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 山
一
當初年紀很小,從蘇州回來的火車上,我怯怯地坐著。
這班從烏魯木齊開出的火車里有的是混雜的氣味和碧綠的令人生畏的眼睛,叫我有些后悔孤身出游。在這個車廂里,唯一讓我覺得比我更弱小的人是對面的那男孩子。他還是一個瘦小、羸弱、嘴邊不長毛的小孩,卻不很文雅地坐在對面的座上。他的樣子真是太適合車廂里的灰色調了,就好像一個破舊骯臟的房子總會有一兩只小老鼠點綴。老鼠雖小,卻常無所畏懼。他的眼睛鑲嵌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有些不協(xié)調的大,但忽閃出的光異常明亮,讓我覺得萬一車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該找他聯手。
他始終平靜而又謹慎地看著別人,不時地轉移目光。小小的車廂,目光時而就會轉到我這里。我也緊盯著他,希望他因此而將目光移開??墒?,他的眼睛像粘了膠水似的一動不動,倔倔地停在我這里,既不帶友善,也不含敵意,既不顯盛氣,也不見卑微,直到我將目光離開。我突然驚詫起為何在這個小小的孩子身上會有如此奇怪的一種氣質。
火車快要進入上海北站的時候,人們開始整理行李,陸續(xù)站起來。對面的男孩站了起來,不知為什么,我也急忙跟在他后面。突然,我發(fā)現他的眼睛緊緊地盯住了一個大胡子、綠眼睛的男人,不再移動。那個人擠在陸續(xù)走向車門的乘客中,一只手剛拉開了一個乘客的背包拉鏈。小偷!那個小偷正惡狠狠地瞪著男孩子,暗中的手握成了拳頭。男孩是不敢叫的,我想。突然,他對我叫起來:“你看!這個人的包怎么開著?”我連忙接口道:“是啊,叔叔,你的包忘了拉好了?!表樖掷死懊娴某丝?。幾乎車廂里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這里。小偷瞟了我們一眼,悻悻地溜了。那個乘客檢查了一下包,連聲謝了我們。
這樣,我們就理所當然地認識了,一起走出了車站才道別。我覺得我喜歡他,因為他是一個正直、直率的孩子,沒有矯情與做作。他的眼睛大而清澈,是可以映出他心底的透澈的。他是知青子女,從新疆回來讀初二的。他是從上游流下的潔凈的水,我這么想。
二
在以后的幾年里,遇到過許多人、許多事;多數的人和事都會添上被高樓廣廈、彩燈霓虹雕飾過的刻板而精致的痕跡。一種生活規(guī)則里刻琢出來的人好像都有了同樣的面紗和盔甲,像一條蠶輕輕爬在生活的網格里給自己做繭。城市的紛繁在人與人之間隔一道墻,再難感覺到那種真純得可以探底的心靈的觸摸。
有一天和朋友到卡拉OK瘋狂,恰遇上一群男孩女孩,便邀來共唱,盡興已夜深。
我走到夜涼如水的街上,后面跟來一個男孩,是剛才那幫里很活躍的那個。我不奇怪,也不驚慌,只慢慢地走,直到他的影子漸漸將我的影子淹沒。
我想他會怎樣開始和我說話呢?是從天氣的寒暄開始抑或故作鎮(zhèn)靜地驚道:“哎呀,真巧,怎么我們同路!”
那個影子亦步亦趨地走了幾步,發(fā)話說:“你一點沒變?!本拖褚粋€久未謀面的老友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感慨,會聽得人淚盈雙眶,身心一顫。
他是誰?那個高大而陌生的影子、溫和而平靜的聲音。我的心里已充斥著太多的人和事,已挑揀不出哪一個故事來與他比較。當我轉過頭去的時候,迎來明亮而真切的目光卻驀然告訴我,還有誰能有這樣一雙透澈的眼睛。
那么久了,原來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那樣深的印跡,因為彼此曾經敞開胸懷給了對方一次真摯的透視,不帶禮飾,不帶猜忌,又平淡得如山上的流水,也親切得如山上的流水。我不知道,這樣的人也屬于我們的城市,而且現在正與我并肩踱在城市灰白的街道上。
他的頭發(fā)蓬松,頎長而挺拔,一身隨意的裝扮,一如城市里的任何一個少年,與身后的夜光彩燈無一不適,而那火車上的少年已經落得無影無蹤,只那雙眼睛那種平靜的姿態(tài)告訴我,這是一個曾經在我的心里留下過那樣深的影子的小孩。真的,我再難將他和那個孩子聯系起來了。
這條街長得沒有盡頭,他的話也長得沒有盡頭,他告訴我他這幾年的經歷以及他的許多改變。高中畢業(yè)后,因為等簽證沒有下來,就靠關系進了一家國外空運公司的上海辦事處,一進去就做了助理。
街的盡頭,是江邊的堤岸。夜風襲來,有些冷。他輕輕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問我冷不冷。我的心一震,忽然覺得一種模式又要開始。我輕輕地把他的手從肩上放下,我的目光伸向遠方。
一瞬間,我覺得我寧可今天沒有遇見他,就好像小時候的玩具,即使老了,留在箱底,偶爾想起,那種熱戀而又親切的感覺會涌上心頭,溫暖而愜意,把我?guī)Щ靥鹈兰冋娴耐?。若將他拿出來再與現在最新式的東西比較,他就會一下子變得簡陋而遜色。我寧可把火車上的那個小孩永遠地留在我心里,不要被另一個人代替,因為我與他留下了一條最真摯的印跡,它是我不再單純的心底里最單純而寶貴的東西。
他沒有再說什么,送我到了車站,臨別的時候沒有說再見。車上的我看到車后留下他孤獨的身影,消逝在風里。
三
圣誕,他寄來一張小卡,兩個天真的孩子并坐在長長的椅子里,里面寫著:“朋友,新的一年……走好!”我的淚忽然涌到心頭,那個小孩又歷歷清楚地站在我的心頭,對我笑,告訴我留住了他,卻失去了另一樣寶貴的東西。
留得風在,卻不知雨已飄向何處。一顆心只能求取一種平衡。緣份問:擦肩而過的只是朋友嗎?
(陳英、賈勇軍摘自《少女》199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