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衡
有位江蘇作家寫了篇文章,記他幾塊奇石的覓得經(jīng)過。想來他的藏石不少,因為他準備把這樣的文章繼續(xù)寫下去。確實,幾乎每一塊奇石的發(fā)現(xiàn)都可寫一篇文章。我知道,因為我也是一位石頭愛好者。
看風(fēng)景,撿石頭,和讀書寫作一起,構(gòu)成了我業(yè)余的四大愛好,幾十年來樂此不疲。和讀書寫作的密不可分一樣,觀景覓石也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有石的地方必定有山有水,有山有水的地方必定有景。選一個天氣晴好的節(jié)假日,去到一處風(fēng)景如畫的河灘,看一會景,撿一回石,撿一回石,再看一會景,那確實是一件妙不可言的賞心樂事。
倘若一個人生長在山鄉(xiāng),倘若他再不斷地讀些詩書字畫,他多半總會愛上石頭的。正如宋代文人孔傳所說的那樣:“天地至精之氣結(jié)而為石”,“雖一拳之多,而能蘊千巖之秀;大可列于園圃,小或置于幾案,如觀嵩少而面龜蒙,坐生清思?!苯厥蠹覐堓嗊h也說:“至其文色之美妙,皆出自天然……群芳不能喻其艷,錦繡何足比其容”,“其優(yōu)秀之品,形質(zhì)既異,文采亦殊,萬交千奇,無一重復(fù),備無窮無盡之妙”。所以這世界上才有那么多人喜歡石頭,有的人干脆以石為名,其中甚至不乏女性。
石頭不光有這許多優(yōu)點,而且和清風(fēng)明月一樣原本無價,只要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當我們民族歷史上那極為沉重的一頁翻過以后,觀賞琴棋書畫,花鳥蟲魚便不再成為一種罪過。但隨后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涌起,卻使許多精神享受非得有相當?shù)奈镔|(zhì)基礎(chǔ)。譬如十多年來身價不斷上漲的字畫與古董,美則美矣,可有幾個囊中羞澀的人敢于問津?
生長山鄉(xiāng)的人賞石玩石則不受這種限制。只要有空,去那山明水秀的地方轉(zhuǎn)上半天,必能攜回幾枚不同尋常的石頭,問或還有令人叫絕的精品。積累得多了,書房客廳乃至臥室,過一程便換上一批,比那終年只面對幾幅不變的字畫和幾件原樣的古董如何?自然,家有名人字畫,珍稀古董,不唯可以欣賞,還可以炫耀,或日擺闊,但也正因為如此,便難得其真趣。而面對或把玩自己從河灘撿回的石頭,則不摻絲毫的世俗雜念,是一種真正的清賞,確實可以教人“坐生清思”的。
我的愛石賞石,動機和品位大致如此??傆X得同一個宋人孔傳說的“仁者樂山,好石乃樂山之意”未免有點牽強。等讀到清人趙爾豐《靈石記》中一段話,便更覺得有點矯情。他說:“石體堅貞,不以柔媚取人,孤高介節(jié),君子也,吾將以為師;石性沉靜,不隨波逐流,然叩之溫酒純粹,良士也,君樂與為友”。當然,說他矯情,也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不定他的愛石賞石真的已達到了那種境界,而我卻達不到,至少目前還沒有達到。
但覺得石頭與自己的性格心境越來越契合倒是真的。這世上的人多半都越來越趨于孤獨。對塵世的厭倦以及個性的日益突出,使得可與之交流思想的人越來越少。于是除了與自己的心靈對話以外,他便越來越愛與有字的書本與無字的天書即大自然對話。這大自然當然也包括了石頭。石頭是沉默的,那是一種賓正的沉默。山有山風(fēng),水有水聲,唯有石頭無聲無息。覓石賞石,便是與石頭在作默默的交流。它在向你訴說滄海桑田、鬼斧神工,訴說美的規(guī)律與魅力,你則向它傾訴你的驚喜,你的感嘆,你對它的那一份深深的愛。
