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方明文●褚大偉 圖

一

1936年9月上旬的一天,天津英租界。清晨,一條偏僻、冷清的馬路上,行走著兩個男子。一個四十來歲,矮個子,身穿黑色紡綢衫褲,手執(zhí)一把黑色泥金紙扇,步履從容,神情安逸。他的旁邊,跟隨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彪形大漢,身強力壯,懷里鼓鼓囊囊,顯然掖著家伙。這個矮個子,就是馬占山將軍。“九·一八”事變后馬占山不顧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政策,奮起抗日,血戰(zhàn)江橋,打響了武裝抗日的第一槍,從而名震海內(nèi)外。每天清晨,馬占山總喜歡帶著貼身衛(wèi)士盧純外出散步,呼吸新鮮空氣,這是他戎馬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

10分鐘后,兩人來到一個四岔路口,馬占山駐步而立,準備往回走。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匹棗紅色的大洋馬如旋風般地疾奔而來,將人行道上的一個乞丐撞翻在地。只見那叫花子在地上滾了幾下,才慢慢地撐著爬起來。馬占山見他未受傷,這才放下心來,邁步而去。

剛走了不多遠,背后傳來“篤篤”的蹄聲。馬占山幼年即為地主牧馬,七八歲時已是一個具有出色騎術(shù)的牧童,此后一直與馬作伴,堪稱“馬專家”。他一聽蹄聲,便頭也不回道:“剛才撞人的那匹馬過來了牎甭純回頭一看,果然是那匹棗紅馬奔回來了。說話間,棗紅馬已經(jīng)和他們并行,騎者一聲吆喝,戛然止步。馬占山打量著騎者,對方是個二十多歲的瘦高個男子,身穿黃嗶嘰馬褲和黑色練功衫,光著頭,手里提著一條馬鞭子,一副富家紈绔子弟的樣子。

那人見馬占山盯著他看,忽然發(fā)出“嘿嘿”的冷笑聲,開腔道:“ 口也犝獠皇譴竺鼎鼎的馬占山將軍嗎煱⊙,您老是抗日名將,咱這天津衛(wèi)現(xiàn)在就有日軍,您怎么不去打他們呢煛

盧純聽著,氣得額頭上的青筋亂顫,指著對方破口大罵。那人翻身下馬,揮著馬鞭道:“怎么熛敫爺們兒打架煿哈,小子,有種就上來吧牎

那盧純本就血氣方剛,對方又是主動挑釁,這口氣哪里咽得下煹畢鹵閫煨瀅郾垡庥教訓(xùn)對方,不料被馬占山一聲斷喝阻住了:“不要動手犖頤恰—回去牎

“啊煛牎甭純聞言一個愣怔,用大惑不解的眼光望著將軍。他弄不懂一向性格暴躁的馬占山今天怎么會放過這個桀驁不馴的家伙。

馬占山又看了那人一眼,拔腿往前走了,盧純急忙跟上去。背后,傳來那家伙充滿嘲諷、挑釁意味的笑聲。

二

生性悍硬的馬占山為什么阻止衛(wèi)士教訓(xùn)那個家伙熣飫錈嫻那橛苫溝么蛹改昵八燈稹—

“九·一八”事變后,日軍向黑龍江省大舉進犯。新任黑龍江省軍事總指揮馬占山果斷決定和日寇血戰(zhàn),以保衛(wèi)中國國土。1931年11月4日至11月18日,馬占山率領(lǐng)部隊在齊齊哈爾市西南郊區(qū)江橋與前來進犯的日軍進行了極為慘烈的戰(zhàn)斗,斃敵數(shù)千,這就是震動中外的“江橋抗戰(zhàn)”。

江橋抗戰(zhàn)后,馬占山的兵力損失了三分之一,軍械糧餉極為困難,但他得不到當時中央政府一槍一彈的支援。而日軍卻大批增兵,兩路夾攻馬占山部。馬占山被迫率部退往海倫,日寇方面便加緊對馬占山施加軍事壓力和誘降攻勢,并擊敗了馬占山的兩支友軍,占領(lǐng)了哈爾濱。馬占山見部隊有被日軍包抄殲滅的危險,無奈之下決心找個“急救法子”,以保存抗日力量。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馬占山?jīng)Q定詐降日軍。

