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海亮
王明海第一天來到這里,什么也沒有看到,三凌越野車燈打開,白天,照不出三米遠,天地都是褐色的。直到那時,恩格貝對他來說,還只是一個地名。
第二天,沙暴停了,風小了,他才看清了周圍的一切,沙丘、沙丘、沙丘,無邊無際的沙丘之海。他張了張嘴,吐出嘴里的細沙,沒說什么。
“我當時只有一個感覺,這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p>
但幾個月后,他又帶著20多個人來了,并在這里住了下來,一住就是8年。
今天,當他仍站在這里,這里已是綠樹成蔭,鳥語花香。他略略有些動情:“8年吶,這是讓人掉眼淚的8年,但……畢竟我們挺過來了?!?/p>
恩格貝,從很久以前到今天……
這里的人在重建一個夢想。
人們說起恩格貝,總要用到一個詞:“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這里水草豐美,林木繁盛。很久以前,這里曾有一座“恩格貝召”,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喇嘛廟,游牧的人們常來這里朝拜。據(jù)說很久以前這里是牧歌伴著鳥鳴的地方。
但這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從秦皇漢武,到大躍進。戰(zhàn)火與燒荒的野火伴著歲月流逝,林木不見了,草場不見了,人們遷往他鄉(xiāng),漫漫的黃沙吞噬了一切,恩格貝的美麗成了只有用無際沙漠中凸現(xiàn)出來的殘磚碎瓦來印證的一個傳說。
1989年7月6日,當時身為鄂爾多斯羊絨集團副總裁的王明海帶領(lǐng)20多名員工走進了這片無人的沙海。
當時,鄂爾多斯集團租下了這片荒無人煙的沙漠,為的是把這30萬畝沙漠改造成草場,建立自己的絨山羊基地,養(yǎng)羊、采絨,為企業(yè)提供原料。
那年,黃河發(fā)水,渡口的船不能靠岸,一麻袋一麻袋的草籽是大家背過來的,沒有路,陷在沙漠里的汽車是大家推過來的。
除了沙丘就是沙丘,除了風聲就是風聲。
沒有道路,沒有電,幾十里見不到一個人,留在這里的創(chuàng)業(yè)者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20多個人擠在這里先前的居民留下的4間土屋里,一種創(chuàng)業(yè)的興奮讓他們暫時忘卻了孤獨、寂寞。每天一早大家就出去撤草籽,晚上回來,每個人都是一頭一臉的沙土,像鉆地洞的盜墓賊,洗一洗臉,沙子能裝半臉盆。飯是就著沙子吃下去的。有一天,帶來的菜吃完了,只剩下幾十個雞蛋,于是煮了大家吃,但煮熟的雞蛋剛剛剝皮,還沒來得及張嘴,手里的雞蛋已經(jīng)變成一個沙球了。
一次,人們門正在沙漠里撒草籽,忽然起了沙暴,瞬間天昏地暗,人群有些慌亂,便呼喊著互相拉起手擁作一團。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沙暴終于過去了,人們從沙堆中走出來,這才發(fā)現(xiàn),一起播草籽的一個年輕工人不見了。大家分頭在沙漠里喊了一夜也沒找到,直到第二天中午,那工人自己走了回來。原來他被風沙卷著裹著,刮到了十幾里外的一戶牧民家里。
7月21日,他們剛剛進駐恩格貝半個月。旱得冒煙的沙漠忽然下起了雨,到了傍晚的時候,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沙漠上竟然流出了一條淺淺的河?!棒~、魚!”有人高喊,果然,一條條大大小小的魚竟隨著水,被擱淺在沙地上。人們歡跳著跑過去“撿”魚,也就是在這時,人們聽到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不是風聲,不是沙聲,是一種從未聽到過的,但聽到就讓人心驚膽寒的聲音?!昂樗】炫?!”又有人喊了
