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佛

一個極偶然的機緣，兩位來自不同國家的女子在太平洋上空邂逅。誰也沒想到，從此，一個互相尋找近10年的感人故事開始了……

沒有地址。沒有電話。她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1989年深秋。山東省某腫瘤醫(yī)院年輕女醫(yī)生孟曉雨突然接到定居美國多年的姑父打來的越洋電話：姑媽患病多日，久治不愈，十分想見侄女，希望孟曉雨能夠赴美一了心愿。

孟曉雨還記得她少年時姑媽留給她的印象，姑媽是最疼愛她的人。

放下電話，孟曉雨趕緊準備行裝、辦理有關手續(xù)。10月27日傍晚。她匆匆趕往上海，準備直飛西雅圖。但由于氣候原因，當日航班取消，心急如焚的孟曉雨只得輾轉(zhuǎn)日本，終于搭上了赴美的航班，此時已是次日的午夜時分了。她剛剛落座，就看見一位身材高大、動作遲緩、腆著大肚子的白人婦女重重地坐在過道的另一邊。憑著職業(yè)經(jīng)驗，她知道她已經(jīng)懷孕約8個月了，但奇怪的是她居然只身一人。

飛機很快就飛入了太平洋上空。

不久，飛機遇上了強烈的氣流，像一只在巨浪之中的小舟劇烈地顛簸起來。機艙里出現(xiàn)一陣騷動。有些乘客開始嘔吐?？战阋贿吔忉尠参恐?，一邊送污物袋，端水送藥。就在這時，那白人婦女忽然抽動起來，面色發(fā)紫，口吐白沫，歪倒在坐椅上。然而，忙碌的空姐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見此情景，孟曉雨顧不上多想，急忙解開安全帶奔了過去，她扶住那位白人孕婦，給她按壓人中、百會、太陽等穴位，又口對口地為她做人工呼吸。漸漸地，白人孕婦停止了抽搐，緊咬的牙關松開了，慢慢睜開了眼睛。這一切發(fā)生在幾分鐘之內(nèi)。空姐帶著驚奇向孟曉雨表示了感謝。白人孕婦虛弱的臉上也充滿了謝意。

孟曉雨用不太流利的英語親切地說：“你懷孕七八個月了，怎么可以乘飛機呢?在高空缺氧的情況下是很容易引起流產(chǎn)的。你剛才發(fā)作的是‘一過性妊娠子癇，這是很危險的。還好，胎兒暫時沒事，但你一定要小心?！甭犕昝蠒杂赀B比帶劃的這番話，白人孕婦感動不已。她用英語說：“你真好，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我想你一定是個醫(yī)生，謝謝你!”孟曉雨笑著點點頭，然后脫下風衣披在白人孕婦的身上，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后來，孟曉雨才知道，這位白人孕婦叫奧爾蘭西，美國人，家住愛荷華州，她的丈夫在日本一家公司工作，十分繁忙，實在抽不開身。而奧爾蘭西想回家生孩子，丈夫太忙，她只好只身登機，沒想到冒了這么大的風險。奧爾蘭西取出紙和筆，把父母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寫下來，拜托孟曉雨下飛機后打電話給她的父母，要他們來接她。孟曉雨答應了。

不堪重負的奧爾蘭西終于在機場等來了父母。他們是接到了一個陌生女子的電話后特地趕來的?；丶业穆飞希瑠W爾蘭西問母親：“打電話的那個女孩子有沒有告訴您，她的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父母連說了幾個“No”。奧爾蘭西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不久，奧爾蘭西和她的父母遷居溫暖的佛羅里達州。年底，奧爾蘭西順利產(chǎn)下一個漂亮的女嬰。一個月后，奧爾蘭西的丈夫也終于得到了假期。奧爾蘭西詳細地把當日飛機上的情況告訴了丈夫。丈夫在對孟曉雨一連聲地夸贊之后，忽然問妻子：“你有沒有讓她寫一份醫(yī)療診斷證明書?”……