馬占山的“投降”使日軍松了一口氣,從而對他放松了警惕。然而40天后,馬占山將黑龍江省鹽款、借款金票、稅款共2400萬元,軍馬300匹,重要物資12卡車悄然運走,率領(lǐng)第三旅官兵200余人,乘夜色迷茫,晨星未墜,徑趨北門,拔關(guān)而出,于1932年4月7日抵達黑河。馬占山逃出日軍的控制后,重新舉起抗日大旗,馳騁于東北邊陲的抗日疆場上,一直戰(zhàn)斗到是年12月底,才被迫退入蘇聯(lián)。

1933年6月6日,馬占山從歐洲經(jīng)香港回到上海,蔣介石對馬占山的“請纓”再戰(zhàn)置之不理,只委任了一個軍事委員會委員的空銜,每月發(fā)給薪俸大洋500元。馬占山哭笑不得,遂返回他的家屬居地天津。

日寇對馬占山恨之入骨,知悉他定居天津,便決定暗害。1935年初的一天晚上,日密探得知馬占山在公館打牌,遂由四男一女組成暗殺小組,密謀用手榴彈將馬炸死。暗殺小組中的馬某因馬占山是英雄而不忍下手,向天津警察局告了密。河北省主席于學(xué)忠聞報,立即派人將5個特務(wù)抓住,對其中告密的馬某賞大洋500元,其余4個當即槍決。

日特機關(guān)密謀暗殺不成,就變換手法,勾結(jié)石友三,在一家舞廳里綁架了馬占山的長子馬奎。石友三通知馬占山:須交出100萬大洋才能換回。馬占山大怒,拍案大罵:別說100萬元,就是5萬元也不給犓婕吹潛ㄉ明已與馬奎“脫離父子關(guān)系,對馬奎的一切概不負責……”后來馬奎趁隙逃回。

日寇方面為了“搞臭”馬占山,又策劃了一個陰謀:1936年初夏,有一個自稱姓馬的老“乞丐”,說是找他的兒子馬占山,走到馬公館的門前,也不打招呼就闖進內(nèi)宅,硬說馬占山是他的兒子。馬占山叫人把他轟出門外。這老“乞丐”便每天都到馬公館門口大罵不停,并到法院控告馬占山不孝忤逆。當時天津的律師受日特威脅,無一敢為馬占山辯護。北平律師紀清漪挺身而出,自愿義務(wù)擔任馬占山的辯護律師。在紀清漪的辯護和確鑿證據(jù)前,老“乞丐”終于敗訴,一場鬧劇這才收場。

鑒于上述一連串的麻煩,馬占山為保全自己,不得不終日小心翼翼。當天,馬占山回到公館,召來秘書杜荀若、衛(wèi)士長杜海山及一班衛(wèi)士,說了這件事,吩咐若此人還來挑釁,不可理會,靜觀事態(tài),再作計較。

次日,馬占山在盤山的一位老部下驅(qū)車來請將軍去他那里住幾天,散散心。馬占山去住了三天,第四天返回來到公館門前時,只見馬路上冷冷清清,幾乎空無一人,和往日截然不同,不禁大為驚訝。馬占山步入內(nèi)宅,即問秘書是怎么回事,杜荀若說:“上次挑釁的那個家伙,這幾天一天三次縱馬在公館前狂奔,至今已經(jīng)踩傷十幾名過往路人,所以老百姓寧可繞道也不愿意從公館門口經(jīng)過了。社會上有言,說這是馬公館的人喝醉酒后故意縱馬滋事?！?/p>

馬占山一聽,不禁怒火中燒,拍案道:“好小子,敢在我馬占山面前吹胡子,也真是難為你了犖倚章淼目梢勻萌媚,可我容不得你欺侮無辜百姓犖朗砍ぁ—”

