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平

某一天，縣城汽車站突然貼出了一份安民告示，內(nèi)容之奇特足堪獨步天下，故爾圍觀者潮涌——

自本告示公布之日起，凡在本轄區(qū)內(nèi)遇盜、遇竊，如不能定期破案，失主的一切損失由本派出所如數(shù)賠償。此告。

江蘇省灌云縣向陽派出所

1993年2月

一

吉普車挾兩道刺眼的光柱，撕開濃濃的夜幕，在坎坷不平的沙石路上疾駛。秋夜的陣陣寒氣浸骨入髓。房立舉抱著膀子縮在后座，因為只穿了一件毛衣，冷得咬著腮幫子一個勁吸氣。兩個小時前，他開始在派出所審訊那幾個“神偷”時可一點都沒覺得冷。整整7天了，不斷有司機來派出所報案，講述他們的汽車輪胎失竊的經(jīng)過。最奇的是兩個山東菏澤的司機，停車到路邊小店里買幾瓶啤酒，因為售貨員年輕了點并且還挺開朗，他們就多磨蹭了一會，大概也就20分鐘的時間吧。等他們回到卡車前，差點沒當場暈倒——左側(cè)的6個輪子只剩了1個。

被偷的輪胎數(shù)不斷往上漲，合計一下，那錢數(shù)早就過了萬。過幾天再破不了案，派出所的那點兒家底可就得賠得朝天。房立舉嘴唇四周起了一圈白泡。他逼著全所干警24小時連軸轉(zhuǎn)，排查，摸底，分析案情，轄區(qū)內(nèi)凡有前科的統(tǒng)統(tǒng)捋了一遍。終于有了線索，并在作案現(xiàn)場將賊們抓獲。賊們倒也干脆，明知瞞不過，索性一五一十地作了交待。現(xiàn)在，房立舉前去查封贓物。賊們招供說，他們的累累戰(zhàn)果都交給了一家汽修部老板，等風聲一過，讓其代為銷贓。

吉普車拐上一條柏油路，司機李軍叫：“所長，快到了。”房立舉“嗯”了一聲。李軍年輕，正是貪睡的年紀，但破了案，他顯得格外興奮，雖說都凌晨2點了，依然毫無倦意。“停車，倒回去！”房立舉突然喊了一聲。一盞路燈的背光處，影影綽綽地可以看見有個人正往摩托車上捆一個大袋子。李軍也瞧見了，說：“準是趕早的人運貨呢！不會有啥情況?！薄皠e羅嗦，倒！”吉普車在那摩托車邊上停下。房立舉湊近車窗看了看，認出下面的漢子是曾被他抓過兩回的一個混混。看過去的吉普車又倒了回來，那漢子明顯地手足無措起來，手里拎著半截繩子不知該怎么辦才好?！跋铝怂呐普?，讓他先到派出所等著！”房立舉吩咐李軍，又加了一句：“就說是我說的。”李軍猶猶豫豫地下了車，摘了摩托車牌?！胺克L讓你先去派出所，他很快就回去。”李軍剛說完，那漢子原本很高的個，瞬間矮了一大截，縮著脖子連聲說：“我去，我去。”李軍回到車上?！八L，看光景又讓你給逮個正著。你怎么就認定他準是個‘主呢？”李軍問，可半天沒見動靜，回頭一看，所長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就不再問，心里很有點慚愧，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修煉到一眼一個準的地步。

車到汽修部，李軍叫開門。老板披著衣服，表情既緊張又惶恐。走進倉庫，幾十只輪胎碼得整整齊齊，占了小半間屋子。“是朋友存我這兒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崩习宓穆曇艉椭菪〉纳碥|一起哆嗦?！澳悴挥媒妻q了，等候處理吧！”房立舉說完，幫著李軍封了倉庫。

回到派出所時，那個騎摩托的漢子蹲在地上差不多快睡著了。“又出來打食了？”房立舉將他帶回房間問?！氨鞠肱c魚吃，可看魚塘的太精，睡覺都睜著一只眼。后來看見一麻袋大米，就順手捎上了?！蹦菨h子苦著臉：“房所長，我認罰！”“光認罰不行。你既然這么能熬夜，就別睡了，把今晚偷竊的經(jīng)過和最近都干了哪些個見不得人的勾當統(tǒng)統(tǒng)寫出來。如果有隱瞞，一經(jīng)查實，我想你也懂得后果。”“我懂我懂！”那漢子諾諾連聲。

