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好像才那么輕輕一晃,老人就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老朽了。老邁了。
老人的這種感覺來自于老伴的去世。老伴走得倉促了些,還沒來得及過了這個春節(jié)。臘月二十九。老伴走的時候是臘月二十九。確切的時間,連老人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其實算來算去,臘月二十九也是過年了。今年臘月沒有三十,翻過臘月二十九這張日歷牌,就是農(nóng)歷戊寅年的正月初一了。而且,臘月二十九這張日歷牌也是用紅顏色印的。也就是說,按照鄉(xiāng)下的習(xí)慣,老伴算是過了半個年了。只是沒能到正月初一,沒能親自吃上年夜的餃子,還留在了年的這一邊。
老伴病了很久了,具體是十八年還是十九年,老人一時也說不出來。老伴得的不是致死的病。半身不遂。半身不遂的起因是腦血栓。治得及時,沒什么大事,就是下半個身子沒知覺了。這么,老人侍候了這十八九年。雖說把屎把尿的挺繁瑣,洗衣做飯的挺麻煩,可老人不嫌。老人覺得有個人做做伴兒,就算她什么也不能做了,可還能說說話不是?老兩口子湊一起,老人變著法兒逗老伴樂。比如講講笑話什么的。老伴兒沒什么文化,聽著就笑,看上去跟健康人沒什么兩樣。有時候笑著笑著不笑了,臉上洇起些憂郁來。這么一憂郁,老伴就說開了那套話。
老伴說:我死了算了,省得還拖累你。拖累你都一頭白發(fā)了。
老人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還不得傷透了心了?
老伴說:我死了你再討一個老婆。手腳都利索,年輕好看的,守著新人忘了舊人,還會傷透了心?騙傻子去吧。
老人瞅瞅自己的一雙枯樹皮樣的手,又摸摸自己枯樹皮樣的臉,扯扯自己枯草樣的頭發(fā),笑:你看我這個樣子吧,都樹枯葉落了,還有人跟我?就你不嫌我吧。
老伴瞅著他,也笑:可不是,誰跟你呢? 要是我不癱炕上動不了,沒準(zhǔn)兒我也跟著個鋦鍋鋦盆的私奔了呢!
兩個人都笑,笑得擠成一團??瓷先?,哪里像六十七十歲的人了呢?
這種話隔十天半月二人就說上一回的。說的時候,主題思想不變,具體的文字卻是常常變化的。其實這么說著,也是個樂子。說過了笑過了,老人給老伴取一塊毛巾擦淚。擦過老伴再擦自己。這淚呢,是笑出來的。
這么說了有十年八年了吧??烧l知道,老伴說走就走了呢?
臘月二十九老人起得挺早。老人起來時先到院子里看。天沒陰,更沒落雪。這些年冬天的雪好像得拿錢去買似的,你不肯出錢,老天就不肯給你落雪。你肯出錢,老天也不一定滿足你。偶爾老天喝醉了酒,撒下點兒雪來,卻連個腳心都埋不住了。
老人其實是很希望能落一場雪下來的。當(dāng)然要大大地下,撲撲實實地下,下個三天三夜,下個七尺八寸。老人結(jié)婚那天是下大雪的,下得就是三天三夜、撲撲實實。可是一晃五十年過去了。五十年,是半個世紀(jì)呢。
天上朗朗晴晴一片,星星有個大的,還沒有消失了去,瞪張著賊眼似的。老人望了一會兒,有些失望。他呵了一團乳白色的氣在院子里,慢慢轉(zhuǎn)回去,把灶里升了火,鍋里熬了小米粥,還煮上了十只雞蛋。看柴火呼呼地旺盛了起來,老人進了里屋。屋里已經(jīng)亮起來,炕上老伴好像還睡著。近了瞅,卻見老伴睜著一雙眼亮亮地望他。老人說:你醒了?咋不再睡一會兒呢?
老伴說:沒下吧,這天。
老人說:沒呢。賊晴一個天,云彩絲兒也沒見,怕是十天半月也不會下。
老伴說:咋就不下呢?
老人也說:是啊,咋就不下呢?
去灶間添了幾把柴禾,老人又回到里屋。見老伴還是亮亮地張著一雙眼看他。好像剛才他出去了,老伴的眼一直就沒有移動過似的。老人有些奇怪:看什么呢你?
老伴說:看你呢。
老人臉上有些熱:看我什么看,都七老八十了。
老伴說:七老八十就不興人看了?
