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奇
躺在棺材里思考人生
那年我才20歲,剛上大學一年級。到了暑假,去做些什么好呢?不知為什么,我想到了臺北市殯儀館。
沒想到他們不要我。他們要年紀大的,有經驗的。正好管這事的是我同學的爸爸,我就吵著鬧著一定要去。沒辦法,他只好同意我去試個兩三天。
第一天見到老師傅。他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怕的是活人,能殺人的害人的都是活人。你說這話說得有多么好啊!
進了洗尸間,直接面對死亡,我對人生忽然有了新的感悟。此前,一個20歲的青年想的都是未來怎樣美好,從未想到怎樣面對死亡;而只有你思考到死亡的時候,人生的意義才會更真切地呈現(xiàn)在你面前。
我洗的第一個尸體是出車禍的。運來的時候,腦袋已壓碎了,軀干也殘缺了,旁邊一個塑料袋子,里面裝著這個人的內臟,也不知是男是女。當時我非常害怕,心怦怦直跳,手腳也僵在那里動不得了。幸虧有兩位老師傅陪著我,教我如何做,不然我早就被嚇得逃出來了。
你知道殯儀館是我自己要去的,心里早就有了準備??筛闪瞬畈欢嘁粋€月,我才過了“膽子”這一關,可以自己一個人干了。
我去的時候是個夏天,天氣很熱。棺材是木板做的,很涼快,我們就光著身子躺到空的棺材里去睡覺。睡醒的時候我就想:總有一天我會永遠睡在這具棺材里的。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該怎樣生活?活著又該有怎樣的意義?
這個工作我做了整整一年。同學知道了,路上都喊我吸血鬼。同我住一屋的室友嚇得都搬出去了。人家說我身上全是死人味。其實,他們不知道,在死人味的后面,我對生命的好奇與企求比什么時候都旺盛著呢。
工作最苦,心腸最熱
當完殯儀工,我對體驗人生的各種滋味興趣更大了。
我又去當?shù)V工。為什么?因為礦工苦啊,有危險。這對20出頭的我最具有挑戰(zhàn)性。
那時臺灣最辛苦、最沒有保障、最被人瞧不起的就是礦工了。只有窮人才去做這種工作,哪有家里條件好的還去當?shù)V工的?要被人家笑話的。我家境其實不錯,我爸爸是個企業(yè)家,在地方上也是有名望的人,但我還是愿去當?shù)V工。人的經歷嘛,多些有什么不好?
以前只看過礦工的電影,等下到礦里后才發(fā)現(xiàn)滿不是那么回事,連呼吸都有困難。剛下礦那幾天,缺氧,加上礦井里彌漫的塵埃,頭暈得厲害,飯吃不下去,胃里的東西全想吐出來。于是,我就吃治暈車的藥。
臺灣的礦很薄,容易塌,很危險。礦工的生活不是論年,而是論天,過一天算一天。在這樣嚴峻的生存掙扎之中,反而孕育了濃濃的人情味。礦工的知識水準不高,可是感情很深,心腸最熱。
我在臺北縣石碇煤礦干了5個月,同這些礦工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同他們干活在一起,住在一起,吃飯也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大家端著碗擠成一堆,邊聊邊吃,多有滋味!
我也遇到過危險。有兩次,瓦斯中毒,那個煤礦在深山區(qū),交通不方便,不能及時送醫(yī),工友們用盡各種傳統(tǒng)的急救方法都沒靈驗,以為我沒救了,一群人都哭起來。我在昏迷中只覺得有一股嘈雜的聲音震耳,就想看看是誰在吵鬧。這樣一想,眼睛就睜開了。工友們一看我醒來了,都高興得笑起來。
他們笑了,我卻淚眼模糊起來。多么純樸的人啊,多么真摯的情感啊。我這一生從未如此感動過,也從沒如此真切地感到活著,和在艱難中熱愛生活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好。
森林的誘惑
從煤礦出來后,我自己也在想:下一個工作干什么?這時森林對我構成了誘惑。深山老林,想一想就很令人興奮。
當時我從報上看到一篇訪問,其中有一個伐木工人說:只有鄉(xiāng)下人才干這個營生,你們城里人干不來。這句話激起了我不服輸?shù)膭蓬^,我就去當了橫貫公路的森林伐木工人。
每當我們坐纜車到山上去,山谷很深,大地就從腳下溜過??諝庑迈r?去玩還差不多。可我們是工作呀,經常是一口氣提到嗓子眼,緊張還來不及呢。
景色?當然是另一番景象了:總是無際的林海,幽幽地吸引你去探尋它的深處。各種知名不知名的花草,各種知名不知名的動物……
我的工作就是用鋸鋸樹,然后拴上繩把它拉倒。辛苦?免不了。有時還危險。我手上起滿了泡,一用力,鉆心的痛。怎么辦?咬牙!咬住牙關,讓意志去對付疼痛。就這樣我干了兩個月,第二年又干了兩個月。
走出大森林,我懂了一個人生信條:在困難面前,關鍵看你是否能咬得住牙,屏住這口氣。
國外還要請清潔工?
