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前
在美國一年,最大的遺憾就是四處奔波,未能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多讀一點書。當然,這是相對于那里特別好的讀書條件而言。所謂讀書條件好,是指大學里圖書館眾多,藏書豐富,借閱方便,有舒適的讀書空間。例如,哈佛大學就擁有90余座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其主圖書館,即以死于泰坦尼克海難事故的著名藏書家維德那命名的Widener Memory圖書館,藏書量僅次于美國國會圖書館,位居全美第二,是哈佛人引以驕傲的“圣地”。
圖書館條件好,受惠的自然是讀書人。我發(fā)現(xiàn),美國大學里的學者和學生,也就是所謂“職業(yè)讀書人”的讀書,有很多值得我們了解的地方。
第一,他們的讀書量比較大。美國大學生一般是一兩周寫一次paper,也就是小型論文。而為了寫這篇小論文,按照老師的要求,要讀大約十幾種參考書(當然不都是通讀),幾百上千頁的材料,從中熟悉史實,概括要點。之后才能通過課程,對付考試,最后得一個好的成績。如果語言不行,比如外國留學生,在這樣大的讀書量面前,是相當艱難的。
學者們讀書又與學生不同,目的是為了做學問。他們的讀書量大致可從著作后面的注釋上“量”出來。西方教育的規(guī)范是從近代科學發(fā)展中衍生出來的,它的基本要求是嚴謹、準確,如同我們所說的“求是”(事實上,人文科學研究因為受人的社會存在和意識形態(tài)觀點的影響,做到“求是”很難),“無證不立”,或嚴格推導。即便是社會人文科學的著作,也必須嚴格使用證據(jù),注重過程的客觀描述。所以,西方學者的著作往往是注釋極其規(guī)整、繁多,幾乎到了無判斷、無語句不證的地步。特別是引用別人的觀點、材料時,一定要加以注釋,以表明所本、所宗。當然,這樣做也是必須的,它表明對別人著作權(quán)的尊重。此外,西方學者著作中的注釋還有很大的學術價值,即他們把許多考證性、資料性的東西放入其中,以增加正文說服力并提供進一步研究的線索。因而,當我們閱讀西文著作時,經(jīng)常會為著者給出的大量注釋驚嘆。一本著作的注釋占整個篇幅一半的情況,是很常見的。因為我見過學者們用汽車的后備箱裝運借閱的圖書,歸還看過的書,所以我相信他們至少是翻閱過這些書的。有一本南?!に藢懙年P于臺灣與中美關系的書,我印象特別深刻。它不僅引用了大量的檔案(包括來自國家各個檔案館和總統(tǒng)圖書館的第一手檔案),而且參考了幾乎所有已出版的有關著作、文章。讀這樣的書,你無法不感到它的分量,也不能不為作者的嚴謹而嘆服。
其次,是西方學者讀書的速度快。幾百頁的書,他們幾天工夫就“啃”完了。我有一位朋友,他說他上中學時,就一天讀一本科幻小說。我想,西方人書讀得快,可能與他們的拼音文字有關。記得“托福”考試材料說,中國人經(jīng)過訓練,最快速度每分鐘能讀210個詞,而美國具有相當文化水平的人可以讀到400個詞以上。可見,對方塊字圖形結(jié)構(gòu)的辨認,在技術上要比辨認拼音字母復雜。但是,從根本上說來,人是讀書的主體。要是人懶于讀書,就是有再高的技巧和便利,也于事無補。這就是說,書讀得快慢多少,根本取決于讀書人的需要。對于一個想做學問、并且是想作出新創(chuàng)造新建樹的學者,他只能盡最大力量讀書,否則,他就會漸漸地在“職業(yè)讀書人”中黯然失色,在激烈的競爭中被淘汰。這就是讀書快的人的基本動力。
可是,在正常情況下,讀書速度與寫書速度似乎并不構(gòu)成正比關系。也就是說,讀書快不見得寫書也快。這個道理其實也簡單。如果你寫的東西不是重復別人而是創(chuàng)新,如果你想發(fā)別人所未發(fā),那就一定要在最大量地研究別人已有成果的前提下,提出自己的新看法。而這樣做就需要調(diào)查、思考。西方學者對“文獻綜述”這樣的工作,大都非常認真。對他們說來,這是不能缺少的基本功。
