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峰

(一)

8年前，16歲的農(nóng)村少女許英，抱著過幾天城里人生活，再掙點嫁妝錢的想法，帶著初次離鄉(xiāng)的膽怯，從山西平遙縣的農(nóng)村走進了山西經(jīng)濟管理干部學院孫靜蘭教授家。

這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男主人鐘新淮是被《人民日報》譽為“活龍王”的找水專家，學有所成的長子留學于大洋彼岸的美國，大女兒在隔海相望的日本，小女兒業(yè)已是高校講臺上的講師。找一個能洗衣做飯、料理家務(wù)的人陪伴年近6旬的孫靜蘭，既是長年在外的老伴的殷殷關(guān)懷，也是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兒女們的一片孝心。

許英來了。她對自己肩負“使命”的重要全然不知。

第二天中午，孫靜蘭操著甜軟柔和的江南普通話招呼道:“小英，該弄些飯吃了?！?/p>

許英點點頭，走進廚房。

半小時過去了，孫教授既沒聽到鍋碗瓢盆的聲響，也沒有聞到飯菜的香味，頓覺有些蹊蹺，走進廚房，只見鍋冷灶涼，許英正在那兒發(fā)呆。

看到教授，許英睜著一雙淚光瑩瑩的眼睛怯怯地說:“阿姨，俺不會做你愛吃的飯?！?/p>

“那就做你們家鄉(xiāng)飯嘛?！睂O教授調(diào)動著記憶里的山西飯:“那個叫什么……對，煮疙瘩?！?/p>

“俺不會。那飯在家是俺媽做呢。”

“你在家做什么?”

“下地?！?/p>

“你會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們總要吃點飯嘛?！睂O教授和藹地說。

“俺啥也不會?！痹S英一臉的惶惶然。

孫教授輕嘆一聲，只得自己下廚。

許英覺得自己恐怕要被辭退了，連這個城市的模樣都沒看清，就這樣身無分文地回到村里多沒面子。于是她跟在教授身后哀哀地懇求說:“阿姨，你留下俺吧，俺不笨，俺啥也能學會……”

請來保姆就是為了料理家務(wù)，什么都不會，等于憑空添了一張吃飯的嘴，多了一份累贅。孫教授的確有辭退許英的打算。

然而，許英的哭泣又灼痛了她的心。16歲的女孩兒，本該是父母面前嬌嫩的一枝花兒，不是萬般無奈，誰舍得叫女兒給人做保姆呢?

孫教授一面做飯一面說:“許英啊，你進了我的家就是我的女兒了，我家里沒有地，不用你去下地干活。但是，要生活，要過日子，就得吃飯，你說是不是?”

聰明的許英聽懂了教授的意思，她激動地說:“阿姨，你留下俺了?俺現(xiàn)在就學?！?/p>

正是這寬厚的容留，給許英的命運留下了轉(zhuǎn)折的契機。

(二)

正像許英自己說的那樣，她確實有幾分靈氣。沒過多久，她就把洗衣、燒飯、收拾房間等一應(yīng)家務(wù)做得井井有條了。常常是許英燒飯，孫教授洗菜；許英洗衣，孫教授晾曬，倆人有說有笑，儼然一對母女。

每逢男主人鐘新淮野外歸來，許英還要亮亮手藝燒幾樣拿手菜。鐘新淮和老伴開玩笑說:“干脆，我們認小英做三女兒吧?！?/p>

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許英慶幸自己交了好運。進城之前，村里當過保姆的小姐妹曾教她如何提防主人欺負；如何討價還價漲工錢、要衣服；如何省菜錢攢私房，甚至偷東西……然而，在這個誠心誠意待她的主人面前，她卻一招也用不上。

孫教授說:“許英在我家6年多，除了門上的一把鎖，我家所有的柜子、抽屜都沒有鎖過?！?/p>

孫教授家里有一臺電腦，論文、講義、信函等文字都經(jīng)電腦處理。遇到文件多時，孫教授一坐就是半日，常常面露疲憊。許英想:要是我會操作電腦，阿姨就不用這么累了。于是，她對教授說:“阿姨，俺替你干吧?！?/p>