二

汽車站，縣城最繁雜、人員流量最大的地段。這里既是灌云的北大門，又是南來北往的大通道。遠近的賊們最喜光顧此處。向陽派出所那份奇特的告示對賊們沒有絲毫震懾作用。賊們只是覺得新鮮，覺得再在車站附近行竊比平時更多了一份刺激和快意。想想吧，當那些失竊者到派出所報案并索要他們的損失時，警察們該是一副怎樣的表情。每每想到這里，賊們便會無端地興奮起來，一如剛剛吸食過大麻。那段時間里，車站附近的賊明顯地比以前多了。

灌云周圍的賊們有自己獨特的黑話體系。比如，錢叫“爛頭”，偷叫“拖”，實施“拖”謂之“打樁”，同伙在邊上配合稱為“擋拖”，“擋拖”的接過偷得的錢叫“接拖”，然后溜之大吉叫“接地”。得手后不巧失了風讓警察給抓住則曰“錨底”?！按驑丁钡拇藭r往往就大呼“錨底”，“接拖”者得信后便迅速“接地”，逃之夭夭。而警察則常因抓不到贓錢不得不將好容易才到手的小偷給放掉。至于衣服的上下口袋和褲兜，則分別被冠之以“天窗”“平臺”和“地道”……扒手黑話自成體系，行外人是很難涉足其中的。

上午10點，房立舉便衣來到車站。人群中他東張西望，走走停停。突然，感覺胸前口袋被人碰了一下，很輕。他側(cè)身一看，是一個塊頭很大的青年，背頭梳得整齊有致，很瀟灑的樣子。房立舉瞧他的時候，他也正盯著房立舉看，明顯的心有不甘。房立舉皺皺眉：“兄弟，天窗里無甚爛頭?！鼻嗄炅ⅠR直了眼?！皠e這么看我。當初本人轉(zhuǎn)碼頭時你還沒斷奶了吧！”那青年紅了臉，沖房立舉拱拱手：“剛才冒失，老哥海涵！”“船過奈何橋，奔個生路。彼此了?！狈苛⑴e淡淡地說。轉(zhuǎn)過身子，依舊東瞧西看。那青年反湊了過來：“借問老哥，手風還旺？”“霉頭，三日無食?！鼻嗄晖ν椋骸袄细缬袩o擋子？”“兩天前觸雷錨了底?！狈苛⑴e唉了一聲，說：“我看兄弟倒旺像?！鼻嗄旯肮笆郑骸巴欣细绺！＿@幾時‘紅爛（100元）‘黑爛（50元）都有些進項。”房立舉抱抱拳：“恭喜恭喜！兄弟想有擋子，不妨叫來一見，日后彼此有個照應?！鼻嗄隄M口應承：“好說好說，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嘛——”抬手招了招，轉(zhuǎn)眼間一個個頭很小的瘦子不知從哪鉆了出來。高個青年正要介紹，房立舉擺擺手：“不必了！”一指不遠處那張告示：“瞧見沒有，那是敝人起草的。請多提意見?！泵媲岸\立時傻了眼。高個沖瘦子一歪嘴，突然發(fā)作，揮拳向房立舉砸來。房立舉并不閃避，抬手叼住高個的腕子，胳膊一晃，已將其牢牢反鎖住。瘦子正要動作，小腹上早被一腳點中，哀號一聲栽倒在地。房立舉掏出腰間手銬將二賊銬了，排開圍觀人群，帶回派出所。以后，房立舉常常改變行頭，帶著所里的警察們?nèi)ボ囌狙惨?，又接連抓了十幾撥賊人。許多賊都是在正要得手時被突然伸過來的一只大手緊緊鉗住。車站的賊們不由地畏懼起來。在他們的感覺里，他們這次是不幸遇到了一個狠角色。不少賊嘯聚而來，本是沖著那張告示，是向警察叫板、示威來了，他們很樂意看看警察們是如何的尷尬與無奈。現(xiàn)在，既然隨時都有被抓的可能，還不如消停點去他處覓食來得安穩(wěn)、妥貼。于是，剩余賊眾紛紛作鳥獸散。

