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學頡
“先生”,這一個很普通的稱呼,從開始到現(xiàn)在,至少已有兩三千年的歷史。其中經(jīng)歷了許多滄桑變異,有褒有貶,亦榮亦辱,看來平常卻很不平常。
按詞性講,這是一個副詞加動詞的結(jié)合語,后來成了一個名詞。它的本義是:“先出生的”,與“后出生的”相對,按時間的先后而言的?!稜栄拧め層H》:“男子,先生為兄,后生為弟;女子,先生為姊,后生為妹?!卑催@個意義推演下去,“兄”固然是“先”生的,那末,“父”就更“先”生了。因此,這兩字又變成指“父兄”的代詞?!墩撜Z·為政》:“有酒食,先生饌?!弊ⅲ骸跋壬?,謂父兄。”進一步擴大范圍,凡是與父親或兄長年齡大致相當?shù)娜?,都可稱他為“先生”?!睹献印じ孀印罚骸跋壬鷮⒑沃??”注:“學士年長者,故謂之先生?!背四觊L外,有的還附加一個條件,要“有德”。即“長者有德者之稱”(見《戰(zhàn)國策·衛(wèi)策》)。年長而有德,因為年歲大,經(jīng)驗多,知識廣,道德品質(zhì)又高,他就具備了對年輕一代后輩人的教誨、指導的條件和義務,于是,“先生”又成了“老師”的同義語。稱老師為先生,是非常普遍的?!抖Y記·曲禮》:“從于先生?!弊ⅲ骸跋壬先私虒W者?!薄睹献印るx婁》:“樂正子見孟子……日:先生何為出此言?”注:“魯人樂正克,孟子弟子也?!薄冻鯇W記·人部》引《釋名》:“古者稱師為先生?!蓖贫鴱V之,稱致仕者(退休的官員)為先生(見(禮記·鄉(xiāng)飲酒》注),通稱有學問的人為先生(見《文選·三都賦》注),妻子稱自己的丈夫為先生(見《莊子·
“先生”,也可簡化,只稱“生”(含有尊敬義)或“先”(普通用法)的。
簡稱“生”的,如莊子,簡稱“莊生”(李商隱詩:“莊生曉夢迷蝴蝶。”)。董仲舒簡稱“董生”(司馬遷:“吾聞之董生?!表n愈:“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于有司?!眲t指董邵南)。
簡稱“先”的,如河南人等稱對方為“先生”,口語中常簡為“先”,經(jīng)兒化,變成“先兒”,如稱“張先兒”或“李先兒”。
又,舊時,把封帖送給某人時,封面上按對方的社會等級地位寫著:某某“大人”鈞啟,表明這個人現(xiàn)在或過去做過大官;寫某某“老爺”啟,表示是個官場中人物,非一般平民,但官不大。某某“先生”啟,表示是個讀書人,但沒做官;不過一般人都可用,有點像英語中的mister或sir。這說明“先生”已排在第三位,地位并不高。以上,是說過去的情況,有高也有低。
到了新中國成立以后,人際稱呼,有了很大的變化,“先生”的社會地位和人們對這個稱呼的感受也有了變化。剛解放時直到搞政治運動,人們最普遍使用的稱呼是“同志”。這兩個字來源也很古,到孫中山時還常用。不過,剛解放的時期,它好像有了新的含義和性質(zhì)。嚴格講,這是共產(chǎn)黨員之間的相互稱謂,表示最親密的階級兄弟姐妹的關系。非黨的人聽起來,對被稱呼的人不覺肅然起敬。后來擴而充之,一般人或同事之間,不管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也跟著彼此叫“同志”,于是成了最廣泛的、對人略含敬意的稱呼,不論男女老少都可使用,叫起來覺得順口,聽起來也不覺刺耳。
在這個時期,舊社會里十分普遍使用的“先生”二字,與“同志”相比就遜色多了。如果你沿襲舊習慣稱某人為“先生”,他一定會覺得你是有意輕視他(認為他是資產(chǎn)階級里的人物),因為只有對非無產(chǎn)階級的人才使用這個詞。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可也彼此心照不宣,成為通行的習俗,所以很少有人使用“先生”這個稱呼了。但到了“階級斗爭”“十分激烈”的政治運動時,這種已經(jīng)褪色的稱呼,又被當權(quán)者用來對付“有問題”的(運動中尚未作結(jié)論、定性的人)、非共產(chǎn)黨員的人。它的含義,僅僅次于階級敵人;如果你是知識分子,則表示你至少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對于此時此刻的這個稱呼,我有過親身的體驗。
一九五七年夏,“反右”運動起,我在單位里首當其沖。在此之前,我也照例地被人叫“同志”,但到此時,我被批判,一天,忽然接到單位的通知,信封上寫著某某“先生”。我一看,知道大事不妙,我已經(jīng)被視為“資產(chǎn)階級”的什么人了!這且不管它,“先生”就“先生”吧。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已被正式宣布為“右派”之后,某民主黨派開會,也跟著宣布了這個決定。主持會的人說:這是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的,以后還是可以叫“同志”。但實際上,以后再也沒有人叫我“同志”,信封上仍然是“先生”,或者干脆直呼其名,“同志”“先生”之類的稱呼一概沒有,這倒痛快。我估計,大概這個時期,不只我一個人有此特殊待遇。至此,“先生”二字的含義,又賦予了新的內(nèi)容。
“物極必反”,是中國人的說法;黑格爾“正反合”的規(guī)律,是外國哲學家的說法,在“先生”這一稱謂上,都是用得著的。后來,我的“右派”問題解決了;“四人幫”垮臺之后,又徹底改正,說明是“錯劃”。接著是改革開放,“先生”這個老怪物,也跟著時來運轉(zhuǎn),恢復了它原有的尊嚴。于是,我接到機關或私人的信件上,為了表示對我的尊敬或客氣,我又被稱為“先生”,有的甚至還加一個“老”字,稱“老先生”(或徑稱某“老”)。我一看,真是受寵若驚,再也沒有上述當“右派”時的那種恥辱感了。
“先生”這個詞,幾千年來,幾經(jīng)變化。它的含義的變遷,實際上反映了人際關系和社會的變化。到現(xiàn)在,總算又找到了它應有的位置。但不知今后的歲月里,又將如何?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