到了我臨來美國前三個月,我又當上了清潔工。
那時我已經大學畢業(yè)了,找到了一個工程師的工作,待遇不錯??晌疫€是禁不住心中的沖動,辭了工程師的工作,跑去當沒有人愿意干的清潔工。這像個糊涂蟲對不對?可是我覺得自己滿清醒的。我知道我只能在那個年歲做那樣的事,那時默默無聞,沒包袱,年輕力壯,有潛力,什么都可以試試看,過了那個歲數(shù),過了那個階段就不一定能做了。想做,環(huán)境條件也不允許。
我去應征的時候,他們問我學歷,我就把初中的畢業(yè)證書拿出來,還問我以前做過什么,我說當工人,他們就把我留下來了。那是個冬天,好冷,我坐在一個工作臺上,吊在大樓的外面,去刷洗墻壁。
等我要來美國留學時,我就去同他們告別。他們問我去哪里?我說去美國。他們一聽愣住了:啊?國外還要請清潔工啊?
他們當我是窮小子,我說我要當經理
我就這樣背著一袋子豐富的人生履歷來到了美國。我到夏威夷大學先念的衛(wèi)星通訊工程,來了沒兩天,我就到一家中餐館去打工、洗碗。
臺灣留學生到了我那個時候,已沒有人再去餐館洗碗了。他們很有錢,一來就買跑車,我只坐公共汽車。后來賺了幾個錢,才買了一輛舊的腳踏車。我在前邊騎,后邊就有人指著我嘲笑我。
其實家里給我準備了一筆錢,但我不要動。我要自己賺出個人的生活來。這樣一來,我就成了臺灣留學生中最清寒的一個了。別的臺灣留學生來的時候都像搬家一樣,一大堆東西,我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連床都沒有,就睡在地板上。
我那時很孤獨。有的人一開始還同我講講話,后來見到我理也不理,大概是嫌我窮吧。我在校園里受冷落,到餐館工作,他們也排擠我。那是個香港人的餐館。他們想我從臺灣來還干這個,在臺灣一定很窮,又不懂廣東話,他們更加排擠我。我不在乎他們的冷眼。我對一個領班說:過兩年,我就會是個餐館的經理,你信不信?他笑,當然是冷笑了。
兩年后,我果然成為經理。因為我給他們拉來了很多生意。每個客人進來都要問:嚴旭生在不在呀?訂位點菜全找我。老板嚇壞了,知道這個窮小子還挺厲害,于是就提拔我當了經理。
英文沒他好,照樣同他吵
就這樣,在餐館打著工,我就畢業(yè)了,畢業(yè)后在夏威夷公共電視臺做工程師。
我去的第一天,一個美國人第一句話就跟我講:你們?yōu)槭裁床换氐阶约旱膰夜ぷ?,偏來美國同我們擠?他的臉上是一副很優(yōu)越的樣子。我就盯住他,微笑著說:“因為你們美國人太笨了,沒有人材,只好花錢請我們來。
他翻翻眼皮,停了一下,又不甘心地拿出個東西,問我是什么。我就告訴他這是什么系統(tǒng),只換幾個零件。他一下子愣在那里了,我就對他講:這東西很簡單,在我們國家高中生都學過,都會做,你在美國是工程師,怎么倒不會了呢?