車站平靜多了！

三

向陽鄉(xiāng)曾讓幾任縣委領(lǐng)導為之頭痛：人心浮動，治安混亂。游手好閑、無所事事者打架斗毆，欺壓良善；“方城”精英們邀朋呼友、聚眾豪賭，常常一擲千金。賣淫嫖娼風盛行不衰，甚至有妯娌、姑嫂同操此業(yè)，百姓謂之“賣肉專業(yè)戶”。封建迷信沉渣泛起，衍而成風，冥香、王錢、銀元寶等迷信用具的生產(chǎn)竟已形成規(guī)模，儼然一派“地府銀行”氣象。再加上轄區(qū)內(nèi)的車站附近乃扒手匯集之地，故竊案頻仍，當?shù)匕傩张c過往行旅深受其害……就是在這種態(tài)勢下，縣委決定將小伊鄉(xiāng)派出所長房立舉調(diào)來向陽。房立舉在縣委書記面前立下軍令狀：一年內(nèi)若不能徹底改變向陽的治安狀況，就地免職。

房立舉走馬上任。時間是1992年10月底。

迎接他的是那件后來轟動一時的聚賭案。由向陽的賭壇老大出面，廣發(fā)“英雄帖”，邀請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賭中高手聚匯向陽。他們將果園深處的一塊平地作為露天大賭場，數(shù)十位老兵新將自尋對手，磨拳擦掌，急欲一顯其能。一時間，賭場上空愁云密布，殺聲四起，成百上千的鈔票轉(zhuǎn)瞬易手。但見：觸目驚心的搏殺，挖空心思的算計，得意時的狂喜不禁，失利后的捶胸頓足……真可謂刀刀見血，招招致命！賭徒們正沉浸于翻云覆雨的賭場搏殺時，房立舉已接到報案并帶人悄悄逼近現(xiàn)場。他命令幾個干警埋伏四周，專抓漏網(wǎng)之魚。自己只帶兩個人沖進賭場?！拔覀兪桥沙鏊?，都不許動！”房立舉警容整肅，猛然大喝一聲，就似晴天里滾過一聲炸雷。

賭徒驚了窩，抓起身邊賭資，四散而逃?！芭?！”房立舉鳴槍警告：“誰敢拒捕，罪加一等?！北娰€徒呆若木雞。“老少伙計，別聽他的，他手里那玩意只能當燒火棍使，快撤——”眾賭徒惶惶，卻只有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跳將出來，慫恿同伙逃跑。那壯漢便是向陽的賭壇“老大”，此人不僅號稱賭技通神，又且使得一手好拳腳，是個一呼百應、響當當?shù)慕巧７苛⑴e卻未容他話音落地，抬手就是一槍，子彈在一棵大樹干上鉆了一個洞，距壯漢的腦門僅半尺左右。壯漢驚疑地回頭看看，看得真切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襠里一熱，便有尿水順褲管汩汩地流將出來。

“這燒火棍還管用嗎？”房立舉斜睨著壯漢，問?！肮堋苡谩！眽褲h早魂飛魄散，剛說完，便一屁股癱坐地上。其余一干人眾皆相顧失色，呆立，如泥塑木偶，再無一人敢妄動。那天傍晚，房立舉和7個干警押著排成一長隊的數(shù)十個規(guī)規(guī)矩矩、低眉垂眼的賭徒回派出所時的場景，吸引了許多圍觀者，并成了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向陽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在人們的口口相傳里，房立舉被演義成大顯神威的孤膽英雄，只身一人便懾服、擒獲了數(shù)十個聞名灌云的賭徒。若非大智大勇者，誰能為之？“這個新來的所長，不錯！”人們私下里都豎大拇指。

