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
《三種對立的道德探究觀:百科全書派,譜系學和傳統(tǒng)》于一九九○年殺青。這是我九年前以《追尋美德》開頭的系列寫作計劃之第三部。在《追尋美德》一書中,我致力于探究這個問題:如何解釋現(xiàn)代西方對諸種核心道德問題和道德哲學之核心問題所存在的各種明顯難以根除的分歧?我的回答分兩個方面。首先,我以為,十八和十九世紀早期啟蒙運動以降,始終存在著力圖提供一種任何個體都能認同的道德解釋的系統(tǒng)化企圖。但是,該解釋一直竭力訴求的理性概念卻始終是一種不充分的概念。
此一理性概念乃是一種歷諸萬世而不變、放之四海而皆準、適合于所有人類的理性概念,它假定存在各種非歷史的合理證明標準。而且它證明,各種不同的和無法相容的合理證明標準,尤其是有關道德的合理證明標準,似乎都能獲得理性個體的忠誠。結果是,各種不同的和相互對立的觀點之信奉者——休謨論者、康德論者、功利論者、契約論者和持其他觀點者——之間的沖突始終無法消解。
其次,我以為,這些分歧起源于從中世紀到現(xiàn)代世界的轉換過程中人們對一種舊式道德傳統(tǒng)的全盤否定,而對于這一舊式道德傳統(tǒng)來說,亞里士多德的美德概念和人類善概念乃是核心的。當浸透著這一概念的目的論世界觀業(yè)已失去人們的信任時,原本統(tǒng)一的道德圖式也就分崩離析了。因之便出現(xiàn)了各種有關諸義務、權利、善、美德和法律之間關系的替代性觀點,而作為現(xiàn)代性之根本特征的道德多元論也應運而生。這種多元論和無法消解的分歧品格的持續(xù)存在,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各相互競爭的觀點都固執(zhí)于自己的合理證明標準,我們又如何在它們相互對立和相互沖突的主張之間作出裁定?每一種立場的執(zhí)著者都能夠為他們自己的觀點辯護,并對其對手的觀點作出他們認為是決定性的反擊,但各方又都只是訴求于自己的標準,為自己的觀點辯護??雌饋聿]有任何可以調和這些分歧的中立標準。
在這一點上,各派都極容易走向相對主義的結論。但如若這樣,那就未免太天真幼稚了。在我一九八八年出版的第二部著作《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中,我考察了幾種相互對立的歐洲式正義解釋之間的爭論,在這些正義解釋中,每一種解釋都是從其探究傳統(tǒng)內部發(fā)展出來的,也都通過訴求于從該特殊傳統(tǒng)內部開出的合理證明標準來證明自身。在該書中,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一種傳統(tǒng)可以合理地表明它自己的正義解釋優(yōu)于另一種傳統(tǒng)的正義解釋,但不是訴諸于某種獨立于傳統(tǒng)之外的中立標準,而是通過展示一種向其他傳統(tǒng)學習、并理解它自身迄今為止的解釋所存在的不充分性或錯誤這一優(yōu)越能力,來證明這一點的,這種優(yōu)越性是按照它自己的標準來判斷的,也是以其他對立傳統(tǒng)所提供的方式來達成的。
所以,從各對立傳統(tǒng)的遭遇史來看,每一種傳統(tǒng)都能突顯其解決各種難題、消解各種困難和學習如何進一步從其對手的批評中顯示它能夠提供迄今為止有關這樣或那樣的課題之最佳解釋的能力。在一九九○年發(fā)表的《三種對立的道德探究觀》中,我通過考察三種重要的歐洲探究傳統(tǒng)的歷史和它們之間的關系,進一步深化了這一論點。