有人賞石非名石不可,我則不以為然。只要能與之進行那種默默的交流,不是幾大名石又何妨?好像張愛玲說過,真有心賞景,不必名山大川,本地的一山一水一景致都有可賞之處,關(guān)鍵在于會心。賞石也是這樣。本地石頭自有本地石頭的特色,它可能不具備那些名石的長處,可那些石頭也不一定擁有它的優(yōu)點,有特色便好,正如藝術(shù)品。
非名石不搜不賞,用佛家的話說,是一種“執(zhí)”。當然,人生在世,不可不執(zhí),不執(zhí)便沒有了追求與奮斗。有道是“人無癖不可與之交”,有癖有執(zhí)才是性情中人。但人又不能過于執(zhí)。對于賞石藏石,我是執(zhí)中有不執(zhí)。堅持尋覓欣賞是一種執(zhí),不非名石不可是一種不執(zhí)。巧以為這樣才能做到物為我所賞,我不為物所累。而且,專搜名石,恐怕有一種名利心在。名利心固然無可厚非,但要達到面對一方石而坐生清思的境界,難。
年前偶翻一份刊物,竟看到一個關(guān)于石的故事。說是某地一位藏石者尋到一枚石,其圖案與德產(chǎn)奔馳賽車竟毫無二致。這個汽車公司的老板聞訊趕去,欲以兩輛賽車與之交換,被其婉言回絕。老板驚問何故,他回答說,賽車能在生產(chǎn)流水線上不停地復(fù)制出來,而這塊奇石天地間卻只此一枚,具有不可復(fù)制性。
看了這個真實的故事,從心底敬服那位藏石者,從他所說的道理到他的做人。不可復(fù)制才可貴。奇石如此,藝術(shù)也如此,尤其是藝術(shù),重復(fù)別人或重復(fù)自己,從嚴格的意義上說都毫無價值可言。
對自己辛苦覓得或偶爾得到的奇石不換,或曰不賣,我大約也能做到,只要自己還溫飽無虞。不但自己的奇石不賣,別人的奇石我也不買。買它作甚?在這到處是河灘的山區(qū),只要有空,隨時能撿,珍藏是一種樂趣,賞玩是一種樂趣,發(fā)現(xiàn)又何嘗不是?如同釣魚,最快樂的時刻恐怕還是在揚起漁竿的那一瞬間。發(fā)現(xiàn)本身就是一個審美過程。真正的發(fā)現(xiàn)是發(fā)現(xiàn)別人尚未曾發(fā)現(xiàn)的東西。買來的石頭,當然早經(jīng)別人發(fā)現(xiàn)過。
不買,另一個原因,則是我相信人與石之間也存在著一種緣份。廣袤大地,茫茫人海,不是那塊石而是這塊石被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發(fā)現(xiàn)了,你能說這不是一種緣?你與那塊石頭有緣,你終究會遇到它,不用買,也不用拿什么去換。那塊酷似賽車的奇石如果被賽車公司的老板拾得,比讓那位藏石者拾得,應(yīng)該說更具轟動效應(yīng),更有可能成為一段千古佳話。但他們之間無緣,這也是無奈何的事。
這樣無可奈何的事我也有過。有年春天,我陪同省城幾位文友游山玩水,途中經(jīng)過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小河上有一座長長的木橋,我們本來是要過了橋去欣賞對岸風(fēng)光的,上橋不久卻發(fā)現(xiàn)一位老者扛著根長長的毛竹過來,窄窄的橋身僅容一人,于是我們便跳下裸露的河灘,索性撿起石頭來。待老人走過,我們便重新上橋。一位女士在別人拉她上橋的瞬間,眼睛忽地一亮,迅捷轉(zhuǎn)身回到河灘撿起一塊奇石。那石長方形,大可盈掌,灰白的底色上呈赭色的圖案,一面如東北原始森林,一面如黃山群峰,其中一峰酷肖黃山的“金雞叫天門”。集南北風(fēng)光名勝于一身,真堪稱精品。這座橋四周風(fēng)景如畫,我不知陪多少畫家和文友來游過,幾乎每次都要撿上一回石頭,可每次都與這塊精品失之交臂。按說此地是我故鄉(xiāng),我是那樣熱愛故鄉(xiāng),又是那樣鐘情于石頭,倘它為我所得,豈不更加順理成章,但是我與它無緣。萬事都應(yīng)隨緣,無論與人與物。所以我在一陣遺憾之后,很快便為那位文友高興起來。這大約也是執(zhí)中有不執(zhí)吧。
