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夷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影,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突然想飲酒了,于是尋一處花蔭坐下來。正是感秋時節(jié),涼風習習,月色朗照。如此良辰美景,正該開懷暢飲,卻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沒有一個朋友舉杯相和。朋友在何處呢?秋風難尋舊友,罷也,就邀天上的明月對飲吧。月也真不賴,不僅自己爽朗應邀了,更攜了一位朋友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一切,一切都有了,就再啟壺開懷吧——這兩位朋友卻是不善飲的。不過,既是友人相聚,還有什么說的呢?月啊,這一杯,我代你喝了;影啊,這一杯,我也代你干了。世事如酒,甘我飴我辛我辣我醒我醉我,此刻有真酒,何不歡墜逍遙游?歌之嘯之,舞之蹈之,朋友,和我一起舉杯倒下吧,這才是我們相遇的難得時刻……
我猜想當時這杯酒里,一定有著高濃度的淚,它和曠古的寂寥一起釀成了這杯不可忽視的酒?!芭e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前人評此句,說“古無此奇”,此情、此境、此意,確實有曠古之奇,但它對當時的李太白而言,怕是一點兒也不奇的吧。因為眼前的一切,是他伸手可觸的朋友(如果他能始終清醒地拒絕著物我同一的混雜,他也將不會成為真正的詩人李太白),誰又會在和朋友暢飲時去刻意求奇呢?若說古無此悲寂,倒更合太白下筆時全身身不由己的顫動。多年后,一位異國的現(xiàn)代詩人在這種悲寂上和太白產(chǎn)生了情感和心智的共鳴。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墨西哥的奧克塔維奧·帕斯的筆下,轉化出了這樣一種具有現(xiàn)代背景的孤獨感:
昨夜/在你的床上/我們是三人:/月亮/你和我
沒有了花蔭,傷感的背景取消了,代之而起的是床,這一現(xiàn)代精神體味中不可或缺的意象。這是諸多現(xiàn)代思考的起點之一,紀德就曾問過:“關于床,我將對你說些什么?”床的溫情和冷漠,它在美好和淫邪之間毫無傾向的游蕩,它對死亡和再生的熟視無睹,使帕斯的詩作中布滿了凄涼的孤獨感和尷尬感。但它還不僅僅是床的衍生,它或者仍然是一種酒里的迷醉,而且在迷醉中把“永結無情游”作為一句隱語放在了文字的背面。
問題或許將由此而出現(xiàn):這種迷醉會不會造成人格失落?這種“對影成三人”的幻象會不會讓人陷入孤獨焦灼的泥淖?它究竟是一種清醒的逃避,還是是一種混沌的癡狂?
如果要對上述問題進行邏輯化的解答,我們終將會被纏進一個怪圈里,而且這個怪圈還將由我們的雙手延展著。它不是迷宮,卻比迷宮更加引人步入迷津,因為它有無數(shù)條相互可能相互矛盾相互交叉的路引誘著我們,我們終將會被我們自己的腦袋搞得一塌糊涂?;蛟S正因如此,帕斯在《孤獨的迷宮》中說(我們也可以把它作為其詩歌的解讀):“現(xiàn)代人渴望清醒地思考。但這清醒的思考卻將我們帶進一個曲折的夢魘的回廊,在那里,理性的明鏡疊映出所有的刑訊室。也許我們在走出那回廊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睜著眼睛做的夢,而且所有理性的夢都是殘酷的?;蛟S,那時我們才會重新開始閉上眼睛做夢?!?/p>
