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逸
一九六六年仲夏,深夜,我從一個奇異的夢中驚醒。夢中仿佛只見吳興華先生依稀瀝血的可怖形容,此外全無模糊的記憶??审@異的是,何以夢見一位闊別數(shù)載而又從來甚少往還的師長。經(jīng)過若干時日,方從一位北大的友人得知,正是在那些時日里,吳先生于掛牌勞動中罹患急癥,未得及時醫(yī)治,突然棄世。自那時以來,我心底一直抑郁著一種悲哀。
初識先生,是在教室里。在北大就學之后的第一堂課,便是由吳先生和周珊鳳先生共同執(zhí)教。二位師長皆是我的啟蒙之師,師恩甚重。
然而我不是一個恭敬溫文的好學生。大約天性剛木,加以少未更事,難免時有當堂頂撞的事情。一日,方聆講,我突然舉手打斷先生的演講,提出一種所謂改進講授程序的建議。全場愕然。只見周先生的眼睛睜得很大。吳先生頗有慍色,雙眉緊鎖,登時歷數(shù)中途打斷講課之種種不當。然而訓話之余,還是接受了我的建議,當即實施,從此依例而行。此為四十年前事,恍同隔世矣。令我感懷者,是二位師長的心地寬宏,從未因固執(zhí)的學生當堂頂撞而稍有介懷。此后數(shù)年間,二師對我提撕其耳,扶掖備至。
吳先生也不是一位傳統(tǒng)式的嚴師。大約頗受西風薰習的緣故罷,待學生與其如弟子,毋寧如朋友,偶或閑談,如老友促膝,海闊天空,無不可言。明人張岱所謂,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先生正當壯年,才情縱橫,談吐?lián)]灑,而性情中頗喜幽默揶揄。這在先生,大抵只是爽朗一笑,與友人分享的一種交融。在別人,或難免心生疑慮,甚者乃至報以臧否人物以至恃才傲物之嫌。久而久之,便難免在或人中間形成一種為人稍嫌刻薄的印象,而實則心地甚坦蕩,待人甚誠爽也。
于是在五七年的風雷之變中,吳先生也就難保無事。當時我初任助教,終日埋首故紙堆中,未聞窗外多事,也不知在幾十人的什么會上,吳先生發(fā)了什么言。一天,在校園的小路上,偶遇一位東語系的華僑女同學。她劈頭便說:“聽說你們系的吳興華先生被評為右派了?!蔽毅等?。接著,自然,也就釋然。右也罷,左也罷,橫直是中國知識者的命運罷。
往后的日子里,吳先生也就十分沉默。從副系主任,也就是培養(yǎng)對象的位子上被請下來,也不準執(zhí)教鞭子,比以前似乎分外清閑。我偶爾登門討教,反而稍有對談的機會。這在頭兩年是不大可能的事,因那時吳先生甚忙,仿佛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樣子。如今則不同,大抵面壁思過罷,但見從圖書館借閱大疊的古舊版本。當時求教的一個問題,是如何通讀西方原典。吳先生表示,既然法文等沒有問題,何不共同學習希臘文、拉丁文。所謂共同學習,無非是他讀他的書,我讀我的書,偶爾一起討論而已。閱讀中,我求教的另一位恩師是李賦寧先生。吳先生的讀物大抵是LoebLibrary的希英、拉英對照本。然而那是所謂eleganttranslation,對于construe也就未必得力。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種lineal對照本,吳先生也稱便。那是一種連位格和虛詞用法也分解的譯本,頗類于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俞樾《古書疑義舉例》一類援引學者的著作。此類學術興旺與否,實與一個社會對傳統(tǒng)價值,也可說對價值本身重視與否,有莫大關系。如果一個社會中識字的階層,僅能讀今文譯本,大概對價值本原的理解,也就十分隔膜。
求教的另一主題,是文章風格的陶冶。吳先生曾教授作文,頗主張西方的系統(tǒng)訓練方法。文風之初建猶如臨摹碑帖,在間架運筆諸技巧,既經(jīng)嫻熟之后,方可純?nèi)我患呵樾?,揮灑自如。吳先生舉沃爾夫(VirginiaWoolf)的評論文章為例。學者宜先通讀涵泳全文,再熟讀一段落,而后掩卷,竭力復寫此段之原文。既畢,復開卷,對檢原文,一一研究何以原作之遣詞運句如此之確乎其不可拔,而自家的仿文卻是如此之拖天掃地?這確乎是一種可行的作文訓練方法,大概與斯湯達每于啟筆之前必先恭讀《民法大全》,MaxBeerbohm在開筆以前必先閱讀DeBelloGalico,意皆相類罷。
