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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的事及其他

1999-01-04 05:20陳燕慈
當代 1999年3期

陳燕慈

一原以為是向西走的,出了小巷就發(fā)現(xiàn)錯了,是向東。我原來認定是向西,因為我搞錯了南北。

我所以轉向是與我走路心不在焉有關。我聽我的朋友睿講她的父母都患了老年癡呆癥,她說的那些細節(jié)使我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也許應該說誘惑)。一向寵辱不驚的睿滿臉淚珠,她說她媽管她叫媽,她說媽你把洋畫藏在哪兒了。她的記憶是回到了童年。我一邊走一邊思索,我控制不住不去思考這件事。先是那老女人,后是那老頭,一個又一個時不時目瞪口呆、不認兒女。不過,睿說,他倆卻能相伴相扶、不棄不離;尤其,母親開始發(fā)病的那年,父親還是一個健康的人,他不但能力很強還擁有智慧,他守候著母親過了十三年,直到自己也逐漸成了癡呆者。

“癡呆會傳染嗎?”我說。

“我想可能是父親模仿的罷?!?/p>

有這種事?睿說從心理學看有道理。跟聰明人在一起會變得敏捷,和傻子在一起會日漸遲鈍。到了他沒把她挽救過來而是自己同化了過去。

睿說父親崇拜母親一生,他太愛母親了。

我當時看看睿的臉,琢磨她為什么這樣說,只見她雙唇棱角分明,眼睛迷茫地望著遠處。我想,睿是在心里預測著未來,思考應采取的步驟。

睿是一個心理防御能力極強的人。

睿突然說:“小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只相信自己的經(jīng)驗?!?/p>

我想是這樣。我是一個既不相信什么愛情又懼怕孤獨的沒有什么出息的弱女子。要是聽到說哪個家庭兩口子越過越愛,就以為人家是在瞎說。第一次聽睿說她母親得了老年癡呆癥不認人了,我就以為日子快到頭了。但睿說當她爸爸晚上把她媽媽抱上床時,她的媽媽會把頭偎在丈夫懷里。我說那是你母親的嗅覺在起作用,跟吃飯一樣生理反應。睿說你不了解我父母,他們真的相愛一生。

我卻在想這十三年的日子。是否正因為其中的一個成了癡呆患者,這日子才好過?是老頭好過還是老女人好過?還是都好過抑或都不好過?總而言之這件事情記在了我的心里,以后的時間我不斷想起,有時還打個電話向睿詢問情況。我想除了我沒盡什么孝心,再沒有誰比我更關心此事的了。

二三年前我與C分手,從百般絕望、倉惶與無耐中逃了出來。我沒有房子住,在遠離小城中心的郊區(qū)租了一個十二平米的單間,廚房、衛(wèi)生間是公用的,月租三百元。那個地方叫紅房子,是一個研究所的公寓。我想我必須緊衣縮食,業(yè)余抓緊寫作來補充生活所需。所幸,允許我搭乘的班車由于照顧我的記者身分而分文不收,只是上班的日子我得頂著星星出發(fā),天黑下來才能回到家。

我必須說一下,紅房子是建筑在公路旁的一個山坡上,公寓有套房與單間兩種,一律矮矮的三層。從遠處看,因勢建造的七八座小紅樓疏零零地散落開來,樓與樓之間無非是一片片布滿石頭、瓦礫與稀稀拉拉雜草的空地,沒有樹木也沒有人跡。沿著山路往高處、遠處走,那就是另一番景觀了,春天的時候綠色掩蓋了一切,秋天到來則由枯黃、凋零以至空空洞洞望眼欲穿了。公路的那邊是巖石構成的參差不齊的峭壁,只因為壁縫里荒長著許多繁茂的枝葉,才使得原來這座酷壁模糊蔥蘢起來。研究所選擇在郊外這百里挑一的山坡建造公寓是情有獨鐘的,研究人員和職工們可以面壁思索,不受任何干擾。這里與村落的居民遠離,偶爾有村里的狗到這兒散步,也許是為了覓食或者是傻狗迷路抑或——睿說是狗仰慕知識。

我的十二平米單間是在三層的一端角隅處,除對面鄰居外可以說沒有人從我門前過;而我要去廚房、衛(wèi)生間則需走過一串屋門。為了避免以后的麻煩,搬進以后我謹慎開口,實在躲不過的點一點頭。實際上這里的人愛講話的也不多,天亮就趕班車,回來便關起門解決自己的家務。那些研究人員更是足不出戶,只是一早一晚在山坡上做一做機械的運動。我在三層頂端有一個觀望點,那就是我的房門左側的那個窗口。常常早上樓道沒人的時候,我伏在窗臺向山坡*望,一廂情愿地認人和清點人,從他們頭發(fā)的顏色、衣裝的樣式、表情與動作對他們做分類鑒定。但是這種窺探心理沒幾天就消失殆盡了,我以為他們是千篇一律的,一切無非是對前一天的重復,毫無生動之處。

十二平米可以說是我的城堡,我以為它很舒適。一張單人舊木床鋪得很厚,床頭有一個小柜,上面有一支十五瓦桌燈。因為買不到喜歡的燈罩,我為它扣上了一個小竹筐。這便是我生命時間的一半所在。很好。躺在那里拿起一本書,世界便踏實了。和C曾住過的是一套三居室,廳要比現(xiàn)在的單間大;地毯上擺放著索尼系列VCD和兩對木質音箱,墻上掛著流動著現(xiàn)代線條的電腦壁畫。這些已經(jīng)成為過去。我是自愿從C的王國里被他驅逐出來的,也可以說是逃亡出來的。我想C出于他的性格,也許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離開了那里。十二平米房里有一個寫字臺,當然也是舊的、從臨近信托店買來的。從C那兒我沒有拿走任何東西,C說三居室任何一件東西都不準動,要賣也必須完整出售。睿給我出主意,說讓他出一筆錢罷,以物折價公平合理。你說多少錢?睿說折價的三分之一,有利于你脆弱的心理。后來我把一部分寄給遠在外省的父母一部分存入了銀行。我為自己購置了一盞新的水晶玻璃臺燈,放在寫字臺上。它使我的小屋輝煌起來。原來我不喜歡玻璃制品,以為它又脆又薄,但這盞燈的傘罩和底座特制出的斑駁的棱紋,反射出縷縷純凈的光,那光可以輝映到屋頂、四射到墻壁。并且它可明可暗,全憑我的情緒來調控。還有一件東西值得一說,那是一個碩大的玉帶石橢形硯臺,它無比沉重,裸著淺綠色的參差不齊的石層。這是早年我從我的家鄉(xiāng)深山里揀來的,我不斷用刻刀與鉆刀來裝飾它,還用強力膠粘上一塊青綠色的松石。這幾乎便是我那時的全部重要的財產(chǎn)了。當然我還有一個碟狀的DISCMAN接著一對栗色的小音箱以及一臺睿送給我的她家換下來的九英寸黑白小電視。

可以說在我搬進新居以后我完全沉醉在我的城堡里,我甚至以為屋子還是小的好。有一點美中不足的是去廚房和廁所的麻煩。但這一點也被新生活所忽略。

三搬進紅房子后第一個造訪者便是睿。她是從她父母家來我這兒,要為她父母在郊區(qū)找一個小保姆的。順便說一句,我的朋友睿在一家電腦公司做事,她的工作很刻板得坐下干活,因此她總說忙呀累呀什么的。我和睿在中學有過六年時光的友誼。我和C在一起的時候,睿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和我的私人參謀。有時我發(fā)現(xiàn)C對睿露出類似驚異的復雜目光,便對睿說他很仰慕你呢,睿說她會讓他永遠仰慕的。

她環(huán)顧了一下我的小屋,便說:

“你過上了消停日子?!?/p>

我說還可以,我經(jīng)歷了一場奮斗。

“你好像比以前也好看了。你的發(fā)卡很大氣?!?/p>

“是嗎?我不再剪頭發(fā),我喜歡長發(fā);以前C不讓我留,他說我留男孩兒式發(fā)型好看?!?/p>

“他沒叫你留胡子?”

“他知道我長不出來。有一次他說你的短發(fā)好看呢?!?/p>

“好看也沒用?!?/p>

睿說:“我媽最近越來越傻了。我一刻也不愿在她身邊呆著了?!?/p>

我說快說說你媽的事,我真的非常惦記。

睿唏噓了一陣。

她說:“每次去我都希望她能突然認出我,跟我說一句明白話。完了?!蓖A艘豢?,睿說:“她竟吃起大拇指來。每天早起父親把她抱到藤椅上,給她梳頭洗臉,給她用小毛巾洗牙。然后她就吮著大拇指沖著父親嗤嗤地笑。

“我爸拍著我媽的臉說:‘別鬧了,別鬧了,該吃飯了。

“母親清醒的時候曾經(jīng)痛苦過,她對父親說:‘只有你能救我,別讓我受罪,求求醫(yī)生讓我安樂死吧!

“現(xiàn)在她完全不懂得痛苦了,整天傻樂,什么時候喂什么時候吃。我最怕看見母親笑了。父親的頭發(fā)都白了,一會兒記起一會兒忘記?!?/p>

“為什么不送醫(yī)院呢?也許能治。哦,還有一種托老所,現(xiàn)在很多托兒所都改成托老所了。”我說。

“爸爸他……送過醫(yī)院,沒什么效果……我想,還是父親舍不得離開吧,他說吃的藥是一樣的,還是在家里好。十多年了?!?/p>

“真有這種事!整天守著個傻子!拉屎撒尿呢?”

“全是父親管,兩個小時抱她去一次衛(wèi)生間。我回去照顧母親時,他也不讓我弄,他叫我躲開。好像他很愿意伺弄這些事,他說我媽雖然傻但她仍是一個女人,而且她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溫順。父親嘟嘟囔囔地說母親是個嬰兒了?!?/p>

“當然,照顧嬰兒是沒有什么可埋怨的,和嬰兒也是沒有什么架可打的?!?/p>

睿陷入了沉思。然后她就講起了父母年輕時的事。

四他們這一代人的故事已沒有什么新意了。無非是滿腔熱血參加革命,然后經(jīng)歷了革命的各種洗禮。使我受到震動的是她母親對一切的終生不渝的熱情,睿說她從讀小學起就喜歡參加什么社團、活動,有什么參加什么一直到參加革命。她聽信各種組織宣講的宗義,積極投入,她從小就是一個沒腦子的人。九歲參加舊社會的童子軍時她就結繩爬樹各種操練沖在前邊,她曾有一張戴著童子軍的船形帽照的兒童照,威風凜凜的。后來這張照片使她吃了不少苦頭。睿說,上女子中學時她忽然去了教堂,這便是她后來被說成是比利時特務的緣由。而睿的父親是一個沉著的樂天派,他是一個物理教師,后來是母親的校長,但在家里則她是他的領導。她敏感、激進,他一輩子思想與行動都趕不上她,都慢一步,因此他是一個經(jīng)常被挑剔又是一個可依靠的人。我以為作為丈夫在一般準則上這是模范的那種。睿也這么認為。她說晚年父親更加豁達從不埋怨。他讀古書、讀科幻一切隨情就勢對什么都理解;而母親卻很難理解各種事了。我說是否理解不僅在于智力、閱歷而且在于性格,你母親是不是不肯妥協(xié)?