一件風衣。風衣里的票據(jù)和領口的布條。

原來，奧爾蘭西的丈夫已經(jīng)為她在人壽保險公司投了數(shù)十萬美元的人身保險。按規(guī)定，奧爾蘭西一旦患病即可獲得巨額賠償。但美國的醫(yī)療保險十分嚴格，投保者的疾病必須由指定醫(yī)院作出權威診斷方能被確認：如遇特殊情況則需作特殊處理。像奧爾蘭西在飛機上的遭遇，必須由搶救她的孟曉雨開出診斷證明，否則索賠無法成功。奧爾蘭西告訴丈夫，除了知道她是個有經(jīng)驗的中國醫(yī)生外，其他的她一概不知。無奈，夫婦倆只得去保險公司規(guī)定的醫(yī)院檢查。但是，在進行了血、尿、CT等多項檢查之后，他們被告知：未見異常。而此后的一段時間，奧爾蘭西居然也未再犯病。只有內(nèi)行人知道，此病為一過性，有時在數(shù)秒或數(shù)分鐘之內(nèi)即可緩解，但發(fā)病時卻相當痛苦，而且一次比一次重。他們知道，到了這種地步，除非找到那位中國女醫(yī)生，為他們開具一份證明，否則一切都沒有用。但是，到那么大的一個遙遠的東方國度去找一個人，簡直無異于大海里撈針。然而，女兒在一天天地長大，奧爾蘭西每每抱著她便會想起太平洋上空那個難忘的夜晚。她想，如果沒有那個善良的中國女醫(yī)生，她也許會失去這個美麗的女兒。這樣想著，她的心里就充滿了感激，還有一份歉疚。她找出孟曉雨的風衣摩娑著，很偶然地發(fā)現(xiàn)風衣的口袋里有一張票據(jù)，領口內(nèi)縫著一個布條，上面有一行字。經(jīng)人翻譯，那票據(jù)是一張上海市的公共汽車票，布條上的字是“孟曉雨1989年5月4日取”。奧爾蘭西據(jù)此斷定那位中國女醫(yī)生名叫孟曉雨，是中國上海市的醫(yī)生。她頓時激動萬分，她想她一定可以找到她，她甚至想象著和這位素昧平生的恩人相會的情景。

奧爾蘭西在一位“中國通”朋友的幫助下，給上海國際婦幼保健院、上海兒童醫(yī)院、上海第一人民醫(yī)院寫信找人。不久回信來了，但封封都寫的是：很抱歉，查無此人。奧爾蘭西失眠了。她對中國不熟悉，連去都沒去過，怎么辦?

1990年的夏季特別熱。奧爾蘭西把不到1周歲的女兒托給父母后，便登上了去中國上海的飛機。到了上海，她直奔衛(wèi)生局。信訪辦的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她。然而，經(jīng)過3個晝夜的努力，他們也沒有找到一個叫孟曉雨的女醫(yī)生。不得已，她寫了一份尋人啟事，分別登在《新民晚報》《文匯報》上，她甚至還找到了上海電視臺。然而，能想到的方法都使用盡了，還是泥牛入海。

光陰荏苒。1993年的圣誕節(jié)，她約她那位中國朋友在家中歡聚。交談中她又一次提及在飛機上救助過她的中國醫(yī)生。她找出那件風衣給朋友看，朋友見了盂曉雨的名字，忽然說：“前一段我見過一個資料，說姓孟的在中國山東省最多?！本蜑檫@句話，奧爾蘭西過完圣誕節(jié)便第二次飛到中國，踏上了冰雪覆蓋的齊魯大地。她落腳濟南，一改先前的方式，以患者的身份出沒于大小醫(yī)院。她把事先寫好的孟曉雨的名字出示給每一個醫(yī)生看，結果他們都不認識。一天，在一家醫(yī)院門口，她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女醫(yī)生走了出來，形象酷似孟曉雨。奧爾蘭西疾步追了上去，用生硬的中文喊了一聲。然而對方回頭看了看她，繼續(xù)趕路了。奧爾蘭西不顧一切地在后面跟著，一邊用英語說著什么。不一會兒到了一個電話亭，那醫(yī)生拿起電話就打，打完了站在那里。奧爾蘭西也心懷期待地站住了?？墒牵葋淼氖且惠v警車。警察們把她帶走了。

在公安局里，外事警察查明了情況，致歉后，把她送回了下榻的飯店。但這次經(jīng)歷讓她明白，她這樣的尋找其實是打攪了別人，她想，也許中國人的看法是對的，真正可貴的東西不可能刻意得到，那需要同樣可貴的緣分。