老人不知道該說興還是不興,他走到掛在墻上的日歷牌前翻了翻上面的紙,假裝驚訝地說:哎呀,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今年沒三十呢!
老伴早就從老人口里知道了沒有臘月三十。不過見老人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吃地一聲笑出來,說:是真的嗎?你不是想法兒騙人吧?
可不是真的么。老人想了想,把日歷牌從墻上取下來給老伴看。讓老伴先瞅瞅臘月二十九這張,又翻到下面一張。老人說:你自己看好啦。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呢?
老伴裝模做樣地看了看,呀了一聲,說:可不是么,今天就年三十兒了。你準(zhǔn)備好過年了嗎?
老人也假意地拍一下自己的額頭,說:沒呢。對聯(lián)忘記寫啦。紙是早備下的,往年是年三十兒頭一天寫下二一天貼。昨兒咋就忘記了呢?我真是糊涂啦!
老伴憋住笑:沒再忘別的啦?
老人說:咋沒有?你的新衣服還忘了從柜里取出來呢??纯矗即竽耆?,以前哪一年不是三十一大早就取出來擺你炕頭上?
老伴終于笑出來,說:看忙得你。沒三十不是早一天過年嗎?早年哪一回你不是盼著早早過年?
老人也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二十三十那會兒。早先的人盼過年,那是圖個不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圖個穿新衣服吃好飯呢。咱都七老八十了。再說,平常日子吃的也不比過年差了不是?都說孩子盼過年,老人怕過年呢。
老伴撇撇嘴說:我可不怕。
老伴嘴里的牙剩了沒幾顆了。一撇嘴,就像是讓人把兩腮往里捺了捺。當(dāng)初二三十歲那時,老伴撇嘴可是能迷住人呢。不光迷得老人暈暈乎乎不知東南西北,村里的一大群男人也都跟著暈暈乎乎南北不分東西了。不過,老伴這會兒撇嘴,老人還是愛看。一看,就想起了當(dāng)年來。一想起當(dāng)年,老人就覺得身上的血流快了許多,手腳也輕快了許多,年齡也往后退了許多。
老人把日歷牌掛回墻上,把給老伴準(zhǔn)備好的新衣服從柜子里取出來。老人說:那你就穿新衣服吧。穿上趕明早兒人家來給你拜年,見你光光鮮鮮的,就知道我這一輩子待你真是不錯呢。
老伴嗤了一聲,說:臭美吧你。你待我還好呢,忘了那年你打我啦?
老人想不起老伴說的那年是哪年了。年輕時候,老人可沒少打過老伴兒。不過自從老伴癱到炕上,老人就沒再惹她一指頭了。老伴這會兒說,老人聽出她是在撒嬌,不是秋后算賬呢。不過,老人還是有了一絲愧疚在心里流蕩。老人沒敢說什么,放下衣服,忙忙地去灶間添柴禾去了。
給老伴伺候了一泡尿,端半盆熱水讓老伴洗了手臉,老人又盛了一碗稠稠的小米粥,剝了兩只雞蛋,扶老伴倚著墻坐起來,換上了那件新衣服。換褲子時老伴不讓,說是甭弄臟了新褲子,待初一早上換也不遲。反正還得過一天一夜人才能來拜年呢!
老人想想也是,就沒堅持。自己也盛了碗小米粥,剝了兩只雞蛋陪老伴兒吃了。算計了一下,雖說從一進臘月門兒就開始準(zhǔn)備年了,而且就他們兩個,用不著多么準(zhǔn)備。但今天的活兒還真是不少呢。比如寫副春聯(lián)貼上;比如剁些肉餡兒預(yù)備包今晚和明早的餃子;比如再備些柴禾,尤其要劈些榆木柴禾今晚明早燒,等等,這些都得老人一個做。老人身體還好,但也畢竟七十多歲了。算算,也夠他從早忙到天黑了。
當(dāng)然了,過年了,忙忙也是快樂的。要不怎么會叫忙年呢?只是,老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老伴兒會那么一聲不響地走了,把他一個人給撇下不管了。
上午老人先劈了一堆榆木柴禾。榆木枝都不粗,不用花費大力氣。鄉(xiāng)里過年燒榆木柴禾是有講究的。榆木取個“余”字,就是年年有余的意思。樹枝是秋上就準(zhǔn)備好的,只能在大年三十劈。老人年年都要劈上一堆,整整齊齊碼好。就是老伴兒沒病的那些年,一進了臘月二十三小年的門兒,老人也是忙忙碌碌的,老伴做女人該做的活兒,力氣上的活兒都是他包攬了。當(dāng)然那時他年輕力壯,肌肉總是鼓鼓的,像是要從皮膚里蹦出來。
這十幾年二十年,老人可是把活兒統(tǒng)統(tǒng)承包了,男工女工都做。
太陽溫吞吞的樣子。太陽出來后,天空變得有些灰白。冬天的太陽,你就是拿眼睛直接瞅它也沒關(guān)系。一整個老人的形象。老人覺得太陽一年四季就像一個人的一生。春天那么溫情脈脈,像是心里藏了小女子的小伙子;夏天就火辣辣的,像個剛?cè)⒒乩掀诺拿蜐h;秋天呢,兒女滿堂,富富足足了;到了冬天,就像老人一樣,對什么都是一張老老的笑臉了。也就是說,冬天的太陽性子最綿,綿得一針都扎不出血來。人老了,不也是綿了性子,一百針扎不出幾滴血來了嗎?