賭風漸平，房立舉將矛頭對準了屢禁不止且愈演愈烈的賣淫嫖娼，行之以狠抓重罰，決不姑息。半個月之內(nèi)即抓捕了數(shù)十個賣淫女和嫖客，摧毀、查封了多處有劣跡的路邊店和私家賣淫窩點。此前，向陽被稱作灌云的“金三角”“溫柔鄉(xiāng)”，嫖客們?nèi)缦壷鸪簦垫揭虚T賣俏，皮條客東行西走，財源廣進。如今，房立舉率干警晝查夜剿，一陣猛打，頓如風掃殘云，澄清一方。在人們的感覺里，似乎向陽的天空都明亮了許多。然后，房立舉便大張旗鼓地對橫行鄉(xiāng)里的流氓惡勢力開刀。欺壓鄉(xiāng)民、打架斗毆、為所欲為的各路“英雄”僅在派出所掛了號的就不下數(shù)十，房立舉帶著所里民警騎車跑遍全鄉(xiāng)的每一個村子，但凡榜上有名的，統(tǒng)統(tǒng)摸查到戶，與本人見面，曉之以法紀，責令他們棄卻前非，重做新人；對一意孤行的，則嚴懲不貸。1993年春節(jié)前后，兩派地痞聚毆，雙方各有近20人參戰(zhàn)，兇器有匕首、鳥槍、棍棒。正在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之際，房立舉趕到，喝令雙方扔下兇器，回派出所候?qū)彙Ｆψ觽冎萌糌杪?，仍舊各舉兇器，大聲吶喊，踴躍向前。房立舉怒極，飛身躍至兩派中間，兩手分別揪住雙方中的一員悍將，一叫力，使二人腦門對撞，頓時倒地不起?！罢l敢再上，這就是榜樣?！狈苛⑴e陰著臉，冷聲問：“還有誰？”眾痞子面面相覷，均現(xiàn)怯意，惶然中還想開溜。“都不許走，統(tǒng)統(tǒng)放下兇器，跟我回派出所1”斷喝過后，是匕首、棍棒紛紛落地的聲音。房立舉再次以他過人的神勇，畢其功于一役，打出了威風，打出了名頭。以后，再遇斗毆，只要有人在邊上喊一聲“房所長來了”，痞子們便會如驚弓之鳥，屁滾尿流地各自逃散。

劉通奎，向陽三里村人，年僅19歲，滋事斗毆卻有數(shù)年歷史。他身高體壯，力大如牛，打起架來，手狠拳硬，與之對壘的地痞往往聞其名而披靡，更兼打架上癮，自家拳頭若三天沒個去處，便渾身不自在。故而每每有人以一頓飯、一瓶酒邀其參與群架或指定其毆打某人，他無不欣然從命；閑來無事，至市場上溜達，潑皮牛二一般，見時新瓜果，抓起就吃，吃完走人；有時兜里沒錢了，隨便拍拍一攤主的肩膀：“恭喜發(fā)財，借點錢使！”攤主中多有讓他打怕的，忍著肉疼掏出錢來打發(fā)這瘟神。

有了錢就去飯店吃喝。吃喝也不消停。一次，兩個山東客與之鄰桌，劉通奎嫌自己的菜上得略晚了些，遂沒來由地遷怒于那兩個山東客，揪住二人，一頓暴打，直打得血流滿面，氣息奄奄，方才罷手。又一次，他攔住一輛外省的大卡車，將司機強行拉出駕駛室，自家坐進去，說要開著玩玩。他根本未正經(jīng)學過車，不出5米，就將路邊的高壓電纜撞斷，致使全縣停電10多個小時……

劉通奎劣跡昭昭，派出所早欲抓他。但他嗅覺極為靈敏，一有風吹草動，立馬腳底抹油，逃往外地。等風聲平息，再潛將回來，而惡行依舊。房立舉經(jīng)多方走訪受害人，嚴密布控，將劉通奎抓獲。劉通奎被拘留的一個星期里，房立舉幾乎天天提他，列數(shù)他的種種惡跡，曉以厲害，輔之以政策宣教，法律攻心，終使劉通奎低下了桀傲不馴的頭顱。離開派出所前，劉通奎帶著自己寫的檢討書，到他曾經(jīng)肆行無忌過的飯店和市場，讀給每一位店老板和攤主們聽，請求他們原諒，并保證要悔過自新?？粗@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低頭請罪的模樣，聽眾無不動容。