“在牎倍藕Ｉ匠魷衷諑碚忌矯媲啊

“你給我打探一下那小子的根根絆絆,我要收拾他,為民除害牎

“是牎

兩天后,杜海山向馬占山報告:那家伙叫金榮麟,父親是前清皇室,母親是日本人,日本女特務(wù)川島芳子是其表姐,天津駐軍司令官多田駿中將是其義父。他那匹馬是多田駿的坐騎,每天清晨在海河邊天后宮附近的空地上騎耍,然后到馬公館前挑釁滋事。

馬占山聽了,點頭沉思,冷冷一笑:“好啊牎

三

次日上午,一個三十來歲、個頭瘦小、渾身透著機靈的瘸腿男子悄悄來到馬公館。此人名胡海洋,曾跟隨馬占山多年,江橋抗戰(zhàn)時,被日寇飛機流彈打傷了腿,只得退伍,在天津郊區(qū)擺小攤謀生。今天,馬占山找他來公館,是托其教訓(xùn)金榮麟。

方案是馬占山親自制定的:金榮麟從天后宮那邊奔來馬公館時,須經(jīng)過一座木橋。他派一輛滿載貨物的大車屆時在橋前“發(fā)生故障”,把下橋的路擋住。胡海洋則在那里擺一個鞭炮爆竹攤,待金榮麟驅(qū)馬途經(jīng)時引燃爆竹使馬受驚。而上橋道上,又弄一輛汽車開上去,讓那匹馬進退兩難,只得躥到河里去。

馬占山臨末道:“驚馬跳下河里后,你別管金榮麟那小子是死是活,只管拔腿開溜就是了?！?/p>

胡海洋點頭:“中牎

9月16日清晨,守候在橋邊多時的胡海洋見金榮麟策馬而來,便沖停在旁邊的大車上的馭手打了個招呼。馭手把大車趕著挪動幾米,橫停在路上,跳下車來“修”起了輪胎。這時,金榮麟已一鞭子把馬抽得上了橋,朝橋下而來。說時遲,那時快,胡海洋即把面前的攤上的火藥屑點燃,然后驚叫一聲“不好”,敏捷地將充作攤位的整條草席連同上面的鞭炮爆竹一古腦兒掀了出去,正落在金榮麟馬前,那些玩意兒立即“砰砰嘭嘭”地爆炸開了。那匹棗紅馬正往前跑,當下大驚,一個急剎步,前蹄直伸,幾乎是直立著狂嘶起來,差點把金榮麟掀下馬背。

金榮麟大駭之下,手中的鞭子落了地。他想催馬朝前,卻見橋下一輛大車擋住了進路。于是一拉韁繩,讓馬掉頭欲往回走,不料背后一輛卡車已經(jīng)逼上來,喇叭聲聲,像是在為那爆炸聲伴奏。他走投無路,嚇得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張嘴大叫:“啊……”

棗紅馬被爆炸聲、喇叭聲驚得六神無主,在橋上團團打轉(zhuǎn)。但它畢竟是多田駿的坐騎,是上過陣的戰(zhàn)馬,片刻間便恢復(fù)了鎮(zhèn)定。它站穩(wěn)腳跟,然后勇猛地朝橋下沖去,發(fā)出一聲長長尖嘯,一個箭步跳過了那堆爆竹,復(fù)又高高躍起,竟跨過了那輛滿載貨物的大車,然后飛快地向前狂奔而去,驚得正準備拔腿開溜的胡海洋和大車馭手目瞪口呆

四

馬占山聞知行動失利的情形,脫口而出:“好馬牶寐懟牎

但如何對付這匹好馬卻成了一個難題。

當天下午,馬占山吩咐管家:派一個人去北平德國洋行購一輛功率最大的雙輪摩托車,必須在明天晚上10點以后從后門進入馬公館;購車人切勿暴露身份、地點。

接著,馬占山又召來衛(wèi)士長:“你火速去一趟楊柳青,把李坪悄悄找來?！?/p>

當天深夜,衛(wèi)士長帶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瘦高個男子悄然來到馬公館。此人便是李坪,16歲投身奉軍,做過張作霖的傳令兵,張作霖死后,又當上了張學(xué)良的機要通信兵。因他善于駕駛汽車、摩托車,1930年馬占山建立機械通信連時把他從張學(xué)良那里要去當了教官,后又擔任副連長。1932年夏,李坪在作戰(zhàn)中負傷,被送回老家養(yǎng)傷。傷愈后,李坪開了家香燭鋪謀生。