聽到這句話時教授有些驚訝，但她還是答應(yīng)了許英。多年來為人“授業(yè)解惑”，沒有什么能比看到有人愿意求學上進更讓她高興的事了。她很快為許英聯(lián)系好培訓的四通公司。

時隔多年，許英回想說:“如果當時我把自己圈在保姆的范圍內(nèi)斤斤計較，我就不會有今天?！?/p>

一個月后，許英已熟練地掌握了電腦打字技術(shù)，言談舉止也在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說話時不再說:“俺”，稱呼人開始用“您”，濃重的鄉(xiāng)音也變成了普通話。

一天晚上，劇作家華而實打來電話找孫教授，恰好教授外出了。放電話前他隨口問道:“你是她家的小保姆吧?”

許英立刻更正道:“不!我是打字員?！?/p>

華而實在一次登門拜訪時，對前來開門的許英說:“親愛的打字員小姐，您好嗎?”

許英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建立著被湮沒、被壓抑已久的自尊。

然而，時隔不久，許英僅有的那點摻雜著一絲虛榮的自尊，就被擊成了碎片。

(三)

往來于孫教授家的朋友，幾乎是清一色的學者，稱得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p>

一個周末的下午，孫靜蘭有事外出。按照事先吩咐，許英把打印的材料分發(fā)給等候在家的教授的研究生們，并為他們一一上了茶。

看著他們捧著自己打印的資料悉心研讀，許英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她真想告訴他們:這材料是我打的。

長這么大，她見過的最有學問的人就是自己初中的老師，現(xiàn)在能和這么多比老師還有學問的人同室而坐，許英感到心里美滋滋的。

這時，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兒對著一邊自我陶醉的許英，冷冷的，卻不失禮貌地說:“謝謝您的茶。您先去忙吧，有事我們再叫您?！?/p>

許英頓感自慚形穢，她覺得一只巨大的手正無情地把自己推下了懸崖。

哦!這些飄逸不群、談吐不凡的人，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自己和他們?nèi)匀挥兄烊乐畡e。

許英哭了，哭得很傷心。

此時她才明白，改變衣著藏起土得掉渣的鄉(xiāng)音，給自己一個“打字員”的稱呼，卻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自己只是一個保姆的事實。

許英一直哭到孫教授回來。

孫教授以為她想家了，就買好了吃的、穿的、用的，準備送她回家住幾日。

許英卻不走。一連幾天，她就像機器人重復著做飯、打字的程序。

教授心里著急，嘴上起了火泡。

許英望著待她如母親般的孫阿姨，不禁淚水漣漣，忍不住撲進教授的懷里說:“阿姨，您告訴我，我怎么樣才能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她指的是孫教授的學生們。

在孫教授的指點下，許英開始如饑似渴地讀書。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訇然開啟，她帶著自己的夢幻走了進去。

然而初中畢業(yè)的她基礎(chǔ)太差了，一些問題靠自學根本無法理解。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但她告誡自己不能有非份之想，可強烈的愿望折磨得她徹夜難眠。終于，她大著膽子向教授說:“我想上大學?！?/p>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雖然教授待她如同己生，但她覺得自己的要求過份了。她聽說過善待保姆的事，但無非是送些衣物，多付些工資，沒有哪個人送保姆去上學而且是上大學。那么，今天提出這一要求，會是什么結(jié)果呢?大概只有兩種可能:一、放棄自己的想法安心做好保姆。二、結(jié)算工錢好聚好散……

許英什么都想過了，唯獨沒想到教授會答應(yīng)她的請求。

許英忘情地摟著孫教授的脖子說:“阿姨，我以為您會不要我了呢!”