一聲。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了每一個人的心,于是大家又扔下手中的魚,拼命地往回跑,身后的河突然漲起來。
天黑了,雨沒有停,隆隆的水聲響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人們走出了小土屋,水在一夜之間已經(jīng)退去了,再往前走,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洪水竟在一夜之間,將沙地淘出了一條100多米寬,18米深,長達10多公里的大溝。
這就是恩格貝。
大水沖走了表層的沙土,也沖走了他們辛辛苦苦播下的草籽,一切重新開始。
秋天到了,他們種下的草已經(jīng)星星點點地在沙丘間長到了尺把高。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高興,一場沙暴,就把他們半年的辛苦全部埋在了黃沙之下。這時他們才感覺到,最初的設(shè)想太天真了。沒有樹木擋風,草根本就不可能在這片荒漠上存活下來。
站在風沙里,是為了守衛(wèi)一個剛開始的夢
第二年春天,王明海領(lǐng)著他的兄弟們開始種樹。
還是沒有路。樹苗是他們一捆捆地從沙漠外面背來的。
樹從沙漠的邊上種起,一棵棵地,成了排,一排排地就連成了片。樹越種越多,越種越遠,那一溜樹已經(jīng)種到了沙漠的腹地。每天早早起來,每人背上40到50棵兩米多高的楊樹苗,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沙漠深處背,30里路,然后再一鍬沙一鍬沙地挖坑種樹。
到處是高大的流動沙丘,風一起,巨大的沙丘就像長了腿,頭天晚上還在百米之外,第二天早晨就可能爬上了你的房頂。在這里種樹容易,但若要讓樹活下來就難了。樹苗種下去,不是被風打折了,就是被沙子埋住了,沒風沒沙,又可能被旱死了。種下一棵樹,只有到第三年頭上,長到了胳膊粗,你才敢說,那樹活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著名的治沙專家、日本鳥取大學教授、日本沙漠實踐學會會長、年過80的老人遠山正瑛先生來到了恩格貝。這位在日本本土治沙頗有成就的老人來到這里,共同的志向使他與王明海結(jié)成了忘年交:“王明海在,我在?!崩先松眢w力行,整天一套野外工作服,同集團的員工一樣,早出晚歸,在沙漠里種草,種樹。他還動員了一批又一批的日本志愿者自費組成綠化協(xié)力隊,每年到恩格貝植樹,一直到今天。
恩格貝的創(chuàng)業(yè)者們對那一段日子都記憶猶新。但若讓他們談,便只四個字:“種草,種樹。”種草,種樹,5年,王明海他們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螞蟻背負著那一點綠色在沙漠中穿行。5年,辛苦的勞作終于得到了回報,肆虐不可擋的沙漠,竟被王明海他們種下的綠色一寸一寸地啃出了一個大大的缺口。
6000多畝林地成形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鄂爾多斯集團突然作出了一個決定:放棄治沙,全體人員撤出恩格貝。
治沙5年,給治沙者帶來了希望,但對于鄂爾多斯集團來說,看到的卻是絕望。最初的設(shè)想是美好的,沙漠變牧場,種草,就必須種樹,種樹既得防洪,又要蓄水,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等于是重建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600萬元投到沙漠里,不但沒有見到任何回報,反而欠下了200萬元的債務(wù)。就如同在沙丘中埋進了一顆草籽,治沙成了一場勝負難料的賭博。