“她首先不理解為什么自己會衰老,她憂心忡忡、恐懼萬分。父親說過一天看一天,順其自然,及時行樂;母親說你沒有看見老人都在掙扎嗎?只是程度不同罷了。父親說你去參加老人長征合唱團去,或者去教堂唱詩班;母親說我已經(jīng)唱了一輩子,我沒有心情了。父親說你秋天不要想冬天的事,冬天自有冬天的景觀。人不要怕死,說不定你的耐心還抵不過你的命呢!父親嘆息說你提前老了啊!母親沉吟了一刻低聲說了四個字:昨日黃花。那時她還不到六十歲,她見到我便說:睿兒,沒有母親你怎樣生活?你該找一個伴侶?!?/p>

我對睿說你看你過得好好的你媽得了老年癡呆癥。

“父親說母親得了老年癡呆癥其實是一種幸福,不然她這種敏感的人沒老死先得愁死。父親認為現(xiàn)在伺候母親也很幸福。若是自己也得了老年癡呆癥,便獲得了同一幸福。”

你父親真是這么理解么?

五不上班的日子我起床比較晚,因為頭天晚上睡得遲,一般要關在屋子里自己玩到夜里兩三點。我的業(yè)余生活比較地散漫,一是做事由性兒,耗費時間;另一則是興趣廣泛,一事無成。當然我也做一些有用的事,例如我有背英語單詞、短句和我欣賞的英語格言的癖好。舉一例,如那句“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恕我不寫出英語,那樣從形式上有點尷尬),這是南朝宋文學家、詩人鮑照《擬行路難》中的一句。首先我喜歡它很客觀,誰能反駁它?世界上就是有人只許你走一條道兒;其次它很無奈又很艱辛、悲涼。再有你想想,這么一句就含有十幾個單詞,不是一舉多得嗎!我讀英語主要是出于興趣,買一盒菊花茶上面有英文介紹,什么明代李時珍啦,杭菊野菊啦,平肝明目清心怡神啦……放下一切事先查字典!非常上癮。記住一個單詞跟攢了一塊錢似的。有人夸我愛學習,其實這和打麻將一樣好玩。細想起來,讀英語實在很功利,英語不行令人自卑,干我們這行的英語不行就是半個文盲。再有我喜歡聽音樂,在這方面我比較大眾,嚴肅的、通俗的都可以聽。我喜歡聽鋼琴簡單的旋律也喜歡聽交響樂。那天正好電臺播放費城交響樂團演出的貝多芬第三交響樂《英雄》,我把它全部錄了下來,這便是我的財富了。我感覺不是在聽哀樂葬禮而是在聽一種我喜歡的重復。那一次我國一位偉大的領導人去世了,我很悼念他的功德,我聽電視臺在播送中國哀樂之余播放了《英雄交響曲》,我以為這是世界上有人在悼念他。我喜歡篆刻,就是用刀子在石頭上劃道子刻出我喜歡的字或圖案,我為C和睿等一些朋友刻過印章。為此C嘲笑過我不自量。再有更多的是我喜歡呆著,是的是呆著,不是發(fā)呆。發(fā)呆是一種執(zhí)著、矛盾的思索,而呆著是一種放松與悠閑,是一種養(yǎng)生,因此是一種比較高的境界。我能夠取得這種境界并不容易,那是時間、閱歷磨煉出來的,我要感謝一些親人、友人的幫助,尤其是C對我的訓練。寫到這兒,我想起來我有時還愛聽爵士音樂呢,不是吵鬧狂噪的那種切分搖滾,而是靜靜的散散的聽見跟沒聽見似的那種現(xiàn)代爵士,它絕對不影響你在干什么,它只是一種陪襯,使你的每一根神經(jīng)放松。我喜歡那閑散的零敲碎打的鋼琴旋律,那輕輕的隱約可聽見的沙錘節(jié)奏,那忽高忽低飄忽不定的薩克管獨特音質。C有一次說這吊兒啷當?shù)囊魳?,讓人聽得都挺不起來了。我說當然,你喜歡聽切分音喜歡短頭發(fā)。

既然我有這么多的愛好就注定了我做事情的膚淺與平庸,我忙不過來,不能專心成功一件事。C說我也不能專心愛一個人,他說我是一個三心二意的人。

六今天醒來便覺得不順,腦袋昏昏沉沉,這使我不高興。想起夜里的噩夢,C那古怪的冷漠那懷疑的眼神,他說:你以為你是誰!我是誰!在一個荒僻的河邊他幾乎擰斷了我的胳臂最后竟拂袖而去……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追上去說你站住我想跟你談談……他說不用談拿出實際行動來!

那天我站在河邊抱著我的疼痛的雙臂,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是這樣。多少次的戰(zhàn)爭都沒有解釋,他是一個只說結論的人,從不談過程。我想起一個有名的人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他說的正是我這種平常的尤其是女人的心態(tài),我不是一個SOIDIER,我不能只聽命令。

這天我在家的活計就是撕相片與整理仇恨。我怎么照過那么傻的相片,把一只胳臂環(huán)在腦后,托著我那清純的大腦。天知道我那洞張著的吃驚的眼睛在看什么。撕照片是因為那么多重復的相片占據(jù)著我的少有的抽屜的面積,我要給它清理干凈。這樣我的心里可能會清爽一些。

一邊撕一邊想,今后我決定不再做一個襟懷坦白的人,我要深藏不露。我也不再會去尋找什么相依為命的人。那是不存在的。

睿曾不只一次地批判過女人的依賴心理,她說相信別人和追求獨立是兩碼事。

撕完照片我的抽屜空下一半,我的心也因驅走了濁氣而清瑩平和起來。我并且感到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希望和力量。

七除了上班以外我很少有什么社會交往。下樓的時候我就給睿打個電話,她父母的事使我掛記,這成為我腦子里一件重要的事。想起來我與這二位老人并不太熟悉,說不清它扯動我的心是為了什么。我從小便離開了父母到城里讀書,時光模糊了父母在我心中的記憶,我對他們的懷念就像懷念遙遠的亙古的大山。但這種癡呆老人的故事,我想就是在大街上聽到我也會駐足諦聽的。

恐怕這還是因為我是一個心理脆弱的人。

人類的生存方式各式各樣,但人類生存又何等艱難啊!畢竟生命只有一次,癡呆者是否不如死去?

想起這些令人難過。好在睿在電話中總是不厭其煩地向我敘說,拉屎啊撒尿啊,二老一起傻樂啊。她的匯報是如此詳細,可我還是問個沒完。

老魏,睿的母親曾這樣叫父親。

自從小保姆來了以后,老魏倒是空閑多了,家里有了秩序。小保姆叫小紅,小紅很聽話不嫌臟,每天爺爺奶奶地叫著。睿說母親有時也對小紅叫媽。你說這還活什么勁?原來想活著是為了等科學來救她,可這種等待太受罪太渺茫了。

老魏閑下來喜歡看舊報紙,說舊報紙的新聞比新報紙的新聞好看。他從廚房的壁板上歪頭看見一張舊報紙,上面有一條治老年癡呆癥的偏方,竟是讓吃土鱉蜈蚣什么的。他還看見一條六十年前老朋友的結婚啟事,可是這位老朋友早已不在人世。老魏還有讀說明書的癖好尤其是藥物說明,每次他給老伴吃藥前都要再讀一遍說明,他說看了說明就有了信心,眼看著老伴的癥狀朝說明書里寫的發(fā)生好轉。有一次睿給母親收拾藥柜把藥集中到瓶里,扔掉了盒子與說明,老魏到垃圾桶去翻終于找回一疊說明書收藏起來。他說,這個不能扔要反復讀。最近又添了一個新嗜好,就是站在窗口看天空,他說有一天夜里他看見了一片紅光便起身看窗外,原來西北面天上有一個橢圓的光盤在轉動,老魏說他看見了UFO,說宇宙人要來救老伴了。

睿在電話中常常喔喔的嘆息,一刻說父母可憐使她心痛下班就往家跑,一刻又說回父母家感到一切都沒前途煩極了。她的男朋友帆從柏林來信了,說那里生活比較容易,問她想不想過去。帆是睿的柏拉圖式的男朋友,倆人寫過不下百封情書,但沒拉過手。睿說他的小手指留有半寸長的指甲,只有在信中他才是個男人,他的信里充滿了詩意和哲學。

睿說去柏林找帆還不如在家里伺候父母。她認為帆那種癡呆方式比起父母更難接受。再說情況是不容選擇的,她不能拋棄年邁的父母而自己遠走高飛。

八一件小事干擾了我在紅房子的生活。那天早上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我的屋前有一排小石子,各種形狀的,小小的,我笑了笑。是哪家小孩子碼的?或者是誰光臨我家門前給我留下一個記號,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三個,什么意思?呀,我多想了,恐怕全無問題,只是一件純屬別人的偶然的游戲。我沒有理會關上了門。上班時我隨意一踢,一排石子散開了,就像是我一點兒沒注意到。不過我心里還是記住了這件事,潛意識中我仍在想是誰?實際我是想到了C,但隨即就排除了,C是一個拂袖的人不搞這種小把戲。電話中我還是對睿說了這個細節(jié)。睿說十三這個數(shù)不吉利,這是一個陰謀至少不懷好意。你腦子也有毛病了吧。我沒有癡呆癥,睿說,我對數(shù)字有研究。我已經(jīng)把它踢散了,沒關系。以后再遇上十三就給它改成十二,十二這個數(shù)對人類有意義,十二個月十二個小時十二個屬相,耶穌有十二個信徒耶路撒冷有十二扇大門……真的?你這嘴!哎,你們樓里是不是有人對你發(fā)生了興趣?沒有,我還沒跟人說過話呢,對屋是一個老太太挺和善的。你小心點吧,住在郊區(qū)山上,現(xiàn)在可有一種搖頭藥,能迷幻人,你就跟他走了。你別嚇唬我,我要膽小起來可麻煩了。

掛上電話我就把這件事忘了。晚上睡覺前我才想起,我想明天早上是否還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我插上了門,上床以前又頂上一把椅子,椅子邊上放一只不銹鋼的水杯。我還怕睡不著呢,一覺睡到日本小鬧鐘吱吱叫。我拉開一點門什么也沒有,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原本就是一個唯物主義者。

這天我在家里弄稿子。我到公用廚房燒了一鍋牛肉,放進一些啤酒和辣椒,夠我吃一個星期的。在廚房里我看見一個留胡子的小伙子,他的炒鍋敲得當當響。我們的目光遇上了一次,草草而過,誰也沒對誰留下什么印象。當我端著鍋回房里一剎那,對門的穿黑衣的老太太打開門,沖我微笑地點點頭;我確信我的表情對她表達了足夠的友好與敬意。但我潛在的“偵察心理”恐怕還是流露在哪怕是百分之一秒的眼神瞬間了,否則他(她)們怎么都那樣泰然自若呢?隨即我便提醒自己不要犯什么精神癥。