老人就是頂披著這個老頭兒似的太陽的光,把一堆榆樹枝劈成一塊一塊的柴禾的。老人手里的斧子不快了,放磨石上磨了,也還是不快了。又磨了一會兒,老人才想起來,不是斧子不快了,是他自個兒的力氣丟失了大半。年輕時候,小兒臂粗的樹枝還用動斧子嗎?握在手里一折就折斷了。那拳頭纅子大小,用力一砸,一頭牛都會趴下呢!這會兒的力氣,捏不死只臭蟲。還是人老了。人老了,就草木一秋了。
劈木柴劈了一頭的汗水。老人看見自己摔在地上的汗珠子也不如年輕時候的亮晶和有力了?;旎鞚釢岬?,落地?zé)o聲呢!不過,老人還是沒覺到自己老到了什么地步。他相信再過十年,八十歲的時候,也還會有劈開樹枝的力氣呢!老人信自己。
把劈出的柴禾順墻一一碼放好,老人坐到門坎上吸一支煙。煙是孬煙。一輩子都是吸孬煙。窮得揭不開鍋時也還是得吸。不吸不行。不吸就不是男人了。不吸,三十幾歲的漢子也會綿了。頭幾十年,老伴在他吸吐制作出來的煙霧里平安無事,該怎么著還怎么著。前幾年的一天,忽然老伴兒咳個不止,找了半天原因,才知道是讓煙給嗆著了。打那老人就不在屋里吸煙了。想吸了,就坐在外屋灶間門坎上吸,讓煙霧直接裊裊依依地飄散到天上去。那么一變換地方,老伴也就不咳了。老人就堅持了下來,刮風(fēng)下雨天也是這么吸。
劈了小半天柴禾,老人的腰腿胳膊都有些累了。坐著吸了兩支煙,才歇過來些。瞅瞅天上的太陽,快十點鐘的樣子,老人起身洗了手,舀了一碗半大米蒸飯。大年三十中午得吃大米干飯,得拌一個白菜粉條,炒兩個菜,燒一碗魚,盛一碗凍。這也是規(guī)矩。老人接了手操持飯食,年年三十中午,也都沒少弄過。年是大節(jié),不守規(guī)矩不行。老人忙碌這些時,還沒有想到,他是在給老伴做最后一頓飯。老伴吃了這頓飯,就該動身悄悄走了。
過年啦。
老人對老伴說。老伴躺在炕上。她頭下的枕頭墊得高高的。離她的臉七尺遠的那面舊柜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著一個節(jié)目。電視是黑白的,十七英寸。舊的。大約也有十幾歲了,圖像有幾分模糊。三年前老人花一百八十塊從村東頭老旦家搬回來時,老伴還很不高興過,說是看什么電視呀老東西。一百八。嘖嘖,一百八呢!得你掙多少時日?你老胳膊老腿兒的,吃的又不好,有這一百八還不如買幾只雞補補你呢。你活著我才能不死。你死了,我無依無靠,不得也死了?