(四)

命運最初的安排也許是不公的，但于不公中蘊藏著機遇，善于把握的人才能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

1988年，許英通過成人高考，得以進入山西財經(jīng)學院文秘專業(yè)函授班學習。班里同學得知許英來自農(nóng)村，現(xiàn)在還在給人當保姆時，都忍不住用好奇、審視的目光打量她。

這時的許英已不是稚嫩的毛丫頭，她的心理已趨向成熟，并以一顆平常心坦然面對自己的身份和一切詫異。她只有一個想法，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否則對不起孫阿姨，也對不起自己。

許英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在開設(shè)電腦課后，她的優(yōu)勢更加明顯起來。她不僅是同學的輔導員，而且還幫老師打復習資料。同學們對這個鄉(xiāng)下來的小保姆產(chǎn)生了由衷的敬意。

1991年7月，許英畢業(yè)了。同學們都勸她別再干保姆了，有熱心的同學甚至幫她聯(lián)系好了月薪500元的單位，這對許英不乏誘惑，但她卻有自己的想法。3年來雖說每天聽完課回到家里，她都想多干些家務(wù)，但教授為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學習，早早地做好飯菜等著她……許英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羽翼剛剛豐滿就要遠走高飛，她做不出來。她說:“我所有的能力都是教授賦予的，在我剛剛能為她多做一點事情的時候走開，豈不太對不起她嗎?”

孫教授對許英繼續(xù)留在自己的身邊非常高興，但她仍然對許英說:“你不能再呆在我這里，否則會耽誤你的前程。”

許英笑著說:“阿姨，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陪你。”

1994年，在教授家度過6個春秋的許英已經(jīng)22歲了，雖不是玉樹臨風般亭亭玉立，卻也出落得嬌小可人。此時，愛神翩然而至。

對這份情感，人們始終覺得不可思議，許英自己也有恍然如夢的感覺。因為那個高高帥帥的小伙子不僅是大學本科畢業(yè)，而且是晨輝公司的總經(jīng)理助理。許英認為自己的農(nóng)村戶口和小保姆的身份很難與之匹配。

然而，小伙子卻說:“愛情沒有國界，沒有年齡之分，又怎么能被戶口阻隔?”

矢志不渝的真情，終于使許英下決心與他一同走過紅地毯，步入婚姻的圣殿，但卻要求他給她一點時間辦完兩件事。

(五)

1995年新年剛過，孫教授便開始忙碌，她像當年為兩個女兒準備嫁妝一樣，為許英準備好了衣箱、被面、床罩等嫁妝。因為許英打來電話說，1月9日她要回來，在疼愛她的阿姨家里，度過做女孩的最后的美好時光。

9日那天，教授沒盼來許英，卻等來了許英花費一番苦心“培養(yǎng)”的下一任。

許英在信中寫道:

離開您，我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我就這么去結(jié)婚，您怎么辦呢?我找了一個人接替我照顧您，她就是帶信的這個女孩，不知是否可以?她已經(jīng)基本掌握了電腦打字技術(shù)，這樣您就不至于太累了……

我以文秘專業(yè)的文憑和打字的實力考進了銀行，雖然在縣城里工作，但只要有了工作，我心里就踏實了許多，在小冬(許英的愛人)面前才沒有‘寄生蟲的感覺。因為明天我就要去報到，所以不能如期回到您的身邊了。但無論如何在結(jié)婚前我都要回您那里住幾天，哪怕只有一天，因為那是我的家，給了我全新生活的家。

……

讀完許英的信，教授感到十分欣慰，8年前那個懵懵懂懂的農(nóng)村丫頭，如今不僅長大成人，成為銀行的一介白領(lǐng)，而且懂得了做人就必須自強、自尊、自愛。

試想一下，如果許英當初把自己圈在小保姆的圈子里，那么今天她也會成為眾多的帶著幻想進城、帶著遺憾返鄉(xiāng)的小保姆中的一員。正是因為她掙脫了傳統(tǒng)的束縛，正是因為她遇到了孫靜蘭教授，才得以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用鮮花鋪就了一條通向未來的道路。

(樊宇摘自《戀愛·婚姻·家庭》199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