我關上門吃我的牛肉,并沉陷到我的稿子當中去。

晚上我精疲力盡卻沒忘記用椅子頂上屋門。

我躺在木床上想盡快入睡以便明天早起乘班車去交稿件。但我隱隱約約地聽見樓道傳來一縷縷斷斷續(xù)續(xù)憂郁、沙啞、動聽的美國鄉(xiāng)村音樂,仔細聽我便想起這是一首我曾經(jīng)喜愛過的熟歌。如果我沒記錯,那唱歌的是一位美國老頭他的名字叫肯尼·羅杰斯。而這首歌它太使我悲傷了,我記得那次C他不想聽不讓聽他強迫我關掉、熄燈,他甚至拽斷了燈繩。在黑暗中我哭了。以后我到處找這首歌,我找到了英文版的磁帶,我把它的題目翻譯作《物之靈》,后來我看到一個中文版翻譯作《問題所在》。歌詞主要是說我想自己就是問題的所在。我反復聽過多少次,我聽的時候羅杰斯老頭是那么沉靜地敘說,使我想到生命的無奈、執(zhí)著與掙扎,我深深地沉溺其中甚至想若在這首歌聲中死掉也不遺憾了。

我正在聽正在想,忽然歌聲被一種尖厲的啜泣聲淹沒了。其中還摻混著似乎是嚕嚕嚕含糊不清的男人的聲音。我睡意全無,好奇地坐起身,下地,走到門前,從門縫分辨聲音的源頭,猛地“歐——”一聲尖叫把我嚇得跑回床上鉆進被窩。

忍了一會兒,我又爬起來把那只不銹鋼的水杯放到椅子邊上,然后上床蒙上被子閉上眼睛。

九在紅房子的小屋里享受了一段自由、安寧以后,寂寞的感覺重新閃現(xiàn)出來。走在街上我常常想請一個人在小飯館里吃頓飯,談點什么。或者請哪位朋友到我的小屋里去坐坐。可是我想不準請哪個人,這個這樣那個那樣,總是不適合。有時候好容易想好了一個人,剛要打電話又改了主意,想還是回家一個人隨便。像睿這樣的朋友不可多得,能夠互相聽懂對方互相出個主意。

正在猶豫彷徨要給睿打電話的時候,忽然我的上司派我一差——隨一個文物考古小組去邊遠的K縣采訪,一去五天。暫時離開紅房子我覺得不錯,何況我對這個工作比較有興趣。雖然我學的是中文但更沉迷于歷史,我的時間概念常常出現(xiàn)混亂,幾十億年、幾億年、幾十萬年、幾萬年總是想不清,比如我看一本書寫關于地球與生命的形成,先提到二百億年以前的宇宙大爆炸,又說后來大約五十億年前地球誕生,又過了十幾億年生命出現(xiàn)了;又說當?shù)厍蜻M化到距今四億年以前已充滿生機,在將近二億年前哺乳動物出現(xiàn)了,大約五六千萬年以前靈長動物也出現(xiàn)了……元謀人、半坡人、山頂洞人……恐龍、三葉蟲……商周文化、秦始皇兵馬俑……我認真地想過背過,可是我的腦子對時間太沒有立體感了,越是弄不清越是要去想。這次是跟考古專家一起去工作,無疑就是跟活字典在一塊兒,這件事真是意欲多年求不得的。

具體說是去K縣考察那里挖掘出的一個皇族古墓遺址的進展與鑒定。按我的心境恨不得到那兒就跳進坑里去看去摸,實際不是那么回事,現(xiàn)場極其嚴格,一道道封鎖線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前兩天一律務虛聽報告提建議,只在圈起繩索的第二道防線處觀看了一次。墓穴非常深,探著頭我?guī)缀醯粝氯?。我看到墓穴內圈有一號、二號、三號共三個墓坑,各種遺骸、葬品以及尚未看清的遺物都稍露端倪,使人感到的是它的真實性與腐朽氣味。這當然就是它的珍貴所在。

墓穴地處一片黃沙曠地,四周荒涼又寂寞,只有寥寥斷壁殘垣和一些枯枝瓦礫。那是一個斜陽落坡的黃昏時刻,我望著這些曾在電影中見過的似是而非的若干百年以前的古跡,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喪失,我想這只能是時間的喪失。我想起“昔日皇陵形勝地,壘壘荒冢伴斜陽”的古句。務虛時介紹開掘前這里根本沒有什么墳冢墓碑更沒有什么圍墻殿堂,只是打深井時發(fā)現(xiàn)了古墓的蛛絲馬跡才開掘的。此刻,縣里的領導和各位考古專家都聚集在現(xiàn)場,這是惟一一次我可以下坑去看去摸的機會。那些被考古人員從土層中剝離出的一件件銹鼎、石斧、玉環(huán)、陶罐都擺放一邊,在夕陽的余輝中使人有點暈眩。首先我看到1號坑內土中似有一大車輪,它是那么大,若不是輪芒在里面我便以為它是一顆大太陽了。車輪使我想象這里也曾有一匹馬,它的蹄子也曾飛揚。輪子上方有五個并排的人體骷髏,顱骨洞張著一個個黑洞,五個骨架一長四短均呈黃褐色。我問身旁一位戴茶色眼鏡的專家,這是什么人?他說是首領與他的女人罷,還沒有搞清是誰的墓呢!你知道歷史上元代帝王的墓葬是很特殊的,史書記載:其墓無冢,以馬踐蹂。就是不留任何痕跡,恐怕還真是元代的墓穴呢!我說這倒不礙種莊稼,不過,一個男人四個女人陪葬,他說不多,你看二號坑里骷髏摞骷髏多少人同葬?我說那么三號坑里怎么只有兩個骨架呢?他說我們下去看看,等取樣上來鑒定一下牙齒和顱骨也許能有些線索。少數(shù)民族的食物一般比較粗糙牙齒損耗較大。說著便遞給我一付膠皮手套。我總算如愿以償,去摸一摸我的先人的遺骸了。我首先站在一號坑邊,我在分析想象哪是男哪是女,然后就想這五個人的隊是怎么排的。中間長的我以為是男性首領,兩邊自然是他的女人;我又想四個女人是怎么排隊的,他們不會是一起死的吧,有人先死等著有人現(xiàn)死同葬,無論活還是死都要在一起。我尤其駐足于三號坑邊,這兩個是什么人?仔細看兩支骨架都朝內側臥,腿骨彎曲臂骨重疊,哦,是誰給擺成這個樣子?好像倆人對臉兒在說話。出于本能,我戴上膠皮手套想重新擺放一下他倆,胳臂摞胳臂多累啊,但那茶色眼鏡說不可以移動。他并且說:不要違背先人的意愿。我這才看了他一眼,我確信那茶色鏡片后面的眼神是嚴肅的認真的而不是戲謔的。我愣了一下。我這個人平生最反感男人的傲慢與戲謔。我的意思是說我對這個考古專家印象端正,我立即聽從了他的指示。轉過臉我只輕輕地撫了撫骨架、骷髏以及各種葬品,有的一碰即碎有的堅硬如石。我變得現(xiàn)實起來,一點兒沒有害怕。往昔聽到的對一些魂靈的、轉世的傳說忘得一干二凈,人活一世不過如此,眼前的一切實物都是實實在在的科學的歷史的見證。我想起毛主席說的“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亙古至今的歷史就是人不斷地生不斷地死。有的人一生下來就是死的,卻沒有真正死了的人能活過來。

我在K縣政府給睿掛通了一個電話,她說你到哪兒去了,我媽住院了,那天早晨她坐在藤椅上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小朵被壓扁了的紙紅花,把它別在了耳朵上,從此她就不吃飯了;父親哄她勸她她也不笑了,就和小保姆一起把她送醫(yī)院了。那你爸呢,他怎樣?精神有點兒恍惚,整夜地看星星。我讓小紅強迫他睡覺。有時父親忽然想起我媽就說:你媽呢?嗯,住院了,我去看看她!過一刻他便不問了,好像是忘了。

離開K縣的時候見到了考古專家,我說冒昧問一句您對考古工作有很大的興趣嗎?他用中指往上推了推茶色眼鏡然后說:我是一個教歷史的,我喜歡給我的學生講歷史。我說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說當然,歷史教員講的就是過去,我對過去有興趣。他又補充說老人都對過去有興趣。我說你老嗎你是老頭嗎?他笑了說,我年輕的時候就老了,一個人若是對時間不解了,他就老了。那么我從小對時間就糊涂我老了嗎?他說不,不,不解不是糊涂而是一種——是一種尋找,唔,不是尋找不是,是喪失,是一種求索、糾纏是對時間的一種恐懼這么說吧是一種無奈。你真是一個當老師的!是的我有點好為人師,不要介意。我們互相交換了名片,我說今后請賜稿。

十我回到紅房子,我想整理好稿件便找睿一同去看她的父母??蛇@時我的對門鄰居發(fā)生了問題,那個穿黑衣的老太太家冒煙著了火。

那天我剛到家正在洗滿是塵土的頭發(fā),便聞到一股焦糊味。推開屋門看見對門門縫里往外冒煙,我去敲門沒有回聲,一推便開了。我見到一幅煙霧繚繞中的兩個靜止不動的老人的場面:一個躺在床上一個遠遠地坐在椅上。倆人都不斷咳咳地咳嗽卻誰也不動。

我先去攙扶老太太,她一手捂著鼻子和嘴,彎著腰不斷地咳;另一只干枯的爪子一樣的手向我擺了擺,示意讓我出去。

我大聲地喊:“你們?yōu)槭裁床怀鋈?快跟我走!”

我轉過身又去床前看那老頭,只見他躺在那里胖得像一攤泥,口眼歪斜,嘴里嚕嚕嚕地吐著白沫。

我嗆得眼淚也流出來,一邊咳一邊找是哪里冒了煙,但是屋里灰朦朦亂轟轟。我急忙推門跑了出去,在樓道里喊起來:

“著火了著火了!救人啊!”