經(jīng)過了十多個飯店和攤位，檢討書也誠惶誠恐地念了十幾遍，劉通奎身心俱損，幾近癱軟不支。但想著在他身后背手而立的房立舉，只得咬牙堅持。事隔不久，劉通奎到一熟人家中串門，熟人說：“你以后不要來了。你在市場上可是出盡了風頭，臉露大了。我不想叨你的光，也讓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這番話對劉通奎不啻當頭棒喝。如果說那次當眾念檢討只是使他感到一股無地自容的羞恥，今天他才真正體味到過街老鼠人人嫌惡、人人喊打的滋味。自己堂堂一軀，凜凜一表，站著比人高，躺下比人長，怎么就落得個遭人唾棄的下場呢？那一刻，劉通奎前所未有地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悲哀之中。晚上，他去找房立舉，他覺得這個整得他威風掃地、無顏立世的派出所長或許會給他指出一條新路來?！拔覠o能為力?！狈苛⑴e告訴他：“你今年19歲，該怎么做人，該走一條怎樣的路，全由你自己做主。回去再好好想想?！?/p>

劉通奎回去了，想了一夜，還真就琢磨出了一條新路。他賣掉已陪他多年的杠鈴、啞鈴、拉力器等一應鍛煉器械，得款數(shù)百元，又向親屬籌了些，湊成1000元錢，作為做生意的本金。他上路了。走之前他給房立舉打了個電話，房立舉聽完后說：“好！”可能覺得一個“好”字過于簡單，又加了一句：“路上小心！”

從1993年到1995年上半年，劉通奎不斷往返于灌云和鹽城、淮陰之間，做批發(fā)、零售日用小商品生意。他年輕，精力旺盛，雖風塵仆仆，旅途勞頓，卻從不知疲倦。自然，錢一點點多了起來。今年3月底我去向陽采訪，與劉通奎有過一面之緣。談起以前的事，他顯得很難為情。他告訴我他做生意前經(jīng)常敲別的生意人的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快?，F(xiàn)在，他明白了掙錢的艱難，所以花錢就很謹慎，連煙酒也戒了。我問他后來是否還與人爭斗過。他說沒有。因為知道自己拳頭重，出手就傷人，他就總是告誡自己：忍、忍、忍。他說有一次兩個中學生騎車時故意將他夾在中間，直到撞翻了他的車。他和他們論理，他們卻上來就打了他兩個嘴巴。他的火騰地就竄了上來。但他最后還是壓住了。他只是說了句“你們這么做不對”，就推車走了。他說要放在以前我一準得將他們打趴下動不了窩，你信嗎？他這么說的時候表情很平靜。我說我信。

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呆在招待所房間里整理采訪筆記，房立舉打來電話，說他們剛剛抓了一個偷棉籽的賊。他極興奮地問我：你知道是誰報的案嗎？不容我說什么，他幾乎立刻就喊著告訴我：是劉通奎！他說劉通奎發(fā)現(xiàn)那人形跡可疑，給派出所打完電話后就一直跟著，直到民警趕到現(xiàn)場，人贓俱獲?！鞍凑账镎鲁蹋覀円o他獎勵?！狈苛⑴e說。我問獎多少錢，房立舉說是50元。我開玩笑說是不是太少了點?！安畈欢嗔耍狈苛⑴e笑：“你以為我們派出所是財政部哪！”

四

在集中打擊了賭博、嫖娼賣淫和地方流氓惡勢力之后，房立舉又出奇招，以重兵圍剿慣偷巨盜。當然，那份安民告示也讓好多人為他捏了一把汗。大家以為若每天都有人來派出所報竊，光理賠一項，就會徹底攪亂派出所的正常工作，而房立舉傾全力打開的新局面，也將得而復失。房立舉談笑自若，一言釋眾：對派出所全體干警來說，這份告示是一種無形的鞭策。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我們?nèi)σ愿?，就沒有破不了的案件，沒有抓不住的罪犯。再者，這也足可顯示公安機關(guān)的力量，并產(chǎn)生強大的威懾力；更能給百姓以振奮和鼓舞，樹立起對我們公安隊伍的信心。果然，經(jīng)多次打擊，群偷夜遁，竊案銳減。向陽地面上雖不能說家家夜不閉戶，至少鄉(xiāng)民們是足可安枕無憂的，而不必如以前那樣，連雞、鴨、牛、羊也得放在屋里過夜。