吳先生絕口不談政治。僅有一次,偶有不慎。在討論柏拉圖的《對話錄》和《共和國》的時候,頗有感于哲人理念政治之悠久生命罷,突然說現(xiàn)在的政治仍然如此。僅此一句,并無引申。然而萬一引申起來,那意旨卻頗沉重。大凡以人工理念改造政治體制,必導致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治,此與自然演化的市場社會不同。市場社會并非沒有意識形態(tài),只是歷史演化而來,人們習焉不察,自成經(jīng)濟動力,無須說服,更無須壓力暴力。而人工推行的意識形態(tài),急于求成,必施壓力,弄得社會每個地方皆不舒服,經(jīng)濟無動力,必致停滯。壓力不足,必施暴力。柏氏共和國驅(qū)逐詩人,勢在必行,卻不可能止于此。發(fā)自內(nèi)部的不斷暴力,必致社會解體。勿論哲人的思想體系如何偉大,取代自然社會,結(jié)果難免如此。異質(zhì)意識形態(tài)加市場社會,殆不可能。
這頗令人聯(lián)想。何以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不能演化為高效的市場社會,何以一旦與強大的科技商業(yè)社會對手相遭遇,便一敗涂地。蓋科技商業(yè)社會,非有定律化的游戲規(guī)則,以及尊重法則的理性精神不可。譬如球賽,必設定大家皆以理性精神遵守的法則,方能進行高效的訓練與比賽。如果沒有這樣的法則,全靠裁判員的個人意志取舍抉擇,隊員必不能有效地訓練和參賽,卻花大力氣揣摩裁判員的意圖,巴結(jié)賄賂,爭風競寵,搞宮廷政變,以及諸如此類。如此球隊,談何效率?遭遇強手,不敗可乎?除非施行社會關系的理性化、契約化、程序化,否則中國社會便始終是一個人治的(禮治的)低效的社會。如果在這基礎上更強行理念政治,其雙加料的混亂可想而知矣。無怪乎有如此多的扭曲心理和人間傾軋,而理智清明、才思卓絕的學者難以側(cè)身其間了。這便是吳先生的一句話可以詮解出來的思想。
然而吳先生只是人文學者。先生不僅在西方文學領域內(nèi),成就斐然,而且對于史學,亦有研究。原燕京大學學刊上可以讀到先生的論史之作。先生所作論莎士比亞及其《亨利四世》的論文,以及校讎精良、風格卓異的譯本俱在,其功足以傳世。
在心靈深處,吳先生是詩人,且才藻奇拔,曠世不可多得。五七年刊于《人民文學》的自由體詠史長詩,可以為證。先生的譯詩,亦別俱標格,選其知己,可以明志。說來愧恧,我手頭竟找不到先生的遺作,僅有一冊四十年代中德學會出版的德漢對照本《里爾克詩選》。里爾克的詩,其音樂獨具淵靜幽杳之美,在德語詩中別開一格,極難摹寫再作。然而先生所譯,可以與原詩并,意境宛然。如第二首《悲歌》,與原詩的節(jié)拍絲絲入扣,不僅意象和合,連形式建筑之美也與原作相合了:
Kiaige悲歌
Owieistallesfern啊如何一切都遠遠的
undlangevergangen,長久的離開了我。
Ichglaube,derStern,我相信賜給我光線的
vonwlchemichglanzempfange,光輝煌的星斗,
istseitjahrtausendentot.已經(jīng)死去了幾千年。
ichglaube,imBoot,我相信在小船
dasvorüberfuhr,過渡的當中,
hrteichetwasBangessagen.我聽人說起些可怖的事情。
ImHausehateineUhr在屋里一座鐘
geschlagen…敲響了…
Inwelehemhaus?…在哪間屋子里?
Ichmchteausmeinemherzenhinaus我真想擺脫我的心靈
UnterdengrossenHimmeltreten.步出到高天之下,
Ichmchtebeten.我真想祈禱。
UndeinervonallenSternen而在所有的星斗中間
Müsstewirklichnochsein.總會有一個還存在。
Ichglaube,ichwüsste,我相信我能確知
welcherallein哪一個孤獨無依賴,
gedauerthat,仍然在空中棲遲,
welcherwieeineweisseStadt哪一個如一座白的城
amEndedeStrahlsindenHimmelnsteht…尚立在天心光芒的盡處……
第四首《預感》,鋪開滿坑滿谷的悲哀,難道是詩讖?
預感
我正像一面被遼遠的空間所繚繞的旗幟。
我感到將來的狂飆,而必須忍受它們,
當下界萬物還瞢然不動:
門還輕柔的關著,煙囪里仍然是靜寂;
窗子還未曾震撼,塵土還沉重的堆積。
那時我早已料到風暴如海的翻騰。
把自己鋪開,然后又陷回自身里,
我自己扭脫而在風暴里
我是完全孤獨的。
先生終其一生,以人格,以生命,維護了詩人的良知,學者的尊嚴,學術的自由。
(《里爾克詩選》,吳興華譯,中德學會中德對照叢刊第三種,一九四四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