當眾人把老頭老太太拖出去的時候,屋里的濃煙已經(jīng)變成了火苗竄出了門。外面刺耳的救火車的鳴叫聲也響了起來。

實在是我以為和善的老太太值得同情,我一直把她攙扶到車上。那個胖老頭令人惡心與可怕,不知眾人是怎樣抬走他的,他嚕嚕嚕的還使勁踢腳,只看見那個留胡子的小伙子一巴掌給他打暈了。那身穿黑衣的氣息奄奄的老太太竟咯咯地笑了,她羸弱地嚶嚶唱道:

“……飛了……飛了……咱們一塊兒走呵……”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樓里的活動。雖然沒干什么,可我精疲力盡躺了一天,像害了一場大病。

幾天以后,我聽說穿黑衣的老太太仙逝了,說話嚕嚕嚕的老頭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癡呆病房。

十一我與睿約在藍色大廈頂層吃快餐,這里是個幽雅的吧廳,它的名字叫“對吧”。雖說是吧廳但有各種小吃。廳中央是一圈單人的高臺高座,四周靠邊是本色木質的車廂座,吧頂透出暗花氣孔的是音箱,正隱隱約約地送出一首單調的帕格尼尼小提琴曲。睿說這吧廳名字挺民主,吃不好咱們可以提意見。我倆分別轉了一圈,用托盤帶回了各種小吃:兩扎啤酒、小牛肉、水果沙拉還有一碗兒陜西釀皮和一盤奶油炸糕。

我倆都倒吸了一口氣,拿出一份大吃的架勢坐下來。

睿說,這里的陜西釀皮最好吃,辣椒不辣卻很香,醋是甜酸的。

我說,其實我就愛吃餃子,一吃餃子就有過年的感覺。小時候我很喜歡過年,跟母親在一起。長大變壞了,一過春節(jié)就想出逃。

睿說,難得今天這么輕松,我爹媽可把我煩死了。

我說我對門的老頭老太太可把我嚇壞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猜怎著?一個精神病,一個癡呆癥。

我倆一邊吃一邊互相訴說,好像是一場老人和死人專題討論。

睿說,我想讓父親也住到醫(yī)院去,跟母親在一起,但醫(yī)院說沒有床位;我看母親可能不行了,天天打點滴,總是在昏睡。父親也真怪,一會兒吵著要去見母親,老淚縱橫嗚嗚嗚的,轉臉好像又忘了坐在那里盯著一本書。父親最近迷上了有關宇宙星辰的書,夜晚站在窗口看星星,說他在等待UFO和宇宙人。我不想讓他看書,就買了橡皮泥讓小紅哄他捏著玩。

我說老人就是老小孩啊!他耽于回憶卻時時在忘卻。

睿說她就是想讓父親忘掉母親,如今也只有各走各的路了。

我與睿邊吃邊說,雖然彼此感嘆人生,卻一點兒沒有悲傷的情緒。我們倆互相鼓勵對方多吃,尤其是睿她好像三天沒吃飯。

從藍色大廈出來時我本想和睿一起去醫(yī)院看她母親,她說醫(yī)生要求這幾天陪住,她和小保姆輪流看守。

但我們穿過街心公園時,正趕上那里的老年秧歌隊歡騰雀躍,鑼鼓喧天。三五行隊伍身著紅綠戲裝頭戴絨花鳳冠、七品翅帽,尤其臉上涂沫著的厚厚的白粉及殷紅臉蛋使人為之一驚。扭擺的隊伍很長,有無底的花轎、蕩漾的旱船、顛著扭著的人群,一切都吹吹打打咚咚鏘鏘的。大多是老頭老太太。本來我和睿急于去醫(yī)院,卻為這里的熱鬧無論如何也移不了身。最吸引我盯住的是一個男扮女裝的老太婆,他腦后挽了一個髻子,臉上濃妝艷抹,一張大紅嘴一條細墨眉;他不但擠眉弄眼端肩努嘴還顛著小腳搖著大屁股,我也鬧不清看他是什么感覺,我覺得有點興奮,他使我目不轉睛。

睿說:“一言以蔽之——”

“你說什么?”

“我看過一個電視采訪,記者說大媽您覺得美嗎?那老姐說美,美,我高興!俺老了過上了幸福生活。”

我示意??茨莻€飛眼努嘴的男扮女裝者說:“這個老太婆在調情,他很有本事。你說他們什么心理?是不是忘記自己老了?玩瘋了?”

“絕對沒有?!鳖CH坏乜粗巳?,一邊的短發(fā)低垂另一邊掩在耳后,她說:“他們是跟衰老在對著干。不對著干干什么?整天唉聲嘆氣等死嗎?”

“這么說十分令人尊敬了?你一言以蔽之什么?”

“我改了想法,他們很無奈并且受自身局限。很多人不屑于這種方式。”

我說:“很好玩的。我以為他們還是在享受快樂,并且在抓緊時間享受?!?/p>

睿說:“當然,人沒有什么想不通的,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以為年輕人不煩惱嗎?煩著哪!”

“你不是在說我吧?我現(xiàn)在很快樂,我度過了難關?!?/p>

“一次。步步維艱的日子在后頭?!背亮艘豢填Uf:“我媽現(xiàn)在不煩惱了?!?/p>

我倆邊看邊說。睿不斷地發(fā)出微微譏笑,她又笑別人又笑自己。她說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興趣?

那天我們?yōu)榱丝蠢夏暄砀桕牼箾]有一同去醫(yī)院,因為我回紅房子的班車已到點了。我沒有去看睿的媽媽,好像也沒什么不安,一開始那種關切的心理似乎淡化得可有可無了。

十二我回到紅房子家里以后,由于對門上了鎖空曠了許多。這使我感到自己還是追求與人為鄰的,獨居是有限的。每次我打開門,都向對屋望一望,似乎企盼有一個穿黑衣的瘦弱的老太太走出來沖我點頭微笑。同時每早打開門我總是特別注意門前是否有什么小石子之類的東西,進而希望使我的一些分析得到證實。

去K縣采訪的初稿已基本完成,主要報道了發(fā)現(xiàn)、挖掘的全部過程,強化了古文物的價值與保護意識。至于對墓穴、遺骸與出土文物的鑒定還有待研究。這里要提到的是那位戴茶色眼鏡的專家給我寄來了幾張照片,應該說他的攝影技術或者是機會都優(yōu)于我。尤其那張3號坑兩個側臥遺骸的黑白照,光暈柔和、層次清晰,骷髏上的黑洞使我感到神秘與恐懼。晚上我在昏黃的小床燈下觀察它們的時候,我便想這些古人是否有靈魂,它們的魂靈現(xiàn)在哪里?我以為人類的歷史意識覺醒得很晚,活著的時候無論匆忙或悠閑從來不想留一些資料給后人,比如自傳、家譜什么的。像曹雪芹先生,才三百多年以前的事,又有那么高的文化,卻讓后人費勁巴拉地潛心研究還分成了若干流派,就連生死地域也是你說這里他說那里。歸根結蒂還是人類的生命意識、自身價值太懵,因此我非常崇尚屈原的《天問》,一篇三百多行的詩文他竟提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天地起源日月星辰兵車征戰(zhàn)歷史興亡他都不依不饒地提出質疑,他問天、問君、問人,他憂心愁悴百般質之:遂古之初,誰傳道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日月安屬?列星安陳?萍號起雨,何以興之?焉有石林?何獸能言?薄暮雷電,歸何憂?厥嚴不奉,帝何求?呵,屈子啊,你真是操死了心了!忽然想起睿曾跟我提起過她不知自己的生辰,那是后來年輕人在一起談論星座占卜命運時她才想起的問題??墒悄菚r她的母親已患了癡呆癥,問及父親哪里知道!兩地分居只知母親是黑天被人送去醫(yī)院。睿說你看這么一個芝麻點兒問題竟無處問去了。我說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獨生子女還在肚子里有的父母就給記日記了。

那一天我起得非常早,我要去乘班車交稿子。天還朦朦我就趴在樓道小窗子處望外面山坡上活動手腳的人。忽然吱扭一聲對門開了門,我一回頭頭發(fā)便豎立起來,我看見一個穿黑衣的瘦小的女人的背影,她像鬼魂一樣輕飄飄地走出去了。難道她沒死嗎?我看那門虛掩著,走過去站在門側聽一聽,里面又有了嚕嚕嚕的聲音。好奇怪,生活真是這么重復嗎?他們的日子還沒有過完,又回來了?

我自己輕輕地笑起來。

好像我是有點兒高興。我到樓里電話亭去問,可那里的大伯說穿黑衣的老太太確實死了,是她的一個妹妹把老頭從精神病院里接了出來。

啊唷!生活的延續(xù)的方式真令人想不到。

十三睿說她父親近幾日鬧著要去醫(yī)院看母親,他說夜夜聽見母親在喚他,他一定要去并且發(fā)了脾氣。我說我跟你一起陪伯父去吧,我早就應該去看看二位老人了。那天天氣不錯,有風但是陽光嫵媚,在這種日子里出門是很愜意的。我特意挑選了鮮亮的水果趕到睿的父親家。

我以為睿的父親見到我的第一眼便認出了我,他的眼睛發(fā)出興奮的亮光。

他從一個龐大的藤椅上站起,晃晃地向我走來。忽然他站定,呆了一會兒,微笑地說:

“歡迎你,外星人!”

咦,他說什么?

“我以為你一定會來的。我們的‘探索號已登上火星,那里有生命的痕跡。一九九九年地球人類大災難無疑是一種警言,它告誡人類不要太貪心。先人說長壽只是延長對死亡恐懼的時間,只有聽其自然才活得安寧。該去就去吧……”

我聽他說的有板有眼頭頭是道,便問他:

“您還記得我嗎?”

他的嘴唇有點兒抖動:“我知道你是小玉,我一點不糊涂。你是睿兒的中學同學,對不對?哈!有人說諾查丹瑪斯五百年前預言一九九九年地球人類要遭劫難,其實他是說一九九九年七月,恐怖魔王從天而降,為使盎格魯莫爾王復活,這期間戰(zhàn)神以幸福的名義主宰世界。這哪里是世界末日?而是人類的光明啊。你知道‘戰(zhàn)神是誰,那就是智慧的宇宙人……”

“爸,你又犯瘋了。小玉是跟我們一起看母親的,您收拾一下咱們去醫(yī)院?!?/p>

“好,好,去醫(yī)院?!?/p>

說完他坐在藤椅上垂下頭,我看見他有點骯臟的稀稀亂亂的白胡茬半長不短,兩只手搭在腿上露出長長的指甲,指甲縫里都是泥,誰幫他修理呢?老人當然是不在意這些事了。

忽然他抬起頭看看我眼神露出遲疑,他問睿:她是誰?

睿說:“她是小玉啊!剛才不是還記得嗎,快穿衣服,我們得去看母親了?!?/p>

他說:“對,對,得去醫(yī)院。”他自言自語,“小玉,小玉,小玉是誰?”

他轉身踱到床邊,拿起一件衣服看了看又坐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骯臟的胡茬在抖動,他嗚嗚咽咽捶著自己的腦袋哭起來,“我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了……”

我說:“大伯,這沒關系,您一會兒會想起來的;剛才不是還說得好好的嗎。”

他停止了哭泣坐在床上不說話了。睿過去幫他穿衣服,只見他伸開兩只胳膊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啊——忽然躺下。睿連忙叫他,沒有動靜,把手放在鼻下,睿說得,睡著了!

我倆坐了下來。

我對睿說:“睡就睡吧,老人就是愛困。其實我才真正是困,我那鄰居使我分神。老頭兒仍舊嚕嚕嚕的,那黑衣老太太低頭走路我無法看到她的面孔。我甚至懷疑她仍舊是原來的那個人,我不知哪天又會發(fā)生類似著火這種事?!?/p>

睿說,這很簡單,你敲門進去看一看不就清楚了。

你說得倒好,你以為敲人家的門那么容易嗎?那個老頭像一頭沒有毛的大豬,一個大肉頭,嚕嚕嚕地流著口水;老太太——我不敢看她,即使她抬起頭來我也不敢跟她對眼神,我不知道我怕什么。再說,我為什么要去看他們,我有病啊?