企業(yè)放棄這個項目也在情理之中,但對在恩格貝住了5年的治沙者們,畢竟是有一點突然。然而,更令他們感到突然的是,身為公司副總裁的王明海竟決定辭去在公司內(nèi)的職務(wù),以個人名義向公司承包恩格貝10萬畝沙漠15年,連同200萬元的債務(wù)。他要留在這里。
這在所有人看來都是一個近乎瘋狂的決定。這意味著他要放棄總裁的職位,豐厚的年薪,舒適的生活。
“在這里干了5年,對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根草都有感情。那可是我們辛辛苦苦種起來的,一天天看著他們長起來的。沙漠里總算能見到一點綠色了,但是那是點很脆弱的綠色,如果不接著干下去,那這5年的辛苦就算白費了,用不了多長時間,這里又會變成一片沙漠。遠山先生一個日本人,不計報酬來給我們治沙,而我一個中國人卻跑了,我也丟不起那個臉?!蓖趺骱ξ覀冋f。
但他當時只對其他人說了一句:“愿意跟我留下的,就留下來?!彼徽f了這一句話,他也只能說這么一句。工作,職稱,工資,大城市舒適的生活,他什么也不能許諾,在他這里,只有無邊無際的沙漠和沒有回報的辛苦的勞作。
人一個一個地走了。但還是有8個人跟著他留了下來。
王明?,F(xiàn)在說:“我很感謝他們?!?/p>
1994年10月的那個早晨,當從鄂爾多斯臺地吹來的西北風攪起漫天黃沙時,王明海和他的8個兄弟就站在他們曾經(jīng)為之付出了心血的白楊林邊,站在風沙里。
洪水滔滔,和著心血澄出一片綠洲
一切都要繼續(xù),但一切又都無法繼續(xù)。
僅憑熱情和沖動不會讓沙漠變成綠色。買樹苗要錢,買草籽要錢。人要吃飯,引水,防洪筑壩,養(yǎng)羊,哪都要錢。承包前,這一切投資都由集團、政府擔了,現(xiàn)在,一切都得靠自己。更何況5年治沙欠下的200多萬元債務(wù)還要他們來償還。
王明海把在集團最后一年得的14萬元獎金拿來還了債,但這遠遠不夠。他就去借錢。“求人的滋味不好受?。 被叵肫鹉嵌稳兆?,他就直搖頭。畢竟他曾經(jīng)是有身分有地位的堂堂鄂爾多斯集團的副總裁,從前都是別人來求他,他簽字、批條子的。更不好受的是三天兩頭有債主來討債,為兩萬,三萬,甚至是幾千元錢的債務(wù)把他告上法庭。
然而最讓他難受的是,他不能看著留下來的兄弟吃著山藥咸菜,幾個月一分錢沒有,跟著自己治沙。
“治理沙漠的目的,還是讓人生活得更好,治沙不能治得讓人都吃不上飯?!鼻笕穗y,他決定向沙漠要錢,變單純的治沙,種草為開發(fā)沙漠,以開發(fā)帶治理。
恩格貝沙漠地區(qū)氣候干旱,平均年降水量250毫米。但是,常常是一場大雨就把這250毫米的降水全部傾瀉到這里,這就是一場洪水!洪水每年攜帶著從鄂爾多斯臺地沖下的幾千萬立方泥土,沖過恩格貝,瀉入黃河。
沙漠里缺的就是水和土,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水土從自己的眼皮下流走。
“領(lǐng)著洪水在沙漠里轉(zhuǎn),把洪水困在沙漠里,把泥土流下?!蓖趺骱i_始領(lǐng)著大家“玩洪水”。
冬天,他們用推土機在沙漠洪水的故道上推筑起十幾公里長、30多米高
的沙壩,當夏天洪水傾瀉而來時,便被窩在沙壩里,而從上游沖下來的大量肥沃的泥土則沉淤在沙壩中。水流變緩了,清水綜淙流出去,留下來的是一兩米厚的肥沃的土壤。“玩”一次洪水,恩格貝沙漠里就會澄出幾千畝土地。恩格貝人稱之為“澄地”。
3年,他們澄地3萬多畝。有了土,就有了希望,有了土地,就可以種樹,種草,種糧食,種藥材。
這一切,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但沒有人知道,恩格貝人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
為了找到洪水的源頭故道,他們?nèi)杖找挂乖陲L沙中穿行,幾乎走遍了沙漠的每一個角落。