一個無人接聽的電話。一間空空的房子。她們總是互相錯過。

讓時光再一次回溯到1989年的深秋。太平洋上空的那次邂逅同樣給孟曉雨留下了很深的記憶。她善良的心里時常出現(xiàn)那個美國孕婦的身影，她怎么樣了?她的寶

寶安全嗎?她的病情又如何了?作為一名醫(yī)生，她知道“一過性妊娠子癇”不是普通的病，如果孕婦再次懷孕的話，它還會再次發(fā)作，并且比前一次更加危險，而不犯病時，任何先進的儀器都難以查明。在美國生育又很尋常，那個美國孕婦遇到麻煩的可能性很大。據(jù)她了解，當時國際醫(yī)學界對這種病也頗感頭痛，而用中醫(yī)草藥治療，效果卻很顯著。她想把這一切告訴奧爾蘭西。

赴美1個月后，出于對奧爾蘭西的牽掛，孟曉雨曾給奧爾蘭西的父母家中打過電話，但沒有人接。于是，她冒著初冬的淅瀝小雨，按照奧爾蘭西提供的地址前往愛荷華州奧爾蘭西的父母家中。但是，那棟素雅的房子大門緊閉，透過窗戶，孟曉雨看見里邊的家具都罩著布罩。顯然，這家人已經(jīng)出遠門了。孟曉雨只得向旁邊的住戶打聽，但與中國人不同，美國人是極不關心別人隱私的，孟曉雨得到的是那些鄰居們的“sorry”和搖頭。

但是，孟曉雨沒有灰心。在歸國的前夕，她又把奧爾蘭西父母的電話留給了她的姑夫，一再懇請他經(jīng)常打電話過去試試，說他們肯定會回來。接著她回到了祖國。在一位同事的幫助下，她找到了治療“一過性妊娠子癇”的中醫(yī)配方。待配齊藥后，她再度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寄往美國奧爾蘭西父母的家中，然而，一個月后，那個包裹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附言欄里寫著：收信人已遷居他處，無從查找。

盡管如此，孟曉雨依然沒有忘記奧爾蘭西。在自己分娩休產(chǎn)假的日子里，她甚至寫出了一篇文章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播出，也發(fā)表在美國的《僑報》上，文章的題目是“你能聽到嗎，奧爾蘭西”。她希望以此引起人們的關注，好幫助她找人。不久，讀者和聽眾來信多如雪片落在她的手上，然而，信里盡是一些贊美、關注和同情之言，沒有一點可資尋找的線索。

事實上，奧爾蘭西這邊也從來沒有打消和盂曉雨見面，當面說一聲“謝謝”的愿望。1996年，奧爾蘭西帶著已滿7歲的女兒第三次來到了中國。因為孟曉雨，奧爾蘭西已經(jīng)愛上這個東方大國。此時，她在美國波多黎各大學醫(yī)學院做電腦信息員，利用假期來中國玩。說是度假，她心里知道自己不遠萬里飛來飛去為的是什么。此次她選擇了北京。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尋找之后，她想象中的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難道永遠不會出現(xiàn)了嗎?

9年后，世間激動人心的一次通話。

1998年7月28日。美國波多黎各大學醫(yī)學院電腦機房里異常繁忙，因為第32屆國際健康學術大會將在這所大學舉行。電腦信息員奧爾蘭西正在錄入一份份入選論文。突然，一行清晰的字跡出現(xiàn)在奧爾蘭西的眼前：孟曉雨，女，38歲，主治醫(yī)師，中國山東……奧爾蘭西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Ah，my God!(上帝啊!)”她迅速打電話將這一意外的喜訊告訴了丈夫和父母，接著按照人選論文上電話號碼撥通了國際長途。

這也許是世間最為激動人心的一次通話。9年了，9年里兩個不同國籍，僅僅相處過數(shù)小時的女性都在為各自的生活奔波，但是，感激、掛念、對重逢的渴望使她們毫不覺得陌生。她們約定，等到孟曉雨赴美開會之時見面。根據(jù)奧爾蘭西的要求，孟曉雨將帶去一份診斷證明以及中國公證機關出具的公證。

美國東部時間1998年10月22日上午9時。紐約州首府奧本尼市Red Apple保險公司總部的接待大廳里正舉行一次特殊的簽字儀式。一位來自中國的女醫(yī)生走向總裁席，在一份醫(yī)療保險文件上鄭重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孟曉雨。這時，一位40來歲的白人婦女滿眼淚水，跑上前去和那位中國醫(yī)生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她們知道，連接她們的并不僅僅是保險公司的賠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