十四那天終于沒有去成醫(yī)院。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就是那回看秧歌隊。但我總算看望了睿的父親。

那是一個大風的天氣,我接到睿的電話,她說母親不行了要我趕快去幫她的忙。我趕到她母親的病房時,那里正亂作一團,護士拔下針頭撤走了點滴,睿和小保姆正在給她母親擦臉、梳頭、換衣服。那蜷曲著凌亂灰白頭發(fā)的母親已經(jīng)任憑別人擺布了。我說真的完了嗎?睿點點頭說快點胳膊已經(jīng)發(fā)硬了。我也手忙腳亂起來,睿讓我把胳膊抬起來并且彎一下以穿上袖筒。我輕輕的生怕折斷了她的骨頭。當掀開被子換褲子的時候,我看到床上尿了一大片,一股難聞的氣味撲來。

睿用溫熱的清水給她母親清洗了下身,換上干凈的內褲、棉線褲和一條藍色的呢褲。她的動作很利索,并且一滴眼淚也沒有。

小紅操著鄉(xiāng)音怯怯地說:“要不要讓爺爺來看看?”

睿指揮若定,她狠呆呆地說:“不要告訴爺爺!”

我說:“為什么?應該讓你父親來看一眼。不然你會后悔的。”

睿沒有理睬。她說:把那件紅色的呢大衣和毛線帽遞給我!

最后一道是化妝,睿為母親涂了脂粉描了眉,嘴唇也稍稍點了紅。

一切就序。睿坐下來靜靜地看著。我聽她自言自語地說:

“母親很漂亮。要不要父親來看看?你說呢?”

我說:“我去接伯父!”

話音還沒落定,我便聽見??奁饋?。她伏在母親的身上越哭聲越大,哇哇哇的。一邊哭一邊喊著媽媽呀——媽媽呀——小保姆也抹起眼淚。我的眼淚也一串串流下來。我已經(jīng)好久沒流過淚了,但這種時刻傳染是極為容易的。

這時睿說話了,她說:不要告訴父親!通知護士送太平間!

兩個男護士推一輛床車進來,他們面無表情地把死者抬上床車,往臉上、身上蓋了一塊白布。

我們愣愣地看著。忽然我看見地上落下一朵紙紅花,我說,哎,伯母的花……我蹲下身子揀起那朵花。

睿沒有理我。她直著眼睛看著護士把床推走了。過了一刻,睿如夢初醒地搶走我手中的花,瘋了一般追了出去。

媽媽——媽媽——

繼續(xù)的三天我便是請假與睿一起跑公墓、辦各種手續(xù),我們打電話、上車下車、聽火葬場的啼哭。我們站在街上立在風中吃烤白薯。

說不上睿是難過還是不難過,該吃的時候吃該哭的時候哭。

十五幾天以后與睿通了電話。

她說:“母親不在了,世界安靜了?!?/p>

我說:“你不要難過,你媽媽死時沒有痛苦?!?/p>

睿說:“她早就沒有痛苦了。痛苦是活人的事?!?/p>

我說:“當然。人雖然不喜歡痛苦,但喜歡活著?!?/p>

睿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活著。我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p>

我說:“人不能活著體驗死?!?/p>

睿說:“我現(xiàn)在還不想去體驗,但我活得很被動?!?/p>

我說:“那就行了。不是有人說了嗎,只要還沒有人槍斃你,你盡管活著好了。堅持活著才可能有好運?!?/p>

接著睿告訴我她父親近日沒再提去醫(yī)院看母親,猜不透他是不是感到了什么。她說她把小紅花拿回家特意擺放在母親的照片前,父親看了看沒有什么反應。晚上他依然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地看星星,并且自言自語好像和星星在對話。有一次還聽見他坐在藤椅上哼歌兒,和小保姆說話。

我說你看你父親塌心了輕松了,他沒準兒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睿說可憐的母親。

十六我也覺得輕松起來。一早便走出去爬上山坡,只不過我沒有與鍛煉的人群為伍,而是獨自順著一條山路散步去了。山不高卻是灌木叢生、雜草滿地。我想要是走得遠一點說不定能有一些好風景,抑或可以揀到一些什么寶物,即使一點蘑菇一根異草一塊石頭也好。

最近紅房子里的人學會了一些山里人的本領,他們去挖野菜打荊條以充實自己的生活。可是這天我什么也沒有采到,或者說我根本就沒有低頭尋找。我只是盲目地散散地溜達,我想想一點什么卻什么也沒想。一般說獨自走在路上是最能想出一些什么意義、哲理來的,一個人呆著和在人群里呆著是絕對不一樣的。可是我什么也沒想出來。說是沒想也不對,潛意識中好像有一個問題揮之不去沒有結果。比如什么意義問題,總想有什么意義。生活有什么意義?不過轉瞬之間便否定了自己,因為我想到我們編輯部一個小青年說這種人是傻×,說這種人拉一泡屎也要總結有什么意義。

以前我也常有這種情況,忽然之間就覺得沒勁了,腦子懸浮著情緒空白著打不起精神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于是就向自己發(fā)問了:有什么意義有什么意義?與此同時又想起睿曾說的話,你是有吃有穿有遮風避雨的房子啦,好像我是因為凍不著餓不著才產(chǎn)生這種無聊頹敗心理的。睿說可不是,餓你兩天就有意義了。

不管他。想什么不想什么是我自己腦子的事,有意思又怎樣沒意思又怎樣,照舊得活下去。不過今天我倒是有一件實事必須去做,就是修改一篇應急稿子,這是不容質疑的。

回到房子里,我便吃早飯,牛奶、面包、牛肉,我吃個盡善盡美。一邊吃一邊醞釀稿子怎么改。想著改稿卻沒有拿出稿件而是打開一包葵花子嗑起來,以為還應煮一杯咖啡。飲了咖啡又去上廁所。在廁所里我繼續(xù)想稿子的事,我想我必須投入進去?;匚輥砗萌菀鬃谧狼?,可是剛看了幾行便打了一個哈欠,想都沒想我便倒在床上蒙上一床棉被睡了。

醒來弄了一會兒稿子便又吃午飯,還是牛肉什么的。天氣涼快的時候,我用電飯煲做一鍋米飯可以吃一個星期。吃完我一出溜又躺下了,蓋上一床被又睡著了。這一天我主要在床上生活。我發(fā)現(xiàn)睡覺很舒服,便寫了幾行日記,我寫道:我越來越喜歡睡覺了(這可能是一句重復的話,是一個重新發(fā)現(xiàn)的舊經(jīng)驗)。睡一個平和的、慵懶的、沒有夢的香覺還是不錯的,它未必是一段生命的空白;空白也沒關系。但要擁得這種舒適也不是垂手可得,得有一個平庸的好心境,須放棄所有的什么擔心、操心、責任、崇尚以及潛意識中的什么負疚感、罪惡感(活在世上多不容易啊!),然后躺在床上,選取一個最貼服的睡姿,便會沉入睡眠并且越睡越沉,任何響動也驚醒不了你,你便輾轉反側睡了又睡,最后自然醒來,就獲得一種安寧的清醒。

醒來我也沒做什么,我看見水晶玻璃燈罩上盡是灰塵,玉帶石硯上也是土,連我喜歡的一束青色的干花上也是土。我想這些什物無非也是累贅,還是干干凈凈省事。便把干花扔進垃圾桶。

本想下樓打個電話,又懶得換鞋穿衣,作罷。

還是上床靠在床背上拿起一本書。翻了翻又打開那九英寸的黑白小電視。

忽然我坐了起來。那電視畫面上正有一輛十九世紀的赭色的木輪馬車,一匹呲著馬鬃的黑馬飛起小馬蹄。我喜歡看這馬車,哦,是一部卡通片。從馬車的窗口我看見了一個高鼻凹臉的少年側影。畫外音:十四歲的安徒生就這樣只身到哥本哈根找工作去了!

演完了。

只看了一個鏡頭,十四歲的安徒生的側臉,木輪馬車,飛揚的馬蹄。只聽見了一句話。太遺憾了。少年的安徒生去哥本哈根怎樣生活呢?

九英寸小電視這一個鏡頭是我今天最清新的感覺,我以為它是那么美好。十四歲的年齡沒有閱歷的灰塵沒有生命的畏懼與萎瑣,即使明天就倒下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十四歲不可能裝著老年人的坎坷與憂慮與絕望,但老年能否重新?lián)碛惺臍q的朝氣和天真呢?

我飛跑到樓下去給睿打電話。

十七很早我又起來去走山路,去吸吮新鮮涼爽的空氣。同時我產(chǎn)生了一種采摘與勞作的愿望。小時母親經(jīng)常帶我去山里挖一種叫做苣麻菜的野菜,是那種鋸齒形的細長葉子,深綠色的,味道微微有些苦的野菜。我想,在雜草中一棵一棵地挖這種能吃的野菜,回家煮粥,是一件有趣的事。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好心境。

我腳步生風踏著雜草踩著凹坎向高處、遠處走去??墒俏液鋈煌娚狡碌母h處有一黑衣女人的背影,她時立時蹲好像在揀什么東西。我驚了一刻立住了,是否還往前走?從外形看那女人肯定是我對門的神秘鄰居了。我想了一下,決定繼續(xù)往前走直到追上她為止。多么好的一個機會啊!我今天的心境是什么都不怕。

她回轉過身看了一次。遠遠我便看到一張白凈的卻也是老人的臉,我甚至看見她嘴角的皺褶。她的臉頰窄小額頭寬大,肯定不是原來那位老太太。但我以為比起她的那位故去的黑衣姐姐沒有幾多年齡上的分別,只是我想她理所應當年輕一點。我看見她停在一簇灌木叢中彎下腰在看什么。

我走上前,您在看什么?阿姨。我是住在您家對門的。

她看看我,表情很肅穆,說話聲音很小。我采一點草藥。

您采什么藥,我來幫您的忙。喔,如果您不介意,我是說我以前認識您的姐姐,那次失火我一直在您家里。

她停住了看著我,一種疑問又急切的樣子。您是說您看見了那場火嗎?我姐姐她為什么沒能逃生呢?

如果您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訴您她沒有想逃生。是我們把他們抬出來的。

哦,那么姐姐——是真的逃生了。是的,她如愿了。

您是自愿到這兒來幫忙的?

她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天上的云。是的。我來接替姐姐。姐夫也曾經(jīng)是我的同學。

她低下頭從一簇灌木叢中摘下幾枝綠色的葉莖,上面還有兩只倒垂著的紫紅色的花朵。她平和地說,這山上中草藥還不少呢!你看這是貝母,洗干凈曬干煮水,可以清肺熱、止咳祛痰,他整天嚕嚕嚕的流口水,喝貝母水是有好處的。那邊山上有不少艾葉、野山椒我都采過,可以擴張血管通絡止痛呢!對面山上還有很多桑樹,我給他做了一些桑白皮。我看他的病情比以前好多了。

我在想這里雖然是郊區(qū),藥店卻是不缺的。但是我沒有問她為什么,我可以代她做出幾種回答。

她也沒有任何解釋,好像這是不言而喻非她莫屬的事情。

后來她說,今天要去山后那一片草叢,一個山里老大爺說那里有蘄蛇的洞穴,就是那種三角頭的能治半身不遂的五步蛇。我想我可以捉到它。

是嗎?我敢說當時我聽了她的話,興奮的心情可以與那次去K縣考古相比。

我說,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捉蛇嗎?

十八睿約我去“對吧”會面,說要談一件重要的事。我說你先透露一點,我可以有個準備。她說見面再說吧,你一定應付的了的;你這個人在關鍵時刻是有才干的。

喔!