推筑沙壩的幾個月里,推土機日夜不停,而他們就守在沙漠中,山藥煮米,伴著咸菜,喝的就是沙里滲出的水。
筑一道沙壩,投資要幾十萬。恩格貝人沒有錢,甚至連筑基的石料都買不起,他們便到十幾里外的野地里去揀石頭,再一車車拉回來。
可以說,沙漠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恩格貝的建設(shè)者們用心血澄出來的。
土留下來了,水也不能放走,恩格貝人又在兩條“孔兌”(洪水沖出來的大溝)間筑壩,修起了兩座水庫。
恩格貝人說:“我們王總‘玩水玩得好?!笨赏趺骱s說:“只有外行才敢擋洪水,這是逼出來的?!?/p>
根據(jù)推算,今年將有洪水,他們用了整半年的時間,筑起了一道30米高的沙壩,等著洪水的到來。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今年的洪水流量比預計的要大得多。
當洪水夾著泥沙滾滾而來,水一尺一尺地往上漲,幾立方大小的土塊,如同積木一樣在水中翻來滾去。大壩十幾公里長,只要一個地方?jīng)_開一個小口,恩格貝人一年的心血就白費了。天漸漸暗下來了,但水還在漲,雨還在下。
就在這個時候,恩格貝所有的人都來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從四五十歲的工程師,到20出頭的志愿者,鴕鳥廠的工人,賓館的服務(wù)員,都來了,他們爬上了沙壩。
我們的腦海中一直在想像著當時的情景:一面是勢不可當?shù)暮榱?,一面是隨時可能崩塌的沙壩,而在這十幾公里長的沙壩的窄窄的頂沿上,每隔幾百米,就站著一個恩格貝人。每一秒鐘沙壩都可能崩垮,滾滾的洪水,泥沙可能在一瞬間就將他們的夢想永遠地埋在這泥沙之下,但他們站立著。
他們用一種意志站立。
夜深了,但洪水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僅幾支手電的光,在長長的壩頂上忽閃忽滅。人們已經(jīng)無法看清水位了,于是便趴在壩沿上,用手去摸水位,當水位上漲的時候,他們就用手一把一把地去掏泥沙,加固堤壩。
就這樣,他們在沙壩上守了4天4
夜。
敢想還要敢做,敢做,更要敢想。
在恩格貝沙漠里有一眼清泉,傳說這是“恩格貝召”興盛時,善男信女們前來朝拜時取水的圣泉。一次,幾位德國的治沙專家來恩格貝參觀,見到這泉水,忍不住嘗了一口說:“這味道好像是礦泉水?!蓖械娜寺犃斯恍Γ骸皩?,沙漠里的礦泉水?!彼腥硕籍斶@是一句玩笑,笑過也就忘了??赏趺骱]有,他拎上一桶水,去了北京。他甚至不知道該找哪去化驗。從環(huán)保部門到輕工食品研究所,一直到地礦部他轉(zhuǎn)了個遍。
等他再次回到恩格貝的時候,他帶回來的是幾家權(quán)威機構(gòu)的證明,這是優(yōu)質(zhì)礦泉水,綠色食品。然后就是半年的苦戰(zhàn),一個年產(chǎn)7000噸的礦泉水廠就在這沙漠里建起來了。
在沙漠中修賓館,搞旅游,在沙漠中養(yǎng)鴕鳥,誰敢想?恩格貝人想到了也做到了。沙漠賓館每年接待上萬名游客,鴕鳥養(yǎng)殖已經(jīng)成了恩格貝的支柱產(chǎn)業(yè)。
除了還債,恩格貝人把開發(fā)沙漠獲得的資金全部投入了沙漠治理。他們3年澄出良田3萬畝,而那條綠色的林帶也以每年50至60萬株的速度向沙漠腹地挺進。
但沒有人知道,3年來,恩格貝人幾乎是空著口袋,餓著肚子在這里苦干。
恩格貝人的一點精神
“人總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辈稍L的時候,王明??偸菒壅f這句話。
承包3年,恩格貝的領(lǐng)導常常是一年兩年拿不到一分錢工資,開發(fā)沙漠得到的資金除了還債,剩下的又全部投入到治沙中去了。
當年同王明海留在恩格貝的創(chuàng)業(yè)者們,都是鄂爾多斯集團的干部,家都在沙漠外的城市里,放棄了這一切幾年守在沙漠里,他們圖的是什么?