一般說來,美國學者的著作周期并不短。原因是,要完成一部專業(yè)性很強的著作,就必須做大量的工作,盡可能將本領域的相關文獻搜羅干凈,然后才可能下筆。特別是在歷史學這個行當里,材料的搜集非常艱苦,不是短時間所能完成的。這就決定了它只能是個“慢功”。如果讀者在新著中既看不到詳盡的注釋(這種情況幾乎沒有,因為在西方現(xiàn)存的學術規(guī)范中,沒有詳盡注釋的書稿是不符合出版要求的),也沒有發(fā)現(xiàn)新觀點,那么它的聲譽會受到極大的損害。
正因為如此,西方學者的研究著作一般是相當“費時費力”的,特別是那些為奠定自己學術基礎的著作,要花費相當 的時間去“研磨”、“打制”,方敢拿出“面市”。在西方史學圈子里,很難想象年輕學者在短時間內(nèi)一本接一本地出版自己的著作。一是在學術研究規(guī)律上不可能;二是在無形的學術氣氛中會受到約束。當然,造詣很深的“大牌”學者會有很多著述,但那是在多年積累之后才可能完成的。一般說,年輕學者從他們畢業(yè)(即獲博士學位)到出第一本自己的代表作,要3至5年的時間。然后在本領域的研究可能周期短一些,約在2至3年,這還是在他們的言論尺度與材料搜集的限度均較寬泛的條件下而言的。我查了一下,MacFarquhar教授的《文化大革命的起源》第二卷,出版于1983年。而第三卷直到1997年年底才出版,其間歷經(jīng)14年。當然不是說在這14年中他別的什么都沒干,專門從事第三卷的寫作。但至少說明他在搜集材料、研究問題上極盡周章,不到有把握的時候不把成果拿出來。記得別人對我說過這樣一件事:MacFarquhar教授曾想請一位中國學者幫他整理《文化大革命的起源》第三卷的中文材料,結(jié)果這位“著作等身”的年輕學者說,非常抱歉,他正忙著寫一本書,實在沒有時間。老M聽說后十分感慨,說:“我十年還沒寫完一本書,他卻又寫了一本!”此事曾傳為一時的笑談。
美國學者做學問肯下功夫,其所希望的直接回報并不是金錢,而主要是自己的學術名譽、地位和價值。在美國,學術性著作的出版,一般稿酬很低,有時甚至根本沒有稿酬。即使如此,學者們?nèi)匀幌M切┳钣忻某霭嫔缒艹鲎约旱闹?。如果要談市場?jīng)濟條件下的人文精神,這倒是很值得研究的一件事。美國學者并非恥于言“利”,他們在高度成熟的市場經(jīng)濟中生存,如果沒有“利”,如果不以現(xiàn)有職業(yè)做謀生手段,那豈不要餓飯?但作為知識分子,其社會責任和專業(yè)興趣,可能是更重要的東西。這些東西促使他們?nèi)プ非缶裆嫌行位驘o形的收獲,并以此換取相應的學術地位。至少,他們在做學問時,不會首先考慮怎樣把“成果”變成錢(暢銷書作家又另當別論)。同時,高度成熟的市場化社會,也必然是高度信用化和信譽化的社會,攙雜使假絕對要被淘汰出局。這樣,作為一種社會分工,知識分子必須忠于自己的職守。而作為一種職業(yè)道德要求,知識分子應該具有高度的自律:他們首先是為社會的精神生產(chǎn)而存在,而不是只關心贏利的商人。我想,在我們這個市場經(jīng)濟還不算高度發(fā)達的社會里,在知識分子生活還相對清貧的狀態(tài)下,人文精神的保持更有重要意義。這不僅因為我們有綿延千年的人文傳統(tǒng)和“良史”精神,而且還肩負了更沉重的社會責任。
有了社會責任感和個人成就感的統(tǒng)一,學者們對于自己勞動的意義會有不同的感覺。我曾遇到一位美國學者,他為研究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西北農(nóng)村的社會變動,在陜北仍相當貧困、閉塞的米脂縣一住30天,去查閱縣檔案館的檔案。當我問他是否在生活上遇有不便時,他相當滿足地告訴我,他完全能夠適應當?shù)氐纳?。我知道,他嘴上這樣說,實際最重要的動力源泉,來自那些珍貴的第一手資料。這件事使我深有感慨。我們少數(shù)歷史學者現(xiàn)在寧愿足不出戶在家里“炒”那些已被人們炒得沒味的“歷史”,而放棄了最基本的史學要求,去扎扎實實做史料搜集工作,去嚴謹科學地進行研究。于是,與西方同行相比,我們是不是過于“浮躁”,也的確對學問功利化的傾向缺少應有的警惕呢?
觀察別人的讀與寫,會給自己一種激勵。做一個優(yōu)秀學者,恐怕首先是要凈化自己的靈魂。雜念、急功近利等等,只會毀了純潔的知識殿堂。在即將跨入新世紀門檻的時候,我認為,弘揚高尚的人文精神是非常必要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