睿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走了!

去哪兒?

我去帆那里。他在柏林租了房子。我想開辟一個新生活。

啊,啊,你要結婚了!

那不是目的。不過也許。我想跟你說說我最近的一些情緒。最近我想了很多,主要一個想法就是人類應該全憑理智去行為,拔去感情這根神經(jīng)。你聽明白了嗎?愛也好恨也好喜歡也好厭惡也好,該怎樣就怎樣。人之所以有痛苦全都是感情的罪過。我想如果宇宙還有智慧生命,他們一定是憑理智生存的。理智才是文明第一標準。

你怎么了?這么嚴重。受刺激了吧?

我是說宇宙中若還有智慧生命,他們不懂《紅樓夢》沒有《奧賽羅》你說可能不可能?他們要上天就上天要入地就入地他們超越光速穿梭陰陽一切為了正義與進步;而我們呢,世界充滿了愛充滿了仇恨因此我們寸步難行,這都是上帝造人時給注入了感情這種基因的緣故。一切太復雜了啊!

我看看睿,一副無表情的狠呆呆的樣子。

你不能理解么?幾年來我一直纏在家里,煩惱都是因為父母,恨是因為愛。現(xiàn)在母親不在了,我發(fā)現(xiàn)父親和小保姆過得挺好,沒有母親父親活得很快活。原來人是這么容易改變,誰沒有誰也可以活下去。這個小紅很機靈,她教給父親猜謎語,幫助他恢復記憶,陪他散步鍛煉。你說我留在這兒不是浪費嗎,為了誰呀!我還有我的事情呢,我該走了,我要去獨立了。

是這樣。嗯,我想一想。你走了,你對父親全不管啦?畢竟上帝也給你注上了基因啊,萬一伯父發(fā)生什么,你會放心么?

沒什么,我現(xiàn)在有這份狠心,沒有大事我都不回來。母親她走了,我想我現(xiàn)在可以做到這點。

但是,伯父要是發(fā)生什么……

這就是我要跟你談的。我想拜托你,小玉。一個電話我就回來。具體事情由我表弟管,他經(jīng)常在我家。還有小紅,一日三餐、服藥、洗衣她都熟悉。其實父親生活能自理,還經(jīng)常澆花剪枝什么的。平時家里只有一件事他要我做,就是給他剪腳指甲,多年來都是我的活,即使母親清醒的時候也是我做。我十歲那年父親在學?!芭E铩崩锉淮虻帽轶w鱗傷,手指甲腳指甲又黑又長都彎了進去。一天他回家來我就幫他剪指甲,父親閉著眼流著淚說我是最好的孩子,他說我的手很軟。父親喜歡修理指甲,他不相信別人自己眼睛又看不清,這件事我特意囑咐了小紅。

我能修指甲。我說。

不!不!小紅可以做。再說還可以請浴室服務,一月也就一次。

那好,你要是下了決心你就放心走吧。

十九睿走了,她按照她說的現(xiàn)代文明的標準冷冷地走了。

在機場她對我說,沒有告訴父親,他只知道我出差去工作。有事情我表弟會給你打電話。我對父親說我去的地方很近,一個電話就會回來。他說睿兒你放心吧……走吧孩子,年輕人應該志在四方。

我又想起了那個我關心的問題,你父親知道你母親死了嗎?

睿說從來不提,誰也不說。仿佛沒有這件事。

哦,世界上的事敢情可以這樣模糊。

在國際甬道上她沖我揮揮手,徑直走了。

睿充滿理智地創(chuàng)造她的世界去了。余下的該有我操心的啦。

在機場我就給睿家里打了個電話,我想聽聽那里的情況。

是小保姆接的,她說喂——您找誰?

我說我找魏睿,她說小姐出差了,爺爺在睡覺。

我說了自己是誰,并且問她有什么要幫助的。

她說不用費心。接著便銀鈴一般說了一串:三餐要吃好,飯后就吃藥;早起去公園,午后睡一覺;匪警110火警119,急救找舅舅……

二十老魏是否知道老伴兒去世了?我想知道這個事實。

他坐在藤椅上,小保姆用一只小磁錘輕輕地為他擊肩。他看見我有點激動,胡茬抖動眼睛濕潤,但一會兒便平靜了。

他說,是小玉啊,你見到睿兒了吧!

我說見到了,她挺好。您怎樣啊?

小紅說,昨天舅舅帶爺爺去醫(yī)院拿藥。

老魏呵呵地說,你坐啊。你看我是不是好多了?我記起了許多事情。每天下午三點鐘是腦子最好使的時候。有一次我還想起了小時住的胡同名字和門牌,翠花胡同三十九號。那天可高興了。有時我想一個人的名字能想一天,想起來我就高興。那天我想一個電視廣播主持人的名字,這個主持人主持好多年了,有一次她廣播的時候還哭了。我就是想不起來。我吃飯也想,睡覺也想。那天下午我打開電視剛一看見她就想起來了……小玉你看我是不是好多了?

他一連氣說了這么多話情緒真是不錯,我就說您歇歇吧不要累著。但他控制不住地想說話,從醫(yī)藥氣功飲食天氣一直說到二十四史,他還夸獎了小保姆的聰明勤快。直到我表示要走了,他才住嘴。

我想向他提問心中的問題,卻不知怎么開口。我站起來穿衣服,忽然說:阿姨要是能像您這樣治療多好啊!

老魏平視著我,沒有說話。沒有疑問的表情也沒有悲哀的情緒,好像就是一個沒反應。

老魏是沒有反應嗎?回到紅房子我仍在想。他的沉默應該說就是他的反應。是害怕嗎,躲避嗎,還是忘記了,還是有意見,不,都不準確。我以為他就是不愿意接這個茬,不接這個茬是他安于現(xiàn)狀避免風波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息事寧人的最好辦法;或者說是他的生理、心理本能吧。

二十一收到了睿的第一封信。多么想知道她的詳細情況啊,可那卻是一封濃縮的提綱。讓我把它抄在下面:

小玉,告訴你我的簡況。

住在一片墨綠色樹林中的一座小白樓公寓里;

十八平米的公寓臥室拉起一根對角繩,各住一角;

還沒找到工作在家做飯讀德語;

帆陪我上街聯(lián)系電腦工作;

帆說一直愛我建議討論一下婚姻與SEX;

帆認為接吻不太衛(wèi)生;

帆告訴我他每周去S自娛一次一人一室自放帶子十五分鐘發(fā)一包衛(wèi)生紙付五馬克;

明天我將去一家華人餐館打工;

對于我掙錢是第一位的;

……

我一字字一行行地看并且努力想象,我還是很高興。我覺得很像一首歌詞,譜上音符就可以唱了。很好的一首民謠。

二十二其實我很想告訴魏伯睿的真實情況,但我還是控制住了。

每星期進城方便的時候,我便去看老魏。他見到我總是要說好多話尤其說那些有關數(shù)字的清楚記憶,有時還要我考考他。

小玉,你知道解放初期中國的人口是多少?四萬萬七千五百萬。現(xiàn)在呢,十二億一千六百三十三萬七千六百五十五。

我笑了。您從哪兒知道的?

沒錯?!痢痢聊菚赫f中國人口多是因為中國農(nóng)村沒有電燈的緣故,這我可記得??涩F(xiàn)在呢,為什么還這么多呀!

是因為有了電視啊! 我說,您真能說笑話??磥砟木癫诲e。

他忽然話機一轉,睿兒出差到哪里去了?她什么時候能回來?

您有事我給她打電話。她那邊有一個工程,得干一段時間,挺忙的吧!

啊啊,沒有什么事。啊,啊,睿兒為什么要到那兒去工作?

……

我們有一刻沒說話。我在想他為什么不問自己的妻子呢?他一點也不糊涂啊。我看看他的眼睛,有些濕潤與渾濁但仍目光鎮(zhèn)定,我明白了他的明白的心。他只是不說而已,他只問活著的人,不問當然就是不在了。

二十三這期間考古專家來過一個電話,他說看見了我發(fā)表的去K縣的文章,我說請多指教。他說哪里,而是從文章中看到了語言的力量,是那樣一種敘述方式,簡約,委婉,使人不能不思考生命的意義。我說很高興聽別人夸獎,但是有什么錯誤嗎?他說有,時間上有錯誤,你的推測可能差了一千多年。我說我是胡寫的吧,我覺得說起人類起源來有時能差幾億年,我鬧不清一億年有多長。那沒關系,他說,對于作家來說夢想和語言就是一切;不過,考察歷史年代是一門科學,較起真來一年也不能差呢!你知道“武王伐紂”的故事吧,那被稱為中國古史中的“哥德巴赫猜想”。為了研究三千多年前這輝煌一刻發(fā)生的相對準確時間,上百名專家考證了歷法、文獻、古文物以及天文宇宙。最后你猜是哪一年?是公元前一∥逅哪暌趵十一月二十四日。對,就是這一天!這天拂曉周武王率四千戰(zhàn)車諸侯對天發(fā)誓,要除掉暴虐腐敗的商紂王,走投無路的紂王只好以玉環(huán)身在鹿臺自焚。我說真的?都很壯烈啊。是怎么計算出來的?研究啊,史書有載武王伐紂那天木星在獅子座,月亮在天蝎座,太陽在人馬座,水星在寶瓶座……不僅如此,那天還有彗星當空,于是計算機專家把這三千年來的宇宙天體、行星方位反復畫圖、計算、篩選、驗證……說著容易做著難啊,研究了一百多年了!怎么,你有興趣嗎?

我說太吸引人了!文學在科學面前太軟弱無力了啊!

不過,我又說,費勁巴拉地計算這個做什么,晚一天早一天又如何?算錯一萬年又如何?

你錯了!科學就是要精確,只有科學才能拯救人類。

我說——但是,算啦!人是不可以被拯救的,萬物都是有限的;宇宙不是也有始終嗎?

我以為交這樣一個考古專家的朋友是不錯的,我很愿意聽他的電話并且他也不經(jīng)常打擾(我不知道這樣的朋友若是面對面地接觸會是什么樣的感覺)。為此我決定在我的小房子里裝一部電話,以溝通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這樣,在我想不通鉆牛角尖的時候便有了一扇窗口。安裝電話的另一原因是電話公司正在優(yōu)惠,這次的名目是為“下崗”。我沒有動用銀行里的存錢只把幾個月來的積蓄和兩小筆稿費湊起來就夠買一部電話的了。

沒有料到,我的電話接通后第一個電話就是小紅的告急,她一邊哭一邊說:

“爺爺失蹤了!”

二十四要不要給睿打電話?與睿表弟商量的結果是先不打等一等。

尋找魏伯的急切使我臨時住在了城里與小紅為伴。晚間全家守候在電話旁,白天出去尋找線索。到哪里去找使我茫然無序,這種近乎無濟全憑偶然的事不做也是不行的。你不能呆在家里,那樣會使人更加無措,還不如走街串巷滿處瞎找呢!