老人那會兒拍拍自己雞肋似的胸脯,豪言壯語式地說:甭看我瘦是瘦了點兒,可我還不老,田里家里的活兒都干得,掙個三百五百跟喝口涼水似的。買個電視,還不是小菜一碟?再說,也是給咱找個樂子么。
老伴說:有你陪著說說話就成,我不要這個樂子。
老伴癱在床上時村里還沒人家買電視,所以到老人搬回這臺電視之前,老伴從沒見過電視。老人倒是提到過,還比比劃劃說了一通電視的神圣和偉大。老伴不信一個電視會有多么神圣和偉大,說毛主席還差不多,老伴說。在老伴看來,只有毛主席才是神圣的偉大的。不過,看了幾天,老伴就覺出了電視的好來。以后老人出去干活兒什么的,走前就開了電視給老伴看。
老人說:弄個電視,是又給你找個伴兒呢。
老伴就吃吃笑,說:又給我找個伴兒,你不吃醋?
老人也笑,說:吃呀,怎么不吃?
這會兒是大年三十了,電視里的人盡說些吉利話兒,什么耳順說什么。老伴迷迷糊糊的眼睛半閉著,耳朵里也不知聽沒聽見這些吉利話兒。不過老人說一聲過年了,老伴的眼就一下子全睜開了。老伴說:初一早上了嗎?怎么天明晃大亮呢?春節(jié)晚會過去了嗎?……你咋不叫我起來看?
老人嗤地一笑,說:早呢!你又睡了一覺吧?天又不下雪。初一早上,早呢。才是臘月二十九晌午,晚會還得八個小時才肯出來呢。你急惶個啥?
老伴松了一口氣的樣子,有些嗔怪地說老人:那你咋說過年了?
老人說:年三十兒了,還不是過年嗎?
老伴說:還不是。
老人說:不是就不是。咱該開飯了。大米干飯、四個菜都備好了。
又給老伴伺候了一回屎尿,洗了一回手臉。老人扶老伴坐起來,把炕上的被子平坦了平坦,放上一張小炕桌,一五一十地把飯菜碗筷的擺放上去。瞅著老伴那張像是染了紅暈的臉,老人說:咱是不是得喝上點兒酒了?聽聽外面,誰家的小子鞭炮都放了,咱喝點兒酒好不好?紅葡萄酒,不醉人。年三十兒了,喝點兒吧?
老伴說:我又沒讓你不喝。當(dāng)年你喝白酒跟灌涼水似的,我攔過你嗎?攔你一回你怒一回。不管了,也沒見你怎么著了。喝吧,給我也倒一盅。誰讓年三十兒了呢?
說完了就吃吃笑。
老人忙把早備好的紅葡萄酒拿過來,啟了瓶蓋,先給老伴添了一盅,自己也倒了一盅,把盅舉了舉,說:妮子,祝你新年快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伴端起酒盅,聽老人這么一說,神情忽然就有些忸怩:你、你叫我甚了?
老人說:叫你妮子呀。你不是叫妮子嗎?
老伴的臉就紅了好些,跟喝醉了酒似的:你這么叫人家。人家都快七十歲的老太婆了,還叫人家妮子呢。聽著像不是叫我。
老人說:是叫你。
老伴說:有多少年你沒這么叫我了?
老人想了想,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有幾十年了吧。
老伴說:那我也叫你一聲。林子,祝你新年快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兩個人碰了一下盅。瓷質(zhì)的酒盅發(fā)出一聲清亮悅耳的響。老伴抿了一小口,老人則一口吞了個干干凈凈。喝過了,抬眼見老伴的盅里才下去淺淺的一層,老人有些不好意思,說:你看我,還那么性急,一口就干了。
老伴倒是寬厚,說:干了吧,干了好。過年了,你多喝幾盅。我不會喝,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別和我比。
說是意思意思,老伴也還是喝了三盅。三盅加在一起有二兩。不過是葡萄酒,喝了舒筋活血,沒事兒。只是三盅下肚,老伴望著老人頭上稀疏的白發(fā),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這輩子我虧待了你呀。你看,都七十歲的人了,沒給你添個一男半女。想想當(dāng)初你為這打人家,當(dāng)初覺得自個兒屈,屈得流淚。這會兒再回頭想想,屈什么屈呢?還不是該著?誰讓你是只不下蛋的母雞呢?
老人怔了一下,望老伴,見老伴的眼神也是怔怔的,忙搖搖手說:快別說了你。這不怪你。怪咱命里無兒無女。怪命。當(dāng)初我找瞎子算過了,瞎子也這么說。實在著,你一心一意陪了我這么多年,我該知足了。
一句話說得老伴的眼紅紅的。老伴抹了把眼說:有五十年了吧,咱們。
老人點點頭說:可不是五十年多了么。那會兒咱這才剛解放。要不是解放了識了幾個漢字,怕我也沒福氣娶你呢。妮子,你說是不?