李坪見馬占山深夜坐在燈下等著他,料想必有要事,連忙一個立正:“總指揮,李坪奉命趕到牎

馬占山打個手勢請李坪坐下,開口便問:“你是咱東北軍的摩托專家,幾年沒碰車了,手藝生了沒有煛

“報告總指揮,我仍然能雙手脫把開車,一個輪子過獨木橋也能湊合?！?/p>

“還是每天練拳腳煛

李坪見問,就在客廳里打了一套黑虎拳,收勢以后,臉不變色,氣不長喘。

馬占山這才說:“我叫你來,是想拜托你干一件事。”

馬占山把金榮麟的惡劣行跡和教訓(xùn)他的方案詳盡地說了一遍。李坪拍胸道:“請總指揮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牸甘斃卸煛

“后天是9月18日,是我中華民族的‘國恥日,我準備在后天下手,也算是中國人對小鬼子的一個表示。你就住在我這里,摩托車明天晚上到,你還得熟悉一下哩?！?/p>

卻說漢奸金榮麟,領(lǐng)受日特機關(guān)的俸賞,日特機關(guān)給他的使命是:一定要把馬占山激怒,作出過激行為。他已挑釁了一個多星期,但并未達到目的,所以便欲將挑釁升級,準備在9月18日把棗紅馬騎進馬公館里面去。這樣,即使馬占山不上鉤,“多田駿的坐騎進馬占山的公館”也是一樁轟動中日兩國的新聞。

這天清早,金榮麟照例把棗紅馬帶到天后宮附近海河邊的空地上,梳弄一番后遛耍了一會,又給馬喂了八只雞蛋,這才翻身上馬。金榮麟正要催馬行進時,忽然聽見從后邊傳來一陣急促的引擎聲,轉(zhuǎn)臉一看,只見一個穿日軍土黃色軍便服、頭戴戰(zhàn)斗帽的漢子駕著一輛紫紅色摩托車朝他疾馳而來。金榮麟以為是日本人派來的傳令兵,來向他傳達什么緊急命令的,便穩(wěn)住馬不動。說時遲,那時快,那輛摩托車已經(jīng)來到他近前,驟然一拐車頭,朝他這邊側(cè)撞過來

金榮麟大驚,待到想催馬奔逃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摩托車撞倒了棗紅馬,把金榮麟從馬上拋出去,摔出五六米開外,腦袋撞在一塊大石頭上,頭顱裂開,血流如注,當場斃命。

駕車的李坪,在那一瞬間,從車座上飛身躍起,雙手上舉,抓住了前面一棵柳樹的樹枝,將那根臂膊粗的樹枝折斷了,但這樣起到良好的緩沖作用,他的身子安然無恙地落到了地面。那輛摩托車,自然早已撞壞了。但馬占山事先已有安排,李坪剛從地上爬起來,一匹白馬便奔到他身邊,他飛身上馬,急奔而去,轉(zhuǎn)身就離開了現(xiàn)場。

這起“交通事故”發(fā)生后,日本天津駐屯軍司令部組建了專案調(diào)查組,專門偵緝“肇事者”。日本特務(wù)從那輛摩托車著手調(diào)查,查到北平,只弄清是一個天津口音的中國人所購的。他們便把偵查范圍定在天津。天津市警察局也成立了專案組,開展了獨立偵查。但是,兩個偵查組折騰了八九個月也沒搞到什么線索,這時七七事變發(fā)生了,這個案件也就不了了之。

而馬占山在七七事變后,重上抗日前線,并一直馳騁在抗日戰(zhàn)場上。

選自《山海經(jīng)》199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