派出所與公安系統(tǒng)都沒有什么結果,擬尋人啟事和晚報聯(lián)系的任務就由我來做。我想睿在柏林一時恐怕不會看到。

我擬了一份簡要啟事(內容是小紅與睿的表弟提供的):

老人魏伯七十八歲,于×月×日上午十點左右離家出走(鑼鼓三巷)?;野状珙^,大眼睛,右耳前有一黑痣。曾患有老年癡呆癥。發(fā)現(xiàn)者煩請電告家屬,必重謝。電話×××× ××××。

但是我沒有急于與晚報聯(lián)系,我想三五天以后再說。說不定老先生自己能返回家來。

除了必須的上班外,我開始了城市漫游。

我琢磨著到哪里去找以及先后次序。我的心并不著急甚至還有一分沉穩(wěn),我想那可能是因為我與老魏沒有骨肉關系。我只是出于對老人命運的關切和思考另及對睿的友誼。

去的第一家就是老魏所在住區(qū)的一個敬老所。因為記得睿曾說過魏伯贊賞老人公寓。那是一處綠蔭遮蔽的庭院,新油漆的棗紅色的大木門。門大院子卻小大約只有十幾間小平房罷,從門口處可以看見院里有幾棵彎彎的傘狀的龍爪槐,三個雙人坐的綠條椅。

傳達室沒有人我徑直走進。看到的第一個大房子是閱覽室,窗明幾凈室內一覽無余,一張大的長桌周圍有報夾和雜志架,角隅處有一臺二十五英寸電視,對門正中墻上一個長方形鏡框寫著四個大字:老有所樂。我隔著玻璃看了一會,正值上午一個人沒有。往里走是一排白色的小房子,站在第一個房門前看見里面三張床上坐著三個老頭,他們只是坐在那里,沒有動作互不說話,我想他們是在休息。隔著玻璃門我想仔細看看,因為其中一個背對著我的老人是魏伯那種花白頭發(fā),他稍彎著腰坐在那里。我用食指輕輕地敲敲玻璃沒有反應,敲重一點仍沒有動靜,我推開一個門縫“老大爺!”我叫道,他們靜坐如鐘誰也不抬頭。我不死心徑自走進站在那個老人身旁,從側面看,喔!他留著花白山羊胡子。但我仍想與他說話,我說大爺您喝水嗎?他并不抬頭而是擺擺手。我大聲說:我跟您打聽一件事!這時他歪過頭,一雙正さ睦嵫弁豆來,不知怎的,我差點喊了一聲“魏伯”——但不是,不是……與此同時我聽見旁邊的一間房里有唏噓哭泣的聲音,我退了出來走進另一間屋,原來那里聚集著七八個老太太,她們圍在一起集體在哭。一個穿白衣的女工作人員在勸說。我走過去拿出記者證,那穿白衣的短發(fā)婦女看了看即刻笑盈盈地說:啊,沒關系,您請坐!我們這兒過世了一個老頭兒,她們正鬧情緒呢!啊別哭了,別哭了!今天中午我們吃茴香豬肉餡餃子,大家?guī)椭グ溩影?

疏散了聚在一起哭泣的老太太以后,我向這位工作人員說明了我的來意,她說她就是所長歡迎我參觀但這里最近沒有進人。我說我只是隨便走走看看,不給添麻煩。她又說沒關系并且詢問我有關魏伯的情況。她說她們這里一般老人不出門,他們害怕自己丟了,年紀大一些的還主動在自己衣上釘一小塊布上面寫著姓名地址電話。她想了一想說,你講的這種情況是不是他有了想不開的問題……我也說沒有關系,我再到別處看看,謝謝你。說著我便轉身要走,但這位白衣女士非常熱情,她追著我說:我們這里一共有五個工作人員二個在廚房,三十二位老人中有二十四個老頭八個老太太。她說這里第一是吃好第二是睡好第三抓思想……沒有丟失過老人,他們都喜歡這里不愿意回家……

二十五有時我為了找一個單位要穿過很多大街小巷,這是我第一次在偌大的繁華城市中漫游小胡同。我東張西望、唏噓不已,那最窄的胡同竟然也只有一米左右寬,斑駁的灰墻、低矮的小門、歪脖樹上吊著棗、婦人坐在板凳上編織……不過卻是窗明幾凈綠蔭垂下,從門口可以看到舊木窗棱與門框上掛著的一串串紅辣椒紫皮蒜。我想起“無論魏晉不知有漢”這句話,非常想進去看看,不知這些小房子里的居民和那些現(xiàn)代化安著防盜門的高樓套房里的人(比如我也算是)生活感受有什么不同。進而我想到我以形式為依據(jù)作比較是太簡單化了,井底的蛙兒和云中之鳥又怎能比較呢!它們都很快樂啊!然而我還是想進去看看,想跟他們說說話看看他們的灶臺在他們屋里坐一坐。當然我只是一種愿望,我沒有理由也沒有時間進去。

走出窄小的巷子看見一片開闊地,不免又使我吃了一驚。原來那是一大片腥臭奔放的天然垃圾場,要說垃圾的內容我是沒法說全了,就只說那垃圾中有數(shù)個婦女在工作,垃圾幾乎沒了她們的腳踝。仔細看其中也有幾個男人,他們都彎著腰在分檢垃圾然后裝進不同的麻袋。我下意識地在人中尋找,看看有沒有灰白發(fā)的老人。我看見婦女個個都是黝黑的鬼臉兒但她們顯得很高興。有一個小孩子站在大人旁在吃一塊紅薯,他也是樂呵呵吃得心滿意足。哦!我真的感覺到人的命運、生活方式、高興與不高興是太多樣化了。而有的人為什么要痛苦呢,我想那大概是因為他長了一個痛苦的腦袋。老魏呀老魏,你又何苦呢?現(xiàn)在你可在哪兒?如果還沒有糊涂,你這次出走也許是有道理的。誰讓你擁有你那個人的閱歷、身分與你的腦袋呢?

我繼續(xù)走著,又在胡同里穿行了。

我看見一個低矮的小鐵門上貼著一張白紙寫著“有房出租”,我駐立在門前看起來。小鐵門上有一個灰瓦與黃瓦砌的矮門樓,上面長著稀疏的青草間或幾枝去年的敗草,小門里的院落和房子是怎樣的?這個機會對我太有吸引力了,盡管我知道里面不會有我要尋找的魏伯。推開小門走了進去,看見了院子里有一個葡萄架,在蓊郁蔥蘢葡萄枝葉的掩抑后面是一面北房,左右是東西廂房,南面一扇參差不整的白墻前堆放著一些舊柜、木板和輪胎什么的雜物。北房正中有人走出來了,是一個中年女人,你找誰呀?請問是有房出租嗎?歐,您要租房,幾口人住啊?不是我租……是我的一個朋友要租,我來替他看看。做什么工作的?唔……畫畫的。好,房子在后院我?guī)タ?。原來還有后院。她領我穿過一個小夾道又來到一個小院落,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院中的一個自來水管,水正流著,下面是一個裝有衣服的大塑料盆,一個年輕女子正在洗衣服。中年婦女說東邊兩間已經(jīng)租出去了,都是誠實可靠小夫妻;只有西邊這一間,十平米,有紗窗上下水道廁所在拐彎那兒,月租四百元。她還要說什么我只好打住,我說先看看房吧。于是我便在小院里瀏覽起來。其實我主要是想看看那有住戶的兩間,至于到底想看什么我心里也沒有個準。最終看到的無非是幾架縫紉機、一些成衣和一包包的棉花,還有一臺電腦一些復印紙。那間未出租的房里只有一個雙人舊木床、一張小桌和兩把殘破的長背椅。

我說麻煩您了!回去商量商量啊。

那婦女不覺我的搪塞,她并且說房租可以商議,她喜歡把房子租給畫家。她還叨嘮說,這些房子八年前已規(guī)劃為“拆遷辦”,到現(xiàn)在沒有消息,孩子長大都走了只剩下老兩口,正悶得慌呢!

二十六我走街串巷自知沒有什么結果,但我還是愿意出去走。我以為以走路打發(fā)時光無論怎么說也是好主意。走路不但可以看,更有利于想,走路思考與坐在家里想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前者是在隨時交換外部的環(huán)境中思考,是一種流水般的激勵與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此時我走著是在思考著兩件事:一是老魏已經(jīng)失蹤三天了,自己回來的可能性恐怕不大了,我是否該去報社刊登“尋人”?另外我是否應婉轉通知睿叫她回來,事不宜遲了。于是我就這兩件事構想起來。

晚上我回到了紅房子,進門便躺在床上拿起了話筒。我竟然撥通了考古專家的電話。我說你正在忙吧?他說在讀一本正經(jīng)的閑書,在研究意第緒語。喔,什么書?剛讀到“主騎驢進耶路撒冷”,你說什么書?啊,《圣經(jīng)》。隨便翻故事罷,你對圣經(jīng)有沒有興趣?我說就記住了猶大了吧。啊,偏見偏見,不能只罵猶大最后連誰殺的耶穌都不聞不問了(這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說的,他補充說);再說猶大還是個有臉兒的人最后他扔了那三十塊錢上吊了啊!我說專家老師我今天沒有心情聽故事,我這兒出了事……我跟他說了全部事情。他想了一想說,你不要出去找了,要能回來他就回來了。我想請你幫助分析一下這老頭到哪兒去了?出于什么原因?他說你就死心了吧,這老頭自殺了。趕快通知你的柏林朋友讓她回來。我說你怎么這樣輕易肯定,我和我的朋友怎么說呢?她托付我了。他說其實你已經(jīng)考慮到了只是不愿承認是不是?至于尋人啟事沒有什么實質意義,只是安慰一下自己罷了,你說呢?

我沒有應答。沉了一刻電話里傳來他親切安撫的聲音,小玉,(他也叫我小玉?)你就安下心吧,這個老人的痛苦結束了,別的人也就沒有理由坐臥不寧了。

然后他轉了話題,說過幾天考古小組要到G縣的一段古長城去考察、取樣,你們報社還讓你去嗎?我說真的,恐怕我要等我的朋友回來把事情安置一下才行。

二十七在與睿表弟和小紅商量后,我馬上給睿發(fā)傳真,我不能打電話。我寫上“魏伯病重住院必須速歸”,署了我的名。一小時以后睿就打長途到家里與小紅通了話。這是事后小紅跟我學的。

阿姨說爺爺為什么住院我說重病;

阿姨說小紅你說實話爺爺是不是死了我說沒死重?。?/p>

阿姨說你馬上給我查醫(yī)院病房的電話我說我不會查;

阿姨說小紅你趕快找到小玉阿姨叫她給我打電話我說不用打電話了阿姨你快回來吧……她就掛了。

我想也許明天也許后天、大后天我就能見到睿了。我隨時準備著聽電話,盡管睿還不知我的電話號碼。等待是一種沉默的緊張狀態(tài),不確定性和不可預知性會吸引你不知疲倦。我想找一些填充之事,以快些度過這段昏懵的時光。但愿睿能冷靜、一路平安!