我把這三種探究觀中的第一種稱為“百科全書派”,因為其經(jīng)典原理是由十八、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早期的那些偉大的百科全書派學者所成就的。這些百科全書派學者聲稱,他們記載的是一部人類進步史。而他們實際所記載的,卻是從一九一四年以前技術先進、經(jīng)濟發(fā)達的歐美社會之宰制性立場來看的那種進步史。問題不是其它的文明——中國文明、印度文明或伊斯蘭世界的文明——被他們忽略了,而是他們在對這些文明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便從一種片面的和歪曲的歐洲中心論觀點出發(fā),來對這些文明評頭品足。因此,我匯集于“百科全書派”這一標題下的諸種探究傳統(tǒng),也是西方帝國主義文化的一部分。
第二種探究傳統(tǒng)由尼采開創(chuàng),新近則由福柯繼續(xù)發(fā)揚光大,運用譜系學的方法來削弱百科全書派作家們的基礎性假設。此探究傳統(tǒng)以兩種方式質疑百科全書派學者的合理證明概念,削弱后者的基礎性假設。通過研究這一概念最初如何產(chǎn)生,然后又如何在歷史中傳遞——因之冠以“譜系學”之名——它揭示出各種合理證明的主張在百科全書派的樣式中獲得了多大的發(fā)展,又在多大程度上因權力意志的吁求而被掩蓋了起來。而且它清楚地表明,那種一直被表述為理性立場的東西本身,事實上無外乎一種問題透視視角,而這個問題也可以從其他視角加以透視。但是,在試圖為這些主張?zhí)峁┮环N理性證明的時候,譜系學家卻陷入了一種吊詭。他們似乎處于既在削弱他們對手的立場、也在削弱著他們自己的立場的危險中。而且,為了充分應付這一危險,他們在自己的探究傳統(tǒng)內并不能找到合適的、他們所需要的資源。
所以,問題便再一次產(chǎn)生:從一種特殊的理性探究傳統(tǒng)內部來看,既要認識到自身傳統(tǒng)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又要為申言自己在合理性上優(yōu)于它所遭遇的和將要遭遇的其他探究傳統(tǒng)尋找根據(jù),這如何可能?正是它為回答這一問題所提供的資源,使得托馬斯主義的亞里士多德主義成為了這樣一個傳統(tǒng):在該傳統(tǒng)內部,百科全書派和譜系學的各種相互對立的主張都可以得到最好的評價。因為托馬斯主義的歷史——即:從阿奎那在十三世紀對亞里士多德哲學的解釋,到十九世紀托馬斯主義者開始的與現(xiàn)代哲學的系統(tǒng)對話——已經(jīng)在它回應可能來自其他觀點的最強勁的論證時,為它提供了建設性地和創(chuàng)造性地重述其自身立場的方式。而在《三種對立的道德探究觀》一書中,我最重要的目的始終是想表明,百科全書派立場的主張者和那些為譜系學立場辯護的人的各種主張,都能夠從托馬斯主義的立場出發(fā)獲得最充分的理解和評價,因為托馬斯主義的立場認識到了一種合理探究傳統(tǒng)觀念的重要性。
我的論證究竟取得了多大成功,當由我的讀者判斷。而他們將作出怎樣的判斷,關鍵又取決于他們由之作出判斷的立場。就我的目的而言,重要的是,學會從盡可能豐富多樣的立場出發(fā),來作出判斷和批評。而在這些判斷和批評中,最為重要的將是從我的中國讀者的立場出發(fā)所作出的判斷和批評。因為在漫長的中國哲學史上,各相互對立的探究傳統(tǒng)之間的歷次遭遇,已經(jīng)為多種富有啟發(fā)的論證和爭論提供了語境。今天,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西方哲學內部各種各樣相互競爭的哲學流派代表與中國哲學內部各種觀點的代表之間的哲學對話,以便我們能夠互相學習。沒有這樣一種互相學習,哲學探究的真正進步將會受到嚴重阻礙。
一九九八年三月,于美國北卡羅萊納,杜漢姆,杜克大學。
(《三種對立的道德探究觀》,萬俊人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