老伴想了想,忽然吃地笑了起來:還記得你娶我那天嗎?那天的雪大得,哎喲大得,有三尺五寸厚呢。都說你那天不會來了,不會娶我回家了。誰知你走了十二里路,一身白撲撲地進了門兒呢!連毛驢都不肯走,那天……那雪……哎喲……虧得是你……
老人也想起了那場大雪,他牽著自家分得的毛驢,在沒有盡頭的雪里走啊走啊。看不見路,只能憑著印象走,走進了溝里,跌進雪窟里,爬鉆出來,還是不肯回頭。從天剛亮一直走到了半下晌,才撞進了丈人家的門。丈人留他住一宿,他不依,硬是用毛驢把媳婦馱了回來,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天都快半夜了。那會兒的那股子勁頭,像心里老燃著一團火呢!后來,后來就在一起過了五十多年,磕磕碰碰有過,更多的還是恩恩愛愛。就是吵吵鬧鬧,也為的是恩恩愛愛呀。
想著,老人的眼里也有些紅了起來,覺得一輩子的夫妻熬這么多年,真不容易。以后,還是要好好待老伴兒。
……誰知道就沒那個以后了呢?
把炕桌上的飯菜撤下去,抹干凈了桌面,老人找出裁好的紅紙,找出毛筆和墨汁。老人會寫一手毛筆字,雖說寫得不入門,字卻也是方的,墨也是黑的,貼在門上也挺像那么一回事兒。瞅著眼順。
別人家過年都去集市上買現(xiàn)成的。老人不買。不是舍不得那幾個錢,而是覺得沒有對心思的。現(xiàn)在的春聯(lián),不是發(fā)財就是金銀珠寶。老人不喜歡這些個詞兒。一對老夫老妻了,又沒個后人,發(fā)什么財呢,要什么金銀珠寶呢?老人自個兒寫,從也不肯寫這幾個詞句。
這會兒把墨汁傾進一只小碟里,蘸足了一毛筆,老人征詢老伴的意思,問她寫什么詞兒。老伴說是還寫那一段兒。那段兒好。說是咱一對老人能餓不死凍不死,也虧了人家不是?人不能忘根本了。忘了根本的就不是人了。老人哎么了一聲,就屏氣運腕,一筆一畫在紙上寫了兩句話:
聽毛主席話跟共產(chǎn)黨走
寫了幾十年的十個字了,寫起來也很是順手。而且越寫越好。寫完了對聯(lián),又寫橫批。年年有余。也是寫了幾十年了,自然順手。接著老人又寫了抬頭見喜、出門見喜、肥豬滿圈、雞鴨滿窩,還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福字。
這些個紅紅黑黑的字紙寫好了,老人把它們擺放到院子里晾著,收了炕桌,讓老伴躺下看電視,他自個兒燒漿糊。漿糊里的面放多了,多了添水,燒出來有半盆呢。
老人先去大門貼對聯(lián)。畢竟上了年紀(jì),貼起來不那么方便。貼上瞅瞅,有點兒斜。不過斜點兒也沒什么。人家貼福字還倒了貼呢!貼過了門又去貼豬圈的。豬圈里早已不養(yǎng)豬了,可年年都貼那么一張。雞窩里才剩下三只雞,也算不上雞鴨滿圈了。這么寫,圖個吉利。又把十幾個福字貼屋門上、面缸上、水缸上,凡是瞅著該貼的地方都貼了。最后,老人把抬頭見喜的背面刷了漿糊,拎進里屋。
老人瞅瞅?qū)γ娴膲Γ莾河袕埲ツ甑奶ь^見喜,貼得還挺結(jié)實的,只不過是舊了些。老人撕下來,把新的貼上去,自己瞅了瞅,轉(zhuǎn)過臉來問老伴:妮子,你瞅瞅正不?
老伴沒吱聲兒,頭枕著高高的枕頭,臉上笑笑的,眼睛睜著,好像在看電視呢。老人想,妮子是叫電視迷住了呢。他又問了一句,老伴還是沒吱聲兒。老人并不知道老伴已經(jīng)走了,自己端詳了一會兒,覺得還端正,就出門去,把剩下的漿糊喂了雞,把盆子刷干凈。到了年節(jié)講究那么多,漿糊不能留到大年初一就是一個。老人也講究這個。
刷了盆,老人坐到門坎上吸煙。接下是該剁肉餡包餃子了。今晚吃的和明早吃的。明早吃的要包上錢和糖,還有棗兒。算算,兩頓餃子也得忙上一會兒。過年了,過年了都忙啊。老人的忙和別人還不一樣,沒幫手。不過,沒幫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有老伴兒日日陪著過日子,自個兒忙些又怕什么呢?