我翻出一只小木箱,因為想起那里面有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六十四開本的小本《圣經(jīng)》。隨手我還翻看了一些舊筆記本。以此來打發(fā)等待的時光我以為是最起鎮(zhèn)定和轉移作用的。

六十四開本《圣經(jīng)》的皮是淡藍色的,一點兒沒有磨損。這個小本是我和C一次混跡在教堂中他為我偷的,是他表現(xiàn)對我最為忠誠最為遷就的一次,為此我向他奉獻了我的全身。C似乎在以他的瘋狂、貪婪與發(fā)泄洗清他為我偷竊的道義上的虧損。我想實際上是我為了全能的耶和華獻出了一切,表達了我對他的仰慕與忠誠。在以后的日子里,C凡是不能如愿的時候他就要咒詛為我當可恥竊賊這一段,C的憤怒形式有兩種:一是沉默另一則是對我窮追不舍地質問,那種時刻便是有個地縫我也鉆進去了。

我整理木箱消費了兩個多小時,然后就躺在床上翻那本小藍書了。

隨意瞎翻我發(fā)現(xiàn)《舊約》中有一章叫詩篇,是我以前沒有注意到的,可謂詩中詩了。

——神啊,你的斥責一發(fā),坐車的、騎馬的都沉睡了。

惟獨你是可畏的。你怒氣一發(fā),誰能在你面前站得住呢?

寫得太好了!我還從來沒尊敬過詩呢,這樣的詩有誰能不理解呢!對說一不二的偉人除了投降繳械你就別想另有出路了。

二十八晚上的時候有人輕輕敲門,原來是對門的黑衣太太。她悄聲說明早去捉蛇你去嗎?

去捉五步蛇嗎?好。

她說要穿長褲,你有高腰膠靴嗎?穿上。

次日天還黑著我們并肩走在長著灌木叢的山坡上。她拿了一個手電筒。朦朧中我看見她穿了一件風衣腳踏膠靴,輪廓依然窈窕。她的手上提了一個小筐裝著鏟子、鐵鉤、繩子和麻袋。

他好些嗎?我是問那胖老頭。她點點頭表示滿意并說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他眼睛有了光彩口里不再流涎了,她說,蛇大多晝伏夜出,我們趕快走吧。

一起走上山坡曲折的小路。她走得比我快多了,雖然有些佝僂卻依然輕捷的身影在我前面起伏。她時而回轉過頭與我談話。

你知道嗎他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胖,他很帥氣。

是嗎,那肯定。人到晚年常常發(fā)胖。我說。你們曾經(jīng)是同學?

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住在一條胡同里。

啊,那么長的歷史!

那時候他與我和姐姐是不分彼此的,我們常常和胡同里一群小朋友一起玩,去爬城墻摘酸棗。他還讓我騎在他脖子上爬城墻呢!

他也喜歡您是嗎?

上中學的時候他與姐姐同班而我小了一級,他們去看電影姐姐便丟下我。有一次我非要跟著,他讓我坐在了他倆的中間。為了這件事姐姐好好教訓了我一番??即髮W的時候他們考取了同一所外語學院而我后來卻落了榜。我考上一所美術中專,畢業(yè)后就志愿到外地一個山區(qū)小學教美術去了。

為什么要到外地去呢,又是山區(qū)?

她停下來看著我,遲疑了一刻。迷蒙的眼睛看著遠處的山。

因為……應該說是那里的風景吸引了我吧,原始森林空壑山泉還有樸實的孩子……啊,你知道落榜是什么滋味嗎?他們倆經(jīng)常在一起說外語……還用外語唱歌……

哦,是這樣。后來你姐姐結婚你參加了嗎?

我姐姐寫信對我說他和姐夫已經(jīng)到了要不就結婚要不就分手的境況,其它沒路可走了。我想為什么是這樣呢,既要分手又何苦結婚呢?姐姐說你不懂,要結婚的人都有兩種心理,猶疑不定非此即彼的。

我們翻過了三個山坡,這里已是灌木叢生樹木成林了。她遞給我一雙膠皮手套,我們用手撥開灌木叢繼續(xù)往前走。我說哪里有五步蛇啊?

她說潮濕的地方,在有山巖的洞窟里。于是借助手電的亮光跟隨她搜尋起來。實在說此時我已經(jīng)不太想干這個活計了。黑咕窿咚濕里巴幾,要是真冒出一條蛇來我也嚇死了。

她用手電照著找了一個山凹處指著一塊大石頭說,我們就坐在這兒吧!等著。

我收緊了褲角蜷縮著坐在石頭上,只見她把小筐中的各種家什擺放在地上,朦朧中見她一對小眼睛晶亮,眼珠左右移動。我以為蛇的眼睛也許就是這樣的,心里更添了一層恐懼。

但愿今天不要遇見一條蛇!

天漸漸白了。我看見了黑衣太太削瘦嘴角上的清晰皺紋以及系在脖子上的一條淡紫色的紗巾。我的心也稍稍放松了。

您的姐姐和姐夫晚年怎么成了這樣子了呢?

黑衣太太的一雙眼睛仍舊沒有放松警惕,似乎無心再與我敘談。在沉默與警戒中她抽出空隙嘆息地說:

吵架吵架,永遠在婚姻和分手中徘徊,直到衰老與死亡的邊緣。

二十九和睿坐在了藍色的“對吧”里,她是昨天晚上回來的。

昨夜大約兩點多鐘睿來過電話,她很冷靜。敘說了審問小紅的經(jīng)過并說找到了父親的一件遺物,約我出來見面。

坐在吧廳的一個角落,睿一直控制不住地哭。父親不會回來了,她說。

我說別哭了是我沒有做好。你找到了什么遺物?

一幅蠟筆畫,你看。

睿遞給我一個信封,抽出一張折疊的粗紙,是一幅五彩繽紛的稚拙的蠟筆畫:太空星座圖。一個星座一種顏色,紅黃藍白黑異彩紛呈。整體迸發(fā)著火熱,濃艷過頭便有了幾分恐怖。

我沉思起來。能說明什么嗎?

睿說,父親肯定不在了,只是不知他是怎樣走的。

我想我們還是要找到他,不管怎樣的,你說呢?小紅說些什么?

最初她不說,我便說要送她找警察,她才說。

——那一天用抹布擦書柜,打碎了一只奶奶的花瓶,爺爺說不是花瓶是魚口瓶。于是他要找奶奶,他大聲地叫,一聲比一聲高,你到哪兒去了?你到哪兒去了?你到哪兒去了?你怎么沒有了……爺爺大哭起來,說他終于想起了奶奶卻又忘記了奶奶的名字……晚上他不睡站著看星星。第二天早上他非要自己剪腳指甲,他不讓我剪他拿大剪子剪自己的腳指甲……他夠不著……爺爺把十個腳指頭都剪破了……中午我做好飯爺爺就沒了。

睿捂著臉哽咽了。

……

我們終止了談話,彼此對面飲啜沉默良久。

你看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你要我做什么?我先敦促晚報把尋人啟事發(fā)出來,好嗎?

睿不出聲,擦干眼淚,在那里靜坐起來。

睿坐夠了,她說:那好吧,該干什么干什么吧!

我看看她以為有點問題,便說:你打算怎樣,我們出去走走?

她說:沒有什么,你以為?她又重復說了一遍:那好吧,該干什么干什么吧!

我仍舊看著她,看到睿的眼睛和臉很平和。

三十不再找。我在紅房子小屋里整理稿件,把落下的一些工作補上。晚報登了尋找魏伯的啟事。小五號字的廣告版一大串都是“尋人啟事”,老中少丟什么人的都有,大部分精神有點毛病。作為一個局外人我似乎只有感嘆,若是自己親生父母迷失街頭恐怕要撕肝裂肺。想起兒時鄰居有一個十八歲的傻大姐,長得不難看,整天啊啊啊的傻樂。院里的小孩常逗她給她吃辣椒,她便哇哇嚎哭起來。長大搬家以后我聽說她的一個叔叔帶她回老家把她丟在一個火車站了,因為火車開了她沒有上來。

給睿每天打電話,她常不在家。我說我同你一起去找,她說沒去找只是在家呆著或走走。我說同你一起去走,她說還是一個人走好,你忙你的吧!

你還打算回柏林嗎,什么時候?

我再想一想,等一等。

我說,你結婚吧,反正都一樣。說不定出個好天氣。

是。正著走倒著走只是方式問題。時間不會停。

掛了電話我繼續(xù)想魏伯的事。一個人若自己去“失蹤”,絕對是精神有了問題;否則就是一種報復。為什么要給親人留下一個永世不安的懸念呢?即便是去死也要留下軀體入土為安啊!老人世界是一段無可奈何的時光,也許要么是親人要么也許是仇人。是死者不幸還是活著的人不幸呢?

三十一秋風瑟瑟樹葉紛紛落下,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黃褐色的殘葉。一天對屋黑衣太太敲開我的門。她說來向你告別,我要帶他回南方去了。他能下地拄著拐杖走路了,好多了啊!南方氣候溫暖,我想明年春天再帶他回來。他惦記看姐姐的墓地呢!

是的,很多親人都是死去才有了懷念。這個“大肉頭”倒是個有福分的人,他有兩個女人可以依賴與回憶。他是不寂寞的,他的命大。

我給茶色眼鏡回了電話,說我很愿意跟他一起去G縣古長城考察,單位也沒問題;只是那老頭還沒有找到我的朋友正在痛苦之中,因此我還是不去了。

他猶疑了一刻,說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機會很難得啊。

和睿說的一樣。但我想此程心情不會輕松,決定還是不去了。

就在這天晚上我接到睿的電話——天!是從柏林打來的。

小玉,我回柏林了。今天與帆去了教堂,我結婚了。小玉,請你原諒,我迫不及待了……

天,我說不上,只說啊,啊,你在說什么?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只有……改變……我得改變……

你拿定主意了?想好了嗎?

你不是勸我結婚嗎你忘了?

我?

不是你是我我決定了。父親不存在了……只有今天……今天是存在的!

三十二醒得很早,獨自沿著小道走上山坡。小路兩邊的草叢由于枯萎變得光禿禿了,只有灌木枝還不曾彎倒,一叢一叢,深褐色。只是走路,沒有目的,既不采擷也不捉蛇,重新理一理思緒。黑衣女已攜老頭去南方,老魏恐怕也追隨老伴走了;尤其睿,抉擇的果斷使人猝不及防。那么,自己呢?

要想一想。

不改變也是一種果斷。沒有迫不及待的欲望,只能靜止消度,讓歲月慢慢浸過。時光濃縮在心里有時使人迷惑與悲哀,但它又會一點點消失,逐漸你會慢慢領悟恢復自然趨于平和。這樣很好。

本來去不去G縣還有點猶疑有點向往,但睿如此一舉嚇懵了我,一時難以判斷。索性我哪兒也不去了,起碼暫時不想離開。我得靜幾天,潛意識中似乎還在等待老魏有什么出其不意的結果,命運是個有誘惑力的命題,它也許比古長城對我更有吸引力。

我打開我的小DISCMAN,擰轉音箱聲音到最大。是我新買到的L盝的《誰都看見了希望》,實在是使我震撼的。聽到《龍》時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

你看見了光了嗎

你真的憂傷了

你看了希望吧

……

啊啊啊

啊啊啊

誰都看見了希望

誰都看見了希望

誰都看見了希望

我不知道是肯定句還是疑問句?據(jù)我想也是肯定也是疑問吧。因為它最后拐了一個彎兒,我把它翻譯成為一個問號。

誰比誰活得更長久。

199812北京黃村寓責編洪清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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