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為民

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國人才會真的理解什么叫作“一篇文章定終身”。陶行知先生曾經(jīng)激烈地稱八股教育為“裹頭布”——既然“裹腳布”能用肉爛骨斷的代價嫁一個好人家，那么八股就是“裹頭布”，把中國人的頭，裹成一個三寸金頭，呆頭呆腦好做一個文化奴隸。應該說這個奴隸的形象，我們可以在文學作品中的范進身上、孔乙己身上……看得更為清晰更為傷感，即使浪漫狂放如李白，一生沒有中過科舉仍然是他一生的隱痛。然而一千多年的科舉畢竟為難以計數(shù)的平頭百姓提供了飛黃騰達的可能。為此不惜傷筋動骨。

為此，生活在今天的每一個人都會由衷地慶幸昨天徹底地一去不復返，傳統(tǒng)的選拔官吏的考試被打碎，現(xiàn)代社會選拔人才的考試以嶄新的面貌建立起來。20世紀的開天辟地換下的不只是中國人的裝束，“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人們頭腦中早已裝滿了新鮮的語言和現(xiàn)代的意識。但是，雖然高考作文分數(shù)占不到總分的十分之一，作文題卻仍是最受關(guān)注的一項內(nèi)容；北京地區(qū)發(fā)行量最大的《北京晚報》，每逢高考都要情有獨鐘地刊登作文題的內(nèi)容——改革開放帶來的真正意義上的思想解放，使得人們在談到高考作文時，不再害怕聯(lián)想到科舉考試，從作文的種種厚遇中，我們可以感覺到某種思維慣性。

既然高考是全社會的行為，與其他科目相比，高考作文題又最能夠鮮明地折射出當時的社會狀態(tài)和群體心態(tài)。所以，截取一段歷史，從高考作文題的變化來透視社會的變化，感覺人心的進步，應該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

于是，首先挽留住我們的目光的是1977年的恢復高考到1997年的今天。我們發(fā)現(xiàn)這是兩個奇妙的時間差——大背景下，20年的時光，用在答高考作文題的時間一共只有20個小時。而對于一個人來講，這個日子既是長長的，有十幾年、20年、30年的希望和摩拳擦掌；也是短短的，一天，兩天，三天里一筆一筆寫下一個少年的未來，驚心動魄。

但不論是漫長還是一瞬，對于中華民族來講，有幾個日子顯得格外重要：

○1966年7月24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通知，提出從1966年起，下放高校招生工作；高校招生取消考試方式，采取推薦與選拔相結(jié)合的方法。

○1977年8月29日，教育部提出試招應屆高中畢業(yè)生直接上大學。

○1977年8月13日，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決定高校招生采取統(tǒng)一考試、擇優(yōu)錄取的辦法。

○1977年10月12日，國務院發(fā)出通知，決定高等學校招生的原則為：面向應屆畢業(yè)生和各界適齡青年，自愿報名，統(tǒng)一考試，擇優(yōu)錄取。從1986年開始廢止的高校招生考試制度正式恢復，大學校門向求學青年重新敞開。據(jù)報載，這一年，全國約有570萬青年報考，27．3萬人被錄取。不難猜想的是，1977年的這段日子，所牽動的一定遠遠不止是570萬顆心。它讓后來沉墜在柴米油鹽中的人們不斷咀嚼，刻骨銘心。而當一年一度的高考作為法規(guī)確定下來之后，當夢想能夠輕易實現(xiàn)的時候，高考不再成為全民焦點，高考作文題不再被舉國關(guān)注也在情理之中了。然而，相信不論何時，高考作文題目都會像一把鑰匙，打開每一個曾經(jīng)走近高考的人記憶中的大門，讓人們想起曾經(jīng)有過的快樂，傷心，勇氣，欲望，失意，堅強和青春飛揚。

在對1977—1997高考作文題做一番浮光掠影的考察中，我們不斷聽到歷史或快或慢的腳步聲——

○1954年的高考作文題目《我的報考志愿是怎樣決定的》，到了1989年以給朋友寫信建議報考志愿這種靈活的形式出現(xiàn)；

○1962年臺灣的高考題《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論》，在20年后的全國統(tǒng)一考試中重新出現(xiàn)，但是，這種陳舊的八股形式和內(nèi)容在以后幾年的命題中很快得以揚棄；

○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各個省市自治區(qū)自行命題，從形式到內(nèi)容如出一轍；而12年后的《樹木·森林·氣候——談——》中，學生已經(jīng)可以很自由地展開想像——談青春期男、女學生的交往；談培養(yǎng)、識別、重用人才；談人才群體化；談社會風氣的根本好轉(zhuǎn)；談“尖子生”和“蕓蕓眾生”；談個人、集體、成就之間的關(guān)系……在采訪的過程中，我不斷地驚訝于人們思想上的共識：

——恢復高考是思想解放的產(chǎn)物；高考作文要帶動思維活動，提高全民族的思維能力；

——高考作文中的公平問題不容忽視：命題作文不利于公平競爭；

——一篇作文不會毀壞一個人的一生，但是，強調(diào)個性的寫作對于一個民族的思維來講至關(guān)重要；

……按照20年前的出題思路，我根據(jù)今年的大事對被訪人進行了“押題”調(diào)查——1997年7月7日即將出現(xiàn)的高考作文題會不會是有關(guān)香港回歸的內(nèi)容？

答案是驚人的相同——“絕對不會”。本文將于7月1日見刊，6天之后這個答案正確與否就會見分曉。然而，從1977年到1997年這20年高考作文題的變化上，我們可以驚喜地看到中國人民思維結(jié)構(gòu)上從單一、“一無”到豐富、“多元”的變遷。本文的被訪者李書磊先生有一句話可以當作今天人們應該有的也正在擁有的生活狀態(tài)：“人生因為人們各不相同的感受和表達而顯得意味深長，社會因為人們不同的個性和色調(diào)而顯得豐富多彩?！备呖甲魑念}對于個人，很可能就是一塊用來敲門的磚頭，而對于整個文化來講，它卻是一面難得的鏡子，可以看歷史的滄桑，可以看今天的進步——希望如此，事實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