吸完一支煙,老人出大門瞅瞅。暖暖的太陽一照,對聯(lián)很快就干了。老人主要是怕村里淘氣的孩子手癢,把對聯(lián)給撕扯壞了。老人小時候就撕扯過別人家的春聯(lián),讓人家順著雪上的腳印找上門來。結(jié)果被父親按倒在地,大年三十的揀了一頓狠揍,揍得他一生中只敢撕扯過那么一回?,F(xiàn)在想想,屁股還隱隱作疼呢。只是打他屁股的父親,死了已經(jīng)快四十年了。
老人剁出半盆肉餡,又和了面,找出四枚硬幣泡起來??纯刺鞂ⅫS昏了,溫吞吞的太陽已在西南的天空淡薄下去,老人搬了炕桌放到里屋地上,又覆上面板。老人想一邊包餃子一邊和老伴說說話。過年了,像是有好多話想和老伴說。里屋不冷,老人覺得和春天差不多了。以前到了春天,老人還偶爾想著法兒把老伴弄出去曬曬太陽,看看楊柳的新葉青青,瞅瞅花兒的紅黃藍,聽聽小鳥的叫聲脆脆。甚至有時還扯一根柳枝條,做幾只柳哨吹給老伴聽。老伴也吹。一吹嘰嘰嘰嘰響。老人覺得人老了,有時就有孩子氣了。不過有孩子氣也好,心里年輕了不是?
老人包餃子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伴說話,咸咸淡淡的都有。老人說一句叫一聲妮子。不知怎么,老人今天忽然喜歡叫老伴的小名兒了。妮子。這個名兒真的有幾十年不叫了。忽然叫起來,老人覺得一些陳年舊事一下子就回到了眼前。
老人的手下不停。他包的餃子原先又大又笨拙,狗熊似的。十幾年的工夫,至今也像餃子了。十八九年,老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會把家務(wù)活兒做得這么好。也因了好,老人時常是很得意的,沾沾自喜。這會兒當(dāng)然也免不了自吹一回。以往一自吹,老伴都要譏笑一通的。今天老伴沒這么做。老人還以為老伴睡了呢,還以為又讓電視迷著了呢。
把最后一只餃子包好,老人趕緊出去吸了一支煙。這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還不像會下雪的樣子。老人開了灶間的燈,又開了里屋的燈。里里外外一下子亮堂起來了。村里已經(jīng)有人家放鞭炮了。老人也想放幾掛。他叫了聲妮子,看見老伴還那么躺著,臉上有一團笑,眼睛睜著。老人伸出手擋住老伴的眼光。他想叫她罵一二聲??蓳趿藥紫拢习榈难劬σ粍記]動。老人的心一沉,手落到老伴的臉上。老人這才發(fā)現(xiàn),老伴的臉已是冰涼的一片了。
當(dāng)時老人就傻了。他像一把枯草一樣萎在了那里。
老人的意識回返到他身上的時候,天早已黑的盡了。老人叫被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喚醒回來的。他的手一直放擱在老伴的臉上。老伴的臉好像有了幾分暖氣。老人不相信老伴走了,不相信他的妮子走了。她怎么會就這么走了呢?晌午吃飯時不還好好的嗎?不是還喝了三盅紅葡萄酒嗎?她這么不聲不響地走了,這個年叫我一個人怎么過呀!老人望著老伴。老伴已經(jīng)把眼睛閉上了。老伴的氣息全無,分明是確確實實走了。老人叫了聲妮子,又叫了聲妮子。連著叫了十幾聲,老伴就是硬著心腸不肯應(yīng)答他。
老人想哭,可眼里好像沒有什么能流出來濕濕臉。他想出去叫人來幫著把老伴安頓了,可兩條腿怎么也邁不動。他摸出一支煙想吸幾口壯壯力氣,瞅瞅安安靜靜在那里的老伴,又怕嗆著了她。慢慢扶著墻和門出到灶屋,又扶著家什坐到外面的門坎上,才把煙點上了。
老伴就這么話也不留一句走了?老人真的不信,覺得老伴是跟他玩笑呢,是想嚇唬嚇唬他呢。吸盡一支煙,身上有了幾分力氣,老人回到里屋。老人接受不來這些。可炕上的老伴還是又一次告訴他,她走了。
老人又坐到門坎上,面對著天上的星星和遠遠近近爆竹的閃光,給自己點上了一支新的香煙。老人把自己吸得又苦又辣。在這個除夕的夜里,老人覺得自己的心又苦又辣了。
