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遙
流浪的過程是一種經(jīng)過洗滌的人生過程,而我們的人生過程恰在路上!
我叫牧遙,20歲,華中理工大學學生,我的父親是湖南省某石油公司的經(jīng)理,母親是父親公司的高級會計。在別人眼里,我生活條件是太優(yōu)越了,但我曾對朋友說我心中其實很痛苦很空虛,他們頓時瞪大眼睛,一臉驚愕地說你都快成了皇太子了,談什么痛苦和空虛?我有些茫然,感到和我朝夕相伴的朋友其實離我很遠很遠。這時,我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沖動——到外面走走!我要在假期中去做個流浪歌手,去體驗一下我未曾經(jīng)歷過的生活。
離家的時候晨風已起
我把歌吟流浪的意圖告訴父親,并列了一張從家鄉(xiāng)張家界開始經(jīng)過常德、益陽、長沙、湘潭、韶關至廣州的完整路線圖給他,父親開始是耐心地勸阻,要我安心上大學,但我固執(zhí)地搖搖頭,并希望父親能資助我一筆路費。父親最后勃然大怒:“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不知好好讀書,只知道到外面逍遙,家業(yè)遲早會被你這不中用的東西敗得干干凈凈,別想在我這兒掏出半個子兒,滾到外面去,永遠別回來!”母親站在憤怒的父親旁邊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我默默地流著淚……
我跨進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行裝:一套換洗的衣服、日用品、吃早餐剩下的50塊錢和一把吉他。母親沖進我的房間死死地拉住我說:“遙遙,爸媽平時有什么對不住你的地方你盡管說,別憋在心里,別和你爸斗氣,爸媽都是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你別難為你爸媽了,好嗎?”母親說著號啕大哭。父親見我絕無悔改之意,扯過母親說讓他到外面自生自滅吧,就當我們沒有生這個孽種!
清晨,我挾起簡單的行李,和折騰了一個晚上的父母作別。父親把書房門關得死死的拒不出來送我,母親悄悄塞給我一大疊錢,我拒絕了。
跨出大門走出老遠,我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父母雙雙站在鐵門下,他們相互攙扶著遠遠地望著我。晨風中,我覺得他倆的身影顯得好孤單。這時,我有種想哭的沖動但我忍住了。
這一天是1997年6月28日,其時晨風已起。
讓我們蕩起雙槳
中午時分,我剛剛走過30里路,父親公司的秘書小王開著摩托車追上我,他掏出7000塊錢和一封父親的親筆信。他對我說這信是老總寫給你的,他希望你能在路上認真讀一讀他的這封信,老總給他在石油系統(tǒng)的一些同事都發(fā)了話,你有什么困難無論到哪里他們都會向你提供必要的幫助。遙遙,你有一個關心你的好父親,你要感到幸福才對。我留下了信但謝絕了錢,然后繼續(xù)上路。
第三天,我身上帶的50塊錢就一分不剩了,這時我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饑餓,我想我應該掏出我心愛的吉他了。我曾拜師于本市的幾位優(yōu)秀的歌唱家和著名吉他手,他們給過我很好的基礎訓練。我希望這些彈唱功底能幫我解決饑餓問題。
直到我沿路彈唱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多么大的錯誤:我能全身心投入地給路人彈唱一首首動聽的歌曲,我卻沒有膽量去向別人要錢。情況往往是這樣:許多人圍了一圈又一圈聽我彈唱末了我只能朝大家歉意地笑了笑,欲言又止,觀眾正是在這時候一哄而散,剩下我站在那里傻得像只木雞。
又過了一天,我還是沒能拉下臉面去收錢。7月3日,當我站在湖南常德市的陬市鎮(zhèn)上彈著彈著,竟一下暈過去了。這時一位好心的中年婦女看出了門道,她沖到人群中間對大家說:“這位小兄弟拉不下臉收大伙兒的錢,他都餓得快不行了,我們得幫幫他,希望剛剛聽歌的各位幫這位小兄弟一把?!闭f著,她脫下太陽帽翻過來到人群中走了一圈。聽眾紛紛往帽子里投一毛兩毛的票子。一路下來,竟有滿滿一太陽帽的鈔票。這時,又有另外一位農(nóng)民大爺從背簍中掏出幾個熟紅薯遞過來,我心中一熱,和著委屈的淚水咽下這沉甸甸的熟紅薯……