鄉(xiāng)里形勢穩(wěn)定、人們安居樂業(yè)的局面已初步形成，房立舉又大刀闊斧地建立、健全了群眾監(jiān)督、舉報體系。由他倡議發(fā)起的“見義勇為獎勵基金”順利到位；“聯(lián)戶值日”制度運轉(zhuǎn)良好，為《人民日報》《新華日報》所報道和推廣。他完成的《論發(fā)動群眾參予綜合治理》一文被評為灌云縣1992—1993年度優(yōu)秀調(diào)研論文一等獎，并作為江蘇省第三屆公安理論研討會上提交的論文之一，受到廣泛關(guān)注和好評。故有粗通文墨者贈房立舉對聯(lián)一副——

上聯(lián)：槍舞赤練銀蛇從來只有良材驍將馳騁疆場臥聽鐵馬冰河驚夢青史冊上爭書安邦定國不朽千古英名

下聯(lián)：筆動乾坤風雷而今但表派出所長威鎮(zhèn)一方冷觀劇梟賊曹伏命伊山腳下紛傳祛邪扶正流芳百年事功

橫批：勇者無懼

先不論工整對仗與音韻平仄，只那聯(lián)里的意思倒是極明白易懂的?！坝抡邿o懼”四字套得尤為貼切，因為此“批”與房立舉一貫倡導的“不孬種精神”確實是氣脈相承的。房立舉平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什么是革命的英雄主義？我的理解就是不孬種精神。面對氣焰囂張的社會惡勢力，我們必須以“不孬種精神”硬碰硬，真刀真槍地干，才能扶正祛邪，保一方平安。派出所司機李軍對我說過：每次聽房所長講這段話，就覺得身上熱騰騰的，就想放手大干一場。我說我也有同感。

連云港市公安局長在全市公安干警大會上說過：灌云有個房立舉，敢碰硬，不信邪，我們公安機關(guān)就應該多一些這樣的“拼命三郎”，當犯罪分子囂張的時候，當人民生命財產(chǎn)遇到危險的時候，敢于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沖上去，保護人民，打擊罪犯。這樣的警察，才是黨和人民放心的警察，灌云縣委書記、縣長周同余談到房立舉時坦言：“在灌云派出所長中，小房是出類拔萃的一個?！薄耶斎荒芨杏X出縣委書記話語里那份由衷的欣慰和期許。

確實，在10多年的警察生涯中，房立舉以過人的膽略和魄力，為自己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他先后被公安部、江蘇省公安廳、市縣公安局授予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和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先進工作者、愛民模范、十佳衛(wèi)士等難計其數(shù)的榮譽稱號。有人以“著作等身”自詡，房立舉則實實在在地堪稱“獎與身齊”——看見那些摞起來足有1米多高的各式表彰和獎勵證書，你就會相信：此言不謬！而他領(lǐng)導過的小伊派出所和現(xiàn)在的向陽派出所，則年年被評為先進集體。

伊山腳下，灌云大地，房立舉素享“神警”美譽。這“神警”之名并非如眼下時常冒出來的那些個“名星”“名導”“名家”“名人”之類，多是浪得虛名；那是他不避矢石、親歷險地、刀來槍往掙出來的。他曾奮不顧身地從罪犯手中奪下即將引爆的20根雷管；他曾曉行夜宿、饑餐渴飲，追蹤6晝夜，將一強奸犯捉拿歸案；他曾從一件120元的竊案入手，挖出了一個連續(xù)作案11起、奸污5名幼女的奸幼大案……一天，一名六旬老嫗被人奸殺于家中，房立舉走訪被害人鄰居，鄰居說曾看見一個高個、駝背、走路有點瘸的人從被害人家中出來，一晃就不見了。房立舉稍一思索，馬上趕到村東頭一鰥夫家，將剛剛鉆進被窩的罪犯銬住，罪犯顫栗不止。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在犯罪后半個小時不到的時間里就被抓住。他本想好好睡一覺然后就云游四方。房立舉帶著罪犯來到現(xiàn)場時，刑警們正在勘查現(xiàn)場。房立舉對刑警隊長說：“就是他了。帶回錄口供吧！”第二天，刑警隊長打來電話：“都砸實了，是樁鐵案！我說，你可真夠神的……”