是的,這種酒里的迷醉,這種“對飲成三人”的幻象,與其說是一種逃避或癡狂,不如說是一種人為的創(chuàng)造,一個我們在白天閉上眼睛做的夢。在這個夢里,我們能淡化或有機會淡化從出生到死亡的流逝過程,我們也能割斷在物質化的寄托中尋找自身的精神和意義的一切牽連。這種迷醉中的清醒,遠比清醒中的清醒更能助人揭示其內(nèi)心的動向,并由此步向回歸之路。說到底,置身于一個一切都會消亡的世界里(我們雖然不能在生命中切實地去感受這一切,但有一個事實卻是不容我們忽視的:在時間的創(chuàng)造中,單獨的個體遠比一粒砂礫更微不足道),你又如何能在其中尋求物質化的依托呢?古老的巴利語佛教經(jīng)典《經(jīng)集·犀牛角經(jīng)》說:“讓他像犀牛角一樣獨自游蕩”,歸根結底說的還是脫離世俗走向隱居,它只是與世界脫離了這種關系而走向了另一種關系。這另一種關系是否具有其終極意義,我想,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也許只有最后一個地球人或最先一個抵達被岸的人才有權回答。以現(xiàn)有的歷史來看,這另一種關系對先行者而言也許是必要且明智的;但對于失落了先行精神的現(xiàn)代人來說,則是隔離和陌生的??梢哉f,現(xiàn)代文明已基本上消滅了隱居,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它是客觀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們現(xiàn)在只能面對。就像狄蘭·托馬斯從夢中醒來一樣:“今天早上,當我醒來/我聽見城市的喧嘩聲中,/陡立的天空上有一個聲音,/不是我的預言者后裔,/哭喊我的海程正在毀滅。/鐘群告訴我,時間和上帝都沒有敲擊鐵鈴,/我用白色的尸布遮蓋一座座島嶼,/而我眼瞼上的硬幣像貝殼一樣歌唱?!?/p>
這或許可以作為我們需要這個夢的脆弱的依據(jù)。這個依據(jù)之所以是脆弱的,在于其與社會道德始終如一的相悖,和由此而面對的被世俗力量排斥的困境。這種依據(jù)的脆弱給夢者提出了挑戰(zhàn):有沒有勇氣去承受背離、體驗悲?。咳绻覀儼堰@個問題歸結為生命方式的沖突,那么這種背離和體驗除了關涉到人對自身的把握外,還關涉到了人與時間和空間的對抗和把握的問題。就對抗而言,這是一場顯而易見的力量懸殊的對抗,人除非有極大的耐性和虔誠(就像對宗教),否則將難以持久;然而人之為人的優(yōu)勢在于,他能在與時間和空間的對抗中,利用時間和空間來把握時間和空間本身,把握這個世界——夢的世界。這是我們閉上眼睛所做的另一個夢,我們可以從普魯斯特的世界里去尋找這種夢的典范。這個長年為病所困的法國人所擁有(掌握)的世界是令人吃驚的,而這個世界里時間和空間對他的惟命是從以及對他人的置若罔聞卻是更令人吃驚的。“在一種高級的統(tǒng)一中,他把失落的回憶和現(xiàn)時的感覺、扭曲的腳和那些幸福的日子匯聚在一起”,加繆對這個世界如此評價道。同時,這個以《局外人》而置身局里的法國人,也揭示出了這個世界中迷人的夢的催發(fā)劑:“一些廣闊的死亡空間就這樣從生活中被拋出去,因為它們沒有在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p>
然而普魯斯特的世界最終又是依賴于時間和死亡而顯現(xiàn)的。生命在適當?shù)臅r候結束了,它幫助了這一世界的把握者,也幫助了把握本身??ǚ蚩ㄕf:“我們只在那個真正的、轉瞬即逝的事件之前和之后經(jīng)歷它們,它們是夢一般的、只限制在我們身上的虛構的東西?!边@正是步入普魯斯特的世界的林間小道,但它同時也顯示出了這一世界對把握本身的依賴。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不能在事件本身之中去經(jīng)歷事件,不能在酒的迷醉中去體驗迷醉,也不能在夢里去體驗夢,在這個用非物質化的東西喂養(yǎng)的世界里,我們最終面臨的問題是:誰會在心情愉悅、意氣風發(fā)的時候,關注這個世界并踱到它的前面,或繞到它的后面打開大門走進去呢?
一九九五年二月于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