第二天,大家開會研究一項設計的工作。這個設計工作是屬于總工程師的職責,恰是我很熟悉的領域,我就講了一些經驗。他在一邊聽到了,就插嘴說:這是總工程師做的,你又不是總工程師。我對他又笑了笑:我當總工程師的時候,如果你還在這個公司就自動離職好不好?他撇撇嘴說:你就試試吧。
一年半以后,我真的當了總工程師。公司的人事任命都貼在墻上了,他還不相信。我說明天會有一個PARTY歡送你。他只好辭職走了。
夏威夷公共電視臺成立27年,我是第一位華裔員工,第一個華裔總工程師。我在那些美國人面前,特別是在那些有種族優(yōu)越感的白人面前,從不彎腰。英文沒他們好,照樣同他們吵。
我同一些美國人講:公元2000年,美國人要靠著中國人吃飯。美國的太空船靠誰飛上去的?中國人!在太空總署1200個工程師中,有500個是華人。如果這500個人一起全撤出來,你看美國的太空船還能飛上去?太空船上掛美國國旗,實際也應該掛中國國旗嘛!他們聽了都不吱聲。
拼“死”的紀錄片
實際上,我也喜歡同親近的朋友聊天,也喜歡寫點東西,抒發(fā)感情嘛。一個人如果有很豐富的感情,卻不能表達,你說這該有多痛苦!僅僅搞電視的電機方面,我一定不會滿足。我還希望自己直接制作一些片子。
在夏威夷的時候,我制作過一個紀錄片。那時候夏威夷發(fā)現(xiàn)了第一個艾滋病患者,各媒體都去采訪。過了一個多月,這個消息就不見了,不新鮮了嘛??晌乙恢弊粉欀?,差不多有兩年半,直到他死。
在他的存活期還只剩下一個月的時候,我密切地關注著他,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我天天同醫(yī)生通電話。為了這個片子,我還同一個護士“拉關系”,請她吃飯,送她小禮物。我每天把車子加滿了油,一個攝像機就留在車里。我的車總是車頭朝外,可以直接開出來。怎樣走最快,路線也設計好了。
突然有一天,醫(yī)生打來電話,讓我五分鐘內趕到。后面的話還沒完,我拔腿就跑。飛也似地把車開到醫(yī)院門前,車子丟在路旁,人就直接沖到了病房。病人已奄奄一息了,看見我,還向我笑一笑。我隔著玻璃拍攝,大概八九分鐘的樣子,人就死了。我把全過程都拍攝下來,一直跟拍到太平間,把尸體放進箱子里,“砰”的一聲關上,節(jié)目戛然而止。死亡就這樣直逼觀眾的眼前。
這個片子我花的時間最長,也最滿意。當初我搞這個片子公司還反對,說這要搞到什么時候啊?可我還是堅持下來了。在電視放過后,教育部門就把它當作高中的教育節(jié)目。這個片子還得了一個獎。
還想再次飛翔
想問問我的家庭?簡單,就是我,我太太,一個兒子,5個月了。
有太太,又有兒子,同以前確實不一樣了。有些太過危險的事就要慎重了,責任多了嘛。如果兒子將來要去冒險,我會支持的。當然要盡可能地做好保護。他也要洗死尸?他會想到這個主意嗎?如果他愿意,那我也會同意:不過,這只能限于體驗生活,他要是說一輩子做這個,那我可不答應。
在夏威夷的時候,我喜歡飛滑翔翼,或者坐飛機跳傘,跳到海灘。中國同學聽說了都來勸我說:你玩命啊!他們不知道,我只是喜歡這種感覺:你爬到山頂,眾人都在你的腳下。當你往下沖的時候,會有一剎那的緊張,但隨之而來的,是極度的興奮像潮水般地涌來,感覺棒極了!我已有很久沒玩這類游戲了,我很想再度飛翔在藍天!
我來美國時間不短了。我家里最早來的是我姐姐。機場送行時,我爸爸對她說:好好干,不要給中國人丟臉。然后是我哥哥,我爸爸的告別語是:好好干,骨頭硬一點。最后輪到我,我爸爸的話是:好好干,贏過美國人!
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在開車的時候,過去的一幕幕會無聲地在眼前浮現(xiàn)。這時,便有一點自豪感,滋生出來。
(勾月玲尹成鋼摘自1997年1月30日《黑龍江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