是如此有詩意。傍晚時分光線黯淡,一抹余暉這時向山那邊隱過去,斑駁的俄式樓房在冬日里顯出古老和幽深的意味。他走來,笑笑,躊躇了一下,準備擦身而過。我說:呀,我看見你前天發(fā)在日報上的那篇文章了。他仍沒有停步,說是嗎。露出一排大牙,我注意到缺了一顆。打過招呼,我相信我們之間已有了某種把握。
這家伙的詩在大學第一年就被各種詩會到處朗誦,被一些好看的女生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我也抄過幾首。他很瘦,很單薄,言語不多。他叫華。
就在同時,中文系有個家伙在一個晚上突然走近我,并邀我一同走走。那是一個零下二十度的夜晚,雪,確切地說是霜,輕輕拂在臉上,我們朝南邊的火車站一直走去,他很沉默,不時回過臉來看看我,我明白那種眼神,太騷動不安,況且他穿皮革衣服的身上老是發(fā)出怪味,令人不快。我知道他那時想不顧一切地說出些什么,但我一直直著腦袋,讓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們站在空寂的火車道上,被一種莫名的東西感染著。我想我那時最為感動的是有一個人能帶我上這兒來,體會半夜時的寂靜。烏市的冬夜,美得令人靈魂顫抖。在這種時候我把美的一部分寄寓到了我的同伴身上。就因為他站在朦朧中成了寒冷、積雪、月黑風高的一部分。山那邊一兩聲火車的汽笛遠遠地傳來。有一刻我覺得差點愛上他。不過第二天一早,我踏著一尺厚的雪走到了中文系他的班上,叫人轉交一張字條,意思是對不起,我其實已愛上別人了。
那一整天我沒能見到華。第二天晚上,他捂著一側眼角向我走來,說有人找他打架。我心里一驚。他微微笑著說你知道的,是林某某,那狗娘養(yǎng)的。我低頭不語。他說我并沒有怪你呀,干嘛心虛呢?,F(xiàn)在還有月亮,出去走走怎么樣。我抬起頭,心里突突亂跳。我看見他臉上冀盼的神情。
就這樣,我們一直走著,恍恍惚惚,男孩子此時的心神不定讓人感到片刻的不安,不過這種感覺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在月夜中沉默著,一直把校園兜了一圈又一圈。我覺得這個世界就是我的,我們的,不是別的任何一個人的。雖然只有沉默。他有時望望天,有時一直注視著前方,長長地呼出一口白氣。我低著頭問了一句:你在想什么。他說:我在看星星,星星在這樣的晚上一點也看不見了。他側過臉來問我:你呢?我說我想起了今生今世。他突然定定地站住,極沖動地直視我,兩手還抄在衣服口袋里,看得出來,他幾乎按捺不住。我絕沒想過他日后會成為傷害我最深重的人,沒齒難忘。當然,也許他被我傷得更重,不得不以他認為可以的一切方式向我壓迫過來,自尊和愛破碎一地,就此再也找不到歸宿。結果我們既沒有成為今生今世的愛人,也沒有成為今生今世的朋友。
我開始瞧不起他。首先他只會寫詩。太沉默寡言。我發(fā)現(xiàn)在詩人的瀟灑外表下其實很沒有力量。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我開始惶恐?;炭种茉馐澜绲膹姶蠛妥约旱臒o奈,我們在一起不能使我感覺有力一些。人群中他漸漸很不起眼。而我此時虛榮心作怪,太需要一個人足以使我很容易被認可。世上的事往往是這樣,你輕易得到的東西也會輕易地就地扔在什么地方。
我決定離開他一陣子。
可是我的一位好友對我說他又有了一個女朋友。是同一班同學。趙君。我朦朧地記起趙君曾對我說起過他。那是一次爬山,那班人爬到了西山上,在山體中黑古隆冬的防空洞里鉆來鉆去,她正準備往里鉆,就在那一刻,他在黑古隆冬的山體中看見了她緩緩下降的身形,嬌小而謹慎。她后來為了讓我死了這條心還說,那時她找到了一生一世的安全感。你卻沒有。我一直不明白那一時刻是否是她刻意造成的,恰恰跟隨在他的身后,走到暗無天日的地下,與他相遇。我被這種想法折磨了很久,不可自拔。
痛苦如此快地降臨。猝不及防。就像黑夜之于最后一抹太陽的余暉隨之來臨一樣。
我一直關注這個世界的美,音樂、文學、繪畫像是精靈一般,使世界充滿律動。我愛它們,永無饜足。很小的時候,我就在一切地方尋找它們的蹤跡,在黃昏黯淡的湖水中,在山巔白雪的反光中,在校園夜深時分黑黝黝的林子里一明一滅的煙頭上找到來自某處的沖動,然后把它們寫在紙上。我甚至崇拜和愛一切擁有它們的人。華就擁有這一切。我不知道是愛華還是愛附著在他身上如詩的光環(huán)。我也從此深陷文字的泥潭。
我跟華簡直不可救藥。有一回他在黑暗中說:你過來。吻我。我僵直地站在通道上,緊抿著嘴唇。我不明白,我們生了一場氣,他說要吻我。他說你簡直像一口深井,人跳進去了,要被淹死。我木然地站著,毫無悟性。悟性大概是賦與那些懂得愛的人的吧。趙君那時候就懂了。華說完那句話,我站了一會兒,隨后惱火地跑回了宿舍。
后來我們中間出現(xiàn)另一個人的時候,他絕然與我分手。他用最不堪忍受的暗示斬斷我的藕斷絲連,摧毀我的自尊。我告訴他我愛他,結果第二天他的女朋友對我說,他說你愛他。分手的時候我在公共汽車上喊他的名字,我相信這個傷心已極的聲音那個時候只穿過了汽車的煙塵,已然丟在了什么地方。就這樣,沒有秘密,沒有默契,讓我抬不起頭,到此為止。
我的相夾里只有一張他給我在山巔上拍的黃昏背影。落日的余暉籠罩著回首顧盼的一個人——已經(jīng)銹蝕得斑斑駁駁。那個時刻我懂了。我懷疑自己至今還有些憂郁的個性是不是來自于這件事。一想起來,肝腸寸斷。
我后來時常做一個夢,夢里他總是離去,在教室昏黑的走廊上,在路上,他頭也不回地和另一個什么人全沒心肝地離開我的視線。
周美娟,編輯,現(xiàn)居???。曾發(fā)表過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