當你和他們談到家庭,幾乎每個人都充滿了愧疚,談到愛人孩子,每個人都眼圈發(fā)紅。一年365天,沒有星期天,沒有節(jié)假日。他們幾乎每天都守在沙漠里。一身的泥土,一臉的灰沙。他們甚至不能像常人一樣在星期天陪孩子到公園去玩一天。孩子太想爸爸了,就得讓媽媽領(lǐng)著,顛簸幾十公里,再走上幾小時的沙路,到沙漠里來看爸爸??珊⒆觼砹?,只能自己在沙地里亂跑。爸爸不能陪他們!,爸爸要到沙漠里去種樹。
家扔給了愛人,孩子扔給了愛人,一個大男人不但不能掙錢養(yǎng)家,在困難的時候,還要把家里的錢“偷”到沙漠里來。
“要說一點想法沒有那是假話,誰不比,你不比別人還比。”同王明海一同留下來的王俊原來是集團里的工會干部,如果當年回到集團,每月是千把元的工資,年底還有幾萬元的分紅。而在這里,種草,種樹,種糧食,養(yǎng)羊,堆沙壩,哪一樣活都得上,“原來我的手可是又白又嫩”,他伸出滿是老繭的手給我們看:“每天就是一杯水,一張報,開會布置布置會
場,清閑得很。但我不想那么做,人總得干點事情。”
在恩格貝,過年大概是唯一的固定假期。但這也是最令恩格貝人心煩的日子,當鄰居,朋友,昔日的同事,都把大把大把的票子,大包大包的年貨帶回家時,他們的老婆孩子等來的只是他們空空的兩手,一身的沙土。
那年春節(jié),已經(jīng)是臘月廿六了,賬面上僅有的一點錢給工人開了工資,而王明海和他的兄弟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開一分錢工資了。而這時,糧站的人又來討債,他們還欠人家10多萬元的飼料款。當糧站的漢子看到賬面上的記錄,看到愁眉不展的幾個男人,他不再要債,反而從自己身上掏出2500元錢,放到他們面前:“拿著吧,過年了,怎么也得拿點錢回去吧,老婆孩子等著呢?!?/p>
王明海把兄弟們的家屬請到了恩格貝,擺了一桌簡單的酒席,他舉起一盅酒,舉到她們面前:“我保證,有一天,恩格貝的男人不再從家里偷錢!”
他對他的兄弟們說:“從我們出來那天起,我們就在爬坡,爬一個高坡,最難受的時候,也就快到頂了,大家挺一挺!挺一挺!”
也許,他根本不用說這句話,當3年前,他們毅然拋家舍業(yè)留在恩格貝的時候,當在水庫決口,他們跳進冰冷刺骨的水中,用身體擋住奔瀉的洪水的時候,當所有的建設(shè)者爬上隨時可能崩塌的沙壩的時候,他們便抱定了一個夢想。
“這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好,沒有鉤心斗角,不爭名,不爭利,大家只想一件事,做事。”
“治沙不是苦行僧,等將來我們的事業(yè)成功了,等恩格貝變綠了,發(fā)展了,到那時,出去我們也腰粗,我們也是大款!”
沒有工資,他們硬是用石塊修起了一條7公里的路;沒有工資,他們硬是給恩格貝通上了電,安上了程控電話;沒有錢,他們硬是在沙漠里建起了鴕鳥廠,礦泉水廠;沒有錢,他們?nèi)詧猿峙c種養(yǎng)培育專家日爾干培養(yǎng)繁育著世界最優(yōu)秀的絨山羊。恩格貝有一面旗幟,大黃底色上是一點綠色的標志,而后就是三個黑色的大字:“恩格貝”。風沙一起,那旗就展開去,獵獵作響。
有過去集團里的同事請王明海喝酒,酒后,大家取笑他:“王總,聽說你們那里實行的是年薪制,可就是到了年底也不發(fā)錢。”王明海紅了臉:“對,但是你們那發(fā)了工資還鬧罷工,我這不發(fā)工資,也沒禮拜,可到我這來的人卻越來越多!”