我在玩石上的不買不賣,不等于不愛不送。
人與石之間有一種緣,人與人之間又何嘗不如是?這幾年,知道我愛石的人漸漸多起來,有那不藏石的友人得到一塊好石,往往會興沖沖揣了來送我。無論那石精與不精,我都一樣歡歡喜喜收下,真誠地道一聲謝謝,于是雙方都一樣由衷地高興。這幾年我也很是送了幾塊自己鐘愛的石頭給幾位畫家朋友。他們和我一樣的
愛石,而且由于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和鑒賞美的慧眼,比我更會品石。但身居都市,覓石的機會自然比我少得多。當我將幾枚有著花鳥和山水圖案的石頭送到他們手中時,他們都比我當初發(fā)現(xiàn)這些石頭時還要欣喜。他們能成為你覓得的石頭的知音,不也就是你的知音?而且這些石頭多少會給他們一些有益的啟迪,促使他們創(chuàng)作出更美的作品。因此,將這些石頭送給他們,于你于石應(yīng)該說都是一件幸事。
同樣令我高興的是,由于自己對石頭的迷戀,居然還帶動一些朋友和熟人也愛起石頭來。
幾年前的春天,省城一位著名水彩畫家來我居住的這個小縣寫生作畫。根據(jù)兩位油畫家的推薦,他找到我,要我為他選景。我選的景他都很滿意,行裝甫卸就在野外支起了畫架。他在一邊作畫,我便在河灘上覓石。休患時我向他展示我的所獲,他驚于這并非名石產(chǎn)地的山野竟有這么美這么奇的石頭。于是作畫間隙他也撿起來。后來干脆拿出大塊時間來撿。從此他便常來我們這里作畫寫生,每次來了,遇到有河灘的地方,他在審視周圍風(fēng)景的時候,常抑制不住地垂下眼簾,對自己腳下的卵石做一番搜尋。
那次在我的故鄉(xiāng),自從那位幸運的女士得到那塊奇石后,大家一路便以石頭為話題,而且逢較大的河灘,總要下了車去搜尋一番。第一次停車時,那位女士竟將那塊石頭也帶了下去,那心態(tài)不知是怕被當?shù)厝四昧巳ミ€是怕被同車人拿了去,在別人善意的嘲諷下才不太情愿地放回車內(nèi),同時露出羞澀的一笑,那笑容里溢出一派童真。同行的一位年紀最大的先生,每次停車都是又揣又捧地滿載而歸。有次還將兩塊大石一邊一塊貼腰捧著,讓人給他留影,也一樣的童稚之態(tài)可掬。我想,當時若有石頭高人在場,不知他該怎樣給這些石頭估價?
十幾年來不間斷地尋石撿石,自然也有一些被自己視為精品的東西。其中有的和見諸報刊的奇石比起來,并不遜色到哪里去。這些石頭大多是具象的。也有抽象的,也有集具象抽象于一身的。具象有具象的美,抽象有抽象的美。具象的又分風(fēng)光、動物、人物幾大類。最奇的是一塊中國猿人頭石,那一份酷肖簡直讓人嘆為觀止。
石玩是一種不斷發(fā)現(xiàn)的藝術(shù),欣賞過程就是一個不斷發(fā)現(xiàn)和解讀的過程。欣賞石頭如同欣賞書畫一樣,是一種享受,一種陶冶,一種美的潛移默化。看到某一塊石頭,忽地觸發(fā)靈感,立刻寫出一篇很美的文章來的情況自然不多,但看得多了,讀得久了,為人為文,便自有一種天趣在。
責(zé)任編輯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