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炎
不見那潤綠水/我釣秋風(fēng)。
多想撈起那個冤魂/垂一條思念的繩……
翻開《嵇康評傳》,孔孚先生的一首詩,把我?guī)нM了一千七百年前的一個中國文人的生命歷程……
生命是偶然的、短暫的、不可重復(fù)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能夠?qū)⒆约荷挠∮浛淘谑窌系娜耍际切疫\的。然而盡管如此,他們在史書上的形象卻難免抽象、單薄,甚至有點面目全非了。關(guān)于嵇康,我們知道,他是“竹林七賢”的重要代表;我們知道,他寫過《聲無哀樂論》等著名文章;我們還知道,他因為藐視攫取天下的司馬氏而慷慨就義……然而,盡管如此,卻仍然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嵇康的形象。而《嵇康評傳》的意義,就在于借助史書上的朱痕墨跡,在作者理解中還原了這一形象。顯然,這里面不僅需要有知識,更重要的還需要有感悟、有體驗、有理解,有一種把嵇康作為一個同自己一樣的人而與之促膝談心的過程。否則的話,歷史研究豈不成了一堆缺乏靈魂的考證和沒有生命的資料?
然而真要做到這一點,又殊非易事,甚至不僅僅是通過努力所能夠?qū)崿F(xiàn)的。所謂同聲相和、同類相知,一種人也許永遠也無法理解另一種人。而作者之所以能夠?qū)︼底鞒鲎约旱睦斫?,就在于他自己就是一個文人,一個中國式的文人。因而他能夠理解這種文人內(nèi)心深處的高貴與卑賤、驕傲與軟弱、痛苦與仿徨,因而他能夠理解這種文人在價值與功利、歷史與現(xiàn)實、靈魂與肉體之間進行選擇的艱難。也許,封建社會的現(xiàn)實對于中國文人過于苛刻了,致使他們的理想似乎總要伴隨著罷官、抄家乃至斷頭的宿命;也許,輝煌燦爛的歷史卻有意要在事后作出補償,致使那些生前的冤魂在死后卻總是讓人們念念不忘。
行刑時間到了,嵇康從容伸頸。劊子手屠刀起落,一顆頭顱落地,嵇康解脫了,徹底地解脫了。在場的活人都會衰老,而嵇康卻永遠不會變老,在千秋萬代的歷史記憶中,永遠是三十九歲。
問題在于,對于永遠三十九歲的嵇康來說,千秋萬代的歷史記憶卻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因此,盡管人們、包括嵇康的一些具有人文修養(yǎng)的政敵都不得不仰慕嵇康的人格;然而經(jīng)過認真的盤算之后,絕大多數(shù)的朋友,包括向秀在內(nèi)的“竹林七賢”,卻又不得不放棄這種選擇。問題還在于,當(dāng)人們放棄了這種選擇,而走上了榮華富貴的康莊大道之后,他們還會頻頻回首,以一種說不出的牽掛遙視那遠遠被留在身后的孤墳……。
自東晉到現(xiàn)代,紀念嵇康的贊美詩文多得不勝枚舉,但細細讀來,總覺得有些空洞,桂冠多而情感少。寫得最好的,還是最早的那篇寫得模模糊糊的文章,即向秀所著《思舊賦》。魯迅曾說:“年輕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焙髞恚懊駠钡淖訌検顾K于懂了。細讀《思舊