一個人總要有一點精神,而一個人的精神又可以感召一大批人,
當“王明?!薄斑h山正瑛”“恩格貝人”以一種精神的象征出現(xiàn)在新聞媒體之上后,全國各地有數(shù)百名年輕的志愿者先后來到了這片荒漠。
王志華,現(xiàn)在在恩格貝鴕鳥養(yǎng)殖場飼養(yǎng)鴕鳥,來恩格貝之前在杭州打工,揣上一篇《遠山的呼喚》,帶上打工掙來的1500元,只身來到了這里?!拔覜]想過自己會在這里養(yǎng)鴕鳥,內(nèi)蒙古在我的印象中就是茫茫草原,在沙海中植樹,原來想像得很浪漫。但來了之后,一直在跟大家干一些零散的活,挖沙、撿石頭,也種樹,但畢竟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么波瀾壯闊?!彼缓靡馑嫉匦π?,看了看身邊的小鴕鳥,“后來王總說過一句話:每個志愿者到恩格貝來,多少原來都可能抱著些虛幻的理想主義的念頭,誰到這來,也不是為了體驗生活,專門來受苦。沒關(guān)系,恩格貝是理想主義的天堂,只不過,要實現(xiàn)這理想,就得把擺在面前的每一份工作都踏踏實實地做好。我覺得這個地方有發(fā)展前途,苦點,累點,有沒有報酬都無所謂,在這里能學到很多東西。無論是作為恩格貝人還是作為志愿者我都感到很驕傲?!?/p>
來自山東的倪家龍在孔雀養(yǎng)殖場孵化小孔雀。他原來在山東大學讀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還差一年就畢業(yè)了,但他還是放棄了學業(yè),今年3月來到了恩格貝?!巴鈬硕寄軄磉@里治沙,我們自己還有什么可說的?!薄胺艞壛藢W業(yè),你不感覺可惜嗎?”“到這里是抱著干番事業(yè)的決心來的,也就無所謂可惜了,既然來了,就要做出點樣子來?!?/p>
還有遼寧來的孟凡梅、蔣建棟,江西的王堅,安徽的李娟……在恩格貝的創(chuàng)業(yè)史上,這同樣是一串閃亮的名字。
他們與恩格貝人共同種過樹,種過草,一同筑過沙壩,很多人已經(jīng)離開了恩格貝,他們抱著激情與夢想來,帶著收獲走,他們永遠不會忘記在恩格貝的日子,而恩格貝人也會記住他們。
今天來到恩格貝,我們無法想像8年前這里曾是漫漫黃沙覆蓋的世界,就如同當年王明海無法相信恩格貝那美麗的傳說。
一片一片的白楊林,苗圃,良田,鮮花,小鳥,羊群。8年間,恩格貝的創(chuàng)業(yè)者們共栽植喬木200多萬株,植灌木200多萬株,并且在沙漠中淤澄出良田3萬畝,使承包的10萬畝沙漠的植被覆蓋率達到了90%以上。
8年,恩格貝的創(chuàng)業(yè)者在這片荒漠中種下了一片永久的綠色。
“我現(xiàn)在考慮的是,不能讓大家一直窮下去。治沙,總得有飯吃吧?!背邪?年,恩格貝不但還清了債務(wù),每年他們還投入治沙資金100多萬,而這些錢又都是他們一分一分地從沙漠中摳出來、從口袋里省出來的。今年,恩格貝的領(lǐng)導們又是一年多沒有發(fā)工資了。
“我想在兩三年內(nèi)扭轉(zhuǎn)困境。然后”,他頓了頓,望著眼前的楊樹林:“用10年或者20年的時間,把這里建成一個中國乃至世界上都獨一無二的城市,類似村鎮(zhèn)一樣的城市,但決不是村鎮(zhèn),是一個類似治沙產(chǎn)業(yè)化集團似的城市。這里人口很少,人們都很富裕,文明,沒有犯罪,這里官很少,但勞動生產(chǎn)率很高,要做事的人很多……”
我們無法想像他所描繪的這一切。這就是在王明海、在恩格貝人的頭腦中的那個夢想嗎?但看到恩格貝人8年來風風雨雨的歷程,看到今天恩格貝的景象,我們又不得不相信這一切。
他們既然敢將希望植于荒漠之下,就必定自信能讓它萌芽、生長。
(感謝中國經(jīng)濟體制改革研究會林樾同志、共青團包頭市委員會、達拉特旗政府為本次采訪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