后來情況終于好了一些,我自己都能學著那中年婦女的樣子收一些零錢了,不過錢總是不多,一天也不過十幾塊錢,少的時候連二三塊錢都沒有。我怕再挨餓,不敢亂花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總是精打細算,這與我過去在家里花錢大手大腳的習慣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期間,我繞過了父親在益陽和長沙的分公司。8月1日,我走到了湘粵的邊界——宜章。走到小鎮(zhèn)上時,我那雙“阿迪達斯”旅游鞋的鞋底已經(jīng)磨出了一個大洞,露出來的腳板已是血肉模糊。我數(shù)了十塊錢的零票,到小攤上買了一雙沒有品牌的運動鞋換掉了“阿迪達斯”。
穿著這雙鞋,我走到了計劃中的第一站——湘粵邊界的一所希望小學。這座小學是好幾年前一位臺胞回鄉(xiāng)捐資修建的,不過只修了原規(guī)劃中很小的一部分,這位臺胞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就沒有將第二筆款子捐過來了。小學的現(xiàn)狀和原先報紙上說的規(guī)劃前景有很大的出入:一排沒有房頂?shù)慕淌矣靡恍┑静菡谥?,沒有裝門窗的墻上開著一個個大黑洞,而孩子們歡樂的歌聲和瑯瑯書聲卻無可抑制地從稻草的底下傳出來。下課后,孩子們就在長著深草的操場上來回地瘋搶他們的破舊籃球。
我找到孩子們的老師,全校的老師就是三位年輕的女老師,她們都只談未來的希望卻絲毫不談困難,充滿了樂觀和自信,這讓我心中對她們滋生一種深深的敬意。
我對她們說我想給孩子教一首歌,三位女教師快樂地答應了。三個班的孩子也都來了,他們整整齊齊地坐在操場的草坪上,我操起吉他彈起我唱過的《讓我們蕩起雙槳》。孩子們背著手,大聲地跟著唱,清純的童聲在山間傳得很遠很遠。
隨后,我將這些天積攢的四十多塊錢拿出來到街上買了個籃球送給孩子們。孩子們拿到籃球后的那份驚喜真是讓我難過。
走出校門時,女教師和孩子們都出來送我。孩子們和老師依偎在一起,大聲地唱起《讓我們蕩起雙槳》。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但我盡力控制自己,我努力瞪大眼睛,一邊回首一邊揚起吉他高聲和老師孩子們道別。
我一口氣走了40多公里,當天夜晚,我走到廣東樂昌的小鎮(zhèn)坪石,到了坪石后,我在一個廢棄的礦洞里呆了一夜,那一夜是我離家以來最難眠的一夜,我總是想起那些老師和孩子,我實在有些情難自禁。我在黑暗中操起吉他,輕輕地吟唱起《讓我們蕩起雙槳》……
一只清純的“小鴿子”
當我在韶關至廣州的公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一輛省際班車一剎那超過我,漫天的灰塵使我瞇起了眼睛。不一會兒,我就在灰塵中聽到一個姑娘被推下汽車,她大聲叫喊:我的車票和錢都是在你們車上被偷的,你們不賠我就算了還趕我下車講不講道理。這時又聽到一些男人粗魯?shù)亓R著。不一會兒,車“呼”地一下就從姑娘身邊開走了。
我走到她背后,她正指著遠去的客車大聲哭罵。
這時她轉(zhuǎn)過身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非常清純可愛的女孩兒,我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沒好氣地說關你什么事啦。我頓時沒了言語,于是便低下頭急急趕路。
下午,我正在一個街頭彈唱,向聽眾收錢。這時,那女孩兒走到我跟前雙手插在褲兜里對我說:哎,好心人要不要我?guī)蛶湍阊健N艺f不用。她說她沒錢到花都了,她我有緣,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我說你看我都是這個樣子,我能幫你嗎?她說那這樣吧,我?guī)湍阖撠熓斟X,你只管我吃飽,到花都后我倆各自走人,你看怎么樣?我苦笑。
晚上我找到一家客店,也幫女孩兒出了一份房錢。在昏黃的燈光下,我開始把當天的一些見聞記下來,同時開始試著寫一個曲子——《曾經(jīng)的故事風淡云輕》,這是我醞釀了很久的一個曲子。12點鐘左右,女孩推開我的房門把頭探進來說,流浪歌手,還在玩啊。我正在寫作的興頭上,懶得理她。她轉(zhuǎn)到我身后瞧了瞧驚奇地說,看不出看不出呀,你這小哥還會作曲,難怪你歌唱得那么好,哎,告訴我,是不是想當歌星吶?