木木地坐了一會兒,老人慢慢起身進了灶屋。老人刷了刷鍋,添上水,抱回一些榆木柴禾升起了火。鍋里的水滾沸了后,老人把年夜餃子煮進去。老人鍋上灶下忙。待煮熟盛出來,老人先把三只餃子擺到供桌上,點燃了那兩支一斤二兩的紅燭。老人朝供桌彎了彎腰,說:祖宗啊,回家過年吧。過年啦——
接著老人取了幾掛鞭炮去院子里點上。聽著噼噼叭叭的脆響,老人覺得自己的眼里濕熱了起來。老人沖著里屋喊:妮子,過年了,放鞭炮吃餃子了。
老人把餃子端進里屋,炕桌放到炕上,擺上兩碗餃子。老人和老伴對面坐著。他從自己碗里吃一只,又從老伴碗里吃一只。老人說:妮子呀,吃吧。你吃不動,我替你吃。過年了,得多吃些。不過也別吃太多了。明兒早上還得吃呢。明兒早上的有錢,有糖,還有紅棗。吃到錢,一年有錢花;吃了糖,一年甜甜蜜蜜;吃了棗子,早生貴子呢……咱們年紀(jì)大了,貴子就讓年輕人生吧,好不好?
春節(jié)晚會已經(jīng)開始一會兒了。吃過餃子,老人收拾了碗筷,坐到老伴身邊。老人說:妮子,晚會開始了,你看吧。你看那些人演得多好。人長得丑,都逗人笑呢,你也笑吧妮子。你年輕時候笑得多好看。老了笑得也好看。一笑愁都沒有了……
看了一會兒,老人倚著墻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剛睡著,老人就看見老伴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說:林子,我走得急,也沒顧上告訴你一聲。不過我沒走遠,還在這屋里頭。大過年的,我走不遠。再說,早先走的人也都回家過年了。你也別難受,我陪你過年呢。
說著老伴就坐到他身邊。老伴的癱病全沒了一樣,走起來腿腳步子輕輕快快的。老人很高興:你病好了呀?老伴說:可不是么。要是不好,我怎么走呢?人吶,別看在世上有災(zāi)有病的。這么一走,就全沒了。老伴又站起來走給老人看。她那個麻利勁兒,把老人給看得呆了,覺得她正是年輕時候吶!
后來老人一恍惚,醒了過來??纯囱矍埃呀?jīng)沒了老伴走來走去的影子了。老伴還是躺在炕上,那么靜靜的和睡了一樣。老人這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場夢。不過夢也不是沒來由的??磥砝习檎娴臎]走、沒走遠。老人多少有些放心了。
老人下了炕,燒了一盆熱水,給老伴擦洗了下身,把一條新棉褲給她穿上,外邊又套了一條新黑褲,又替老伴洗凈了臉,梳齊了頭發(fā)。老伴躺在炕上,一眼看去,上下新簇簇的,真像是過年的樣子。
守著老伴,老人又睡了一覺。等外邊有敲門聲時,老人早已把疲憊不堪的臉上弄出了幾分笑容,把香煙糖果瓜子什么的擺放在柜上。前來給他拜年的人絡(luò)繹不絕,問過了他好,又問他老伴兒。老人笑咪咪地指指蓋著新被子蒙頭而眠的老伴說:她看了大半夜晚會,累了,這會兒睡得正香呢!
對來拜年的人,老人都這么說。等人出門了走遠了,老人臉上的笑就薄雪一樣一點一點化去了。
早上煮了餃子,老人替老伴吃出了一枚錢三塊糖和兩只棗子。老人對老伴說:妮子,你真有福,又有錢花,過得又甜甜蜜蜜,還能生兩個貴子……
說這話時,老人覺得眼里濕濕的,像是有什么要流出來了。
大年初一上午老人出門去,給他的幾個長輩拜年。去一家,老人都說他不是一個人來拜年,是代表他和他老伴兩個人。大家問他老伴好吧,老人說好呢。昨兒看了大半夜晚會,困了,還沒起來呢。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說:她這會兒有點任性了,就像個孩子。
說的人忸怩,聽的人就笑,說,人上了歲數(shù)都一樣。這么笑的也都是些老人。老人和老人,能把話說一起去。比如他們還說,這天,該下下雪了。不下雪,還叫過年嗎?