五

南京人楊某在灌云經(jīng)商有年，專做糧油買賣，財運亨通。腰包鼓脹了，便整日琢磨著去花街柳巷尋快活。但時運不濟，第一次夜宿路邊店嫖娼就被房立舉抓獲。楊某暗囑一雇員攜款千元去房立舉家打點。房立舉收了。最后派出所宣布處理結(jié)果，勒令其繳治安罰款2000元，留所里學習3天。楊某心中不服：既受我打點費，干嗎還處理這么狠？但錢是暗地送的，經(jīng)不得桌面上說道，只好忍氣含忿交出2000罰款。房立舉攔?。耗阋严仁谷私涣?000，再交一半即可。楊某瞠目，轉(zhuǎn)忿為羞，又懇求道：能否多交1000，免了3天學習，我生意上的事很多，太緊張……房立舉不允：錢不多收1分，學習的事1天也不能少。至于緊張的問題，我以為你以后只消將嫖娼的時間用在做生意上，就會輕松起來的。楊某聞之大慚！

1995年春節(jié)，向陽一顏姓老漢被鄰人打傷。傷人者乃村里大戶，親屬多有在鄉(xiāng)里任職的，自恃后盾強大，傷人后全不以為意，直到被帶進派出所方才傻了眼。這人除賠償顏老漢全部醫(yī)藥費和其他經(jīng)濟損失外，還被治安拘留數(shù)天，氣焰因此大減。顏老漢門矮戶小，見此結(jié)果，喜出望外，覺得受了派出所莫大的恩惠，遂拉了兩袋大米，一袋白面，活雞若干只，到親手處理此事的房立舉家致謝。房立舉不受，顏老漢堅決要留。相持再三，房立舉焦躁：大爺，那件事放誰身上我都會那么處理，所以，您完全不必謝我。但您的心意我領(lǐng)。我現(xiàn)在有工資有獎金，生活過得去，不用到您家鍋里撈飯吃。哪天我窮得揭不開鍋了，再找您討救濟，中不中？顏老漢見話說到這份上，只好千恩萬謝地走了。望著老漢遠去的背影，房立舉站在門邊直發(fā)愣。他實在搞不懂，派出所的正常工作，幾時卻成了對老百姓的恩惠了呢？

警務會上，房立舉講了這件事：“……大米、白面是老漢自家種的，雞是老漢從一只只小絨雞喂養(yǎng)大的，容易嗎？我們能要這些東西嗎？如果要了，能心安理得嗎？我說句不好聽的，誰若真吃了那雞的肉，肚里得長瘤子；喝了那些雞燉出的湯，身上一準長膿包，流膿水！（下面干警笑）到哪一天我們都不能忘了，我們是人民的警察，大蓋帽上立著國徽。在老百姓眼里，我們有尊嚴有權(quán)威，我們就更不能拿屁股蛋子當臉使，自毀門面！”

派出所有一本至今尚未派上用場的“說情登記簿”，是專為走后門說情者準備的。樹有皮人有臉，一聽說有此規(guī)定，想說情者便紛紛噤若寒蟬，打道回府。這為派出所的嚴格執(zhí)法和處理各類民事糾紛時的公正無私提供了有效的保證。一次，某當事人從百多里外的燕尾港老家請來房立舉的老父親充當說客。房立舉拿出“說情簿”：“爸，您要不怕給您兒子丟人，您就先登個記，再說事?！崩细赣H明白了，忿忿地瞪了兒子一眼，飯也不吃就走了……“貪了手短，吃了嘴軟。都別以為徇個私枉點法沒什么大不了。頭上三尺有神明。這話，我房某人愿與各位共勉！”房立舉如此告誡所里干警。

行直影正，自尊自愛，使得房立舉在向陽有一言九鼎的分量。百姓敬他重他，惡人歹事服他懼他，恐怕就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藝高膽大吧！

廉能生威！

自律者神助！

（攝影：灌云縣公安局孫士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