第二天,女孩在人群中吆喝得很起勁,我彈唱就顯得輕松自如多了。這一天我們賺了100多塊錢,這是我離家以來收獲最大的一天了。傍晚,我說今天應該慶賀一下。今天是我19歲的生日,這是女孩不知道的。我到街上買了幾瓶酒,一些肉干、一盒生日蛋糕和幾瓶果汁兒興沖沖地跑回草房,她見到我手中的生日蛋糕立即就高興了起來,說:“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心中更高興了。
入夜,我點燃了生日燭火,將19根蠟燭按她的歲數(shù)換成18根。我倆共同唱起《Happybirthdaytoyou》,我彈著吉他,她一邊拍手一邊唱,她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的紅艷。
喝著酒我才慢慢知道,她是江西南康人,姓郭,家里很苦,有四個姐妹,父親生病死得早,這次是到廣州花都掙錢去的,她讓我叫她“小鴿子”。
這一夜,我倆喝了很多酒,“小鴿子”最后慢慢迷糊了,但嘴里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唱著剛才的歌。
之后幾天的路,“小鴿子”對我照料得十分盡心。白天,她要么幫我收錢要么陪我參觀有古跡的地方。晚上她幫我洗好衣服,備好簡單的晚飯。
又過了十天,我倆到了花都市,“小鴿子”向我道別。她說她不想呆在花都了,她想再折回清遠,那里有她的親戚,她想過一種正正當當?shù)纳?。我笑著對“小鴿子”說別忘了,我永遠是你的朋友,我們還會見面的。
曾經(jīng)的故事風淡云輕
我繼續(xù)向前,同時用剩下的錢買了一件像樣點的衣服和一雙運動鞋,目的是為到達南方大都市廣州做些準備。
我是在8月22日到達廣州的。在廣州做一位流浪歌手顯然要比別的地方容易。我到一些飯店或廣場上彈一些自己的歌曲,能很輕松撈回一天的生活費用。這時,我才有更多一點的時間來關注我生活以外的事。我在一個下等客店里昏黃的燈光下整理近兩個多月來的筆記、一部分詩作和一些曲子,這四大本日記中濃縮著我50多天最真切的人生感受。
在地上一張廢棄的《南方日報》上,我看到父母刊登的大幅《尋人啟事》。我掏出兩個多月前父親寫給我的信,信被我弄得縐巴巴的。這時我才想起慈愛的父親和善良的母親。我趕緊給家中掛了一個電話,電話開始是母親接的,她泣不成聲地說,遙遙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受不了就回來,媽天天都在盼你呀。我在電話中笑著說,媽,我現(xiàn)在很好,我肯定會回來的,您放心。父親這時接過電話對我嘆息道,遙遙,你好自為之吧。
不久,廣州流花車站附近的一位餐廳老板發(fā)現(xiàn)我彈唱很有一手,就叫我到他歌廳的樂隊里來。在樂隊里,我彈了一些自己沿途創(chuàng)作的歌曲。他說這些東西完全沒有我們歌廳目前受歡迎的港臺音樂的風味,演唱這些東西怕要冒險。我說這些歌曲中有我最深刻的人生體驗,不唱這些而讓我去唱一些沒有根底的港臺音樂辦不到,說著我就想走人。老板就說讓我試試。