鄉(xiāng)下有一個風(fēng)俗,誰家要是有人去世了,不能在大門上貼大紅春聯(lián)的。貼上后死了人,則必須用白紙把春聯(lián)遮上。這么,別人就知道這家有人走了。
老人卻不貼遮。正月初一不遮,過了正月初一還是不遮。老人真的不想承認(rèn)老伴走了。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走了呢?當(dāng)然,不承認(rèn)也不行。除非老人瘋了傻了。但老人不瘋不傻,只是心里比以前更沉甸了,身體似乎比以前更蒼老了而已。
老人是把這些埋裝在心里啊!
天氣晴好到正月初三晚上,一場雪落下來了。老人坐在門坎上吸煙的時候看見那么多雪花在天上飄飄飛舞,一時興奮極了。老人沖屋里喊了聲妮子下雪啦,才想起老伴已經(jīng)走了。老伴現(xiàn)在留下的只是一個身體了。老人很有些黯然。他離開門坎走到院子中間,默默仰了臉面,聽任雪花們落上去。只一會兒,老人就是一個白白的雪人了。
老人想起他剛?cè)⒒啬葑幽悄?,那場大雪過后,兩個人關(guān)了門在院子里堆雪人的情景。堆了一個又一個,忙忙活活,一對大孩子似的,竟然把一個院子堆滿了。父母看見了,把老人叫到一邊訓(xùn)斥了一頓。訓(xùn)斥歸訓(xùn)斥,老人還是興奮。因為堆雪人時,他年輕美麗的妮子快樂得如同一只小鳥。作為新郎的老人當(dāng)然喜歡看到自己的新娘快樂。
五十多年了。老人奇怪五十多年過去了,那時的情景竟然越來越清晰了起來,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好像是剛才的事情。老人覺得自己的身體里有了一種神奇的力量。他想堆雪人,他想堆滿滿一院子雪人。當(dāng)然是為他的妮子堆。
雪一連下了三天。這場雪下得十分罕見,積地有二尺深。老人真是驚喜若狂,每天他都冒著雪在院子里忙碌不已。他蒼老的身體像壯年漢子一樣矯健。原來的老朽,老邁都被那種神奇的力量吹散了,無影無蹤了。
等最后一片雪花落地,老人已經(jīng)把他的院子堆滿了雪人。在老人眼里,它們跟五十年前的那些個雪人一模一樣,毫無差別。它們形態(tài)各異,弄眼擠眉,把一個生僻的院落裝點得生氣勃勃、趣味盎然。
堆完最后一個雪人,老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像被什么一下子掏空了似的。老人癱軟在門坎上。他摸出一支煙點上,試圖用它來喚起自己的力量。但一支煙吸盡去,身體內(nèi)部還是空空的。又吸了一支,老人竟然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消失了。老人倚著門,艱難地吸著煙。老人的力氣都給了這些雪人。老人很愜意。他就那么面對著它們。
老人想,妮子看到這么多的雪人陪伴著她,她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的。她喜歡雪人,可惜一輩子就堆過那么一回。而且看上去,它們又像是妮子的孩子。這么大的一群孩子呀老天!誰一輩子能生養(yǎng)出這么多的孩子呢?
老人笑起來。老人笑得很知足、很富足。老人看見妮子在雪人們中間走來走去,他聽見妮子的笑聲了。妮子還是那么年輕美麗,十七八的女子家,一搖一擺都是那么的好看。妮子的笑聲還是那么清脆悅耳。十七八的女子家,一哎一喲都是那么動人心弦。妮子伸出手,輕輕拍打雪人的腦門,像是在充滿愛憐地呵護自己的孩子。妮子一邊行走一邊輕輕拍打……老人想起來追趕妮子的腳步身影。老人努力了一下,果然他站起來了。老人的腳步十分輕捷,老人的身影十分茁壯。老人覺出來了,他的腳步和身影,都是二十歲剛出頭時的那種。
我蒼老了么?沒有。妮子死了么?沒有。時光倒流,我們都回到了五十多年前。老人行走在五十年前的一段路程上。那個七十多歲的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已經(jīng)被他有力的腳步遠遠地甩到了身后。
責(zé)編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