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我和你長得很像。我倆走在一起時,總有人問:“你們是雙胞胎吧?”我們便騙人家說是的是的,然后扭過臉去笑作一團(tuán)。我們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辮子,甚至連發(fā)卡、頭繩也力求一致,追求的就是那種能從對方身上嗅到自己生命芬芳的“姐妹花”的效果。我們手挽著手去上學(xué),又互相咬著耳朵,說一些13歲女孩子最愛說的傻話——那樣的日子,美好奢華得簡直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
也許是我們透支了太多的快樂,兩個人的友誼很快就走到了盡頭。
早忘了怨恨之火究竟是由誰點燃了,總之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我們就不再是朋友。我倚在家中的梧桐樹上,呆呆地望著不遠(yuǎn)處我們共同踢過的紅毽子,一種埋葬友情的痛楚苦苦折磨著我的心靈。我拿起一把削鉛筆的小刀,在樹干上惡狠狠地刻下了你的名字,并在后面綴上了“大壞蛋”的字樣。
初中畢業(yè)后我們就分手了。接下來我又相繼讀完了高中和大學(xué),然后就飛往一座思念著我的城市與心愛的人共筑愛巢——我人生的路走得很順。
去年暑期我回故鄉(xiāng)度假。走在燦爛的陽光下,突然被人一把拉住。戲劇般地,那人竟沖著我喊出了你的名字!這個在少年時被人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的美麗錯誤如今又找到了我的頭上!我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是……我是……我是說,我是她的朋友——你,你有她的消息嗎?”那人失望地放開了我的手臂,說:“真對不起。你和她長得實在是太像了。她是我高中時一個同學(xué)的妹妹。這么多年了,她們搬了幾次家,我一直沒有她們的消息?!?/p>
大街上的被人誤認(rèn),引發(fā)了我對少年生活的深情回眸。我?guī)缀跬宋覀冎g曾有過的不快,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憶念著那些逗人開懷的美好細(xì)節(jié)。一種對“另一個自己”的思念與審視使我剎那間就墜入了幸福的云霧之中。
但是,當(dāng)我?guī)е@種幸福的眩暈回到我家的院子,有意無意間一抬眼,居然看見了當(dāng)年自己盛怒之下刻在梧桐樹干上的那些丑陋的文字,真真切切。隨著梧桐樹的成長,那些字的筆畫變得又粗又重。那腫脹的橫豎撇捺恣意夸張著我的恚恨及痛苦。我像是挨了當(dāng)頭一棒,一時間竟不知該怎樣調(diào)整自己。我緩緩伸出手,讓手指在那些粗重的筆畫間游移。最后,我用手掌動情地覆住了你的名字——就像覆住一張流溢著真情流溢著友愛的笑臉。我怎能相信自己會給這張笑臉綴上那樣一個無比粗暴惡毒的評定?怎能相信少年時的一點不快會穿過漫長歲月最終化作我眼中悔恨的淚水?我多么希望這是一個用香橡皮就可以擦掉的錯誤,多么希望隨著梧桐樹長大的是我對你真誠的贊美而不是惡意的咒罵……
整整一個苦夏,我走不出梧桐樹上那6個漢字投下的長長陰影。我知道自己干了件蠢事,而這件蠢事需要我不停地為它支付高額的痛苦。只是在這痛苦的支付中我已學(xué)會了殷殷叮囑自己:永遠(yuǎn)不要鐫刻仇恨,永遠(yuǎn)不要為怨懟留下可供憑吊的遺址。
(作者通聯(lián):063000河北唐山開灤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