這一個夜晚,我向客人述說起那熱心腸的中年婦女,希望小學的孩子和善良的“小鴿子”。我將所有感情都深深融入到我那有抒情詩意味的《曾經(jīng)的故事風淡云輕》之中:你我在匆匆忙忙中經(jīng)過了多少故事/滄桑的心底有多少抹不盡的記憶/真切的未來會告訴你更多的真實/讓曾經(jīng)的故事風淡云輕吧……
歌曲完了,錚錚的吉他聲寂然了,聽眾也寂然了,我將頭低下在臺上久久不愿回神。許久,臺下有雷鳴般的掌聲,那聲音幾乎震聾了我的耳朵。
事后,老板說,牧遙,我們決定長期高薪聘請你,真想不到呀,你的歌給我們歌廳帶來開業(yè)以來第一個滿堂彩,你太讓我高興了。沒過幾天,那首《曾經(jīng)的故事風淡云輕》就上了當?shù)氐囊魳放判邪瘢瑤滋煲院缶团诺搅税袷?。一家音樂公司請我到他們錄音棚去錄這首歌,另外幾首寄往《流行歌曲》編輯部的曲子也有了回音。我謝絕了歌廳老板和音樂公司的好意,我對他們說我不是在這兒玩什么清高,我演奏這些只是需要一種更真實的生活而已,況且,我還要回到我父母身邊去,我還只是個大學生。
隨后一些天,我逛遍了廣州市的大街小巷,見過一擲千金的商賈大亨,見過揮汗如雨的打工兄妹,見過怡然自樂的居家百姓,也見過夜幕下的流鶯幽靈……他們的生活給過我太多的人生啟示。
流浪的過程洗滌人生
當我走遍了廣州的大街小巷之后,我想到要回家了。
兩個多月的漫漫行程,坐火車其實兩天就跑完了。9月13日中午,我走到家門口,盡量平靜自己的心情叫了一聲爸媽,母親看到我連忙跑過來說遙遙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和你爸都快要瘋了。說著就哭了,父親見我一頭蓬松的長發(fā),磨掉了褲管的牛仔褲和伸腳見五趾的運動鞋,氣一下打不過轉(zhuǎn)兒來,他沖到門口,操起一根粗木棒,高揚著對我嚷道龜兒子你還知道回家?看我不打死你。我閉眼準備承受一切,但高高舉起的木棒最終沒有打下來,父親狠狠地扔掉木棒然后氣呼呼地開著車到公司里去了,說不愿見我。
我把我經(jīng)過的事情詳細地告訴了母親,我知道,我的話告訴母親也就等于告訴了父親。至于說父親曾花了多少精力找我,他為我?guī)缀趺刻於疾荒苋胨?,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好在父親最終還是理解了我,還專門從公司派來一名打字小姐幫我整理各類日記并輸入計算機。半個月后,幾十萬字的日記整理完成。
我挑選了日記中的一部分詩歌,結集成《雨季匆匆》后寄往香港金齡出版社,父親幫我支付了部分出版費。兩個月后,金齡出版社告之已將我的《雨季匆匆》納入出版計劃。
好多同學經(jīng)常要我談談我的流浪經(jīng)歷,我總對他們說不明白,因為他們將“流浪”二字賦予了太多的浪漫情愫,他們總將“流浪”二字聯(lián)系到撒哈拉沙漠中三毛與荷西的柔情經(jīng)典故事。最后我只得對他們這樣說:流浪的過程是一種經(jīng)過洗滌的人生過程,而我們的人生過程恰在路上!
(沈培興、孔令申、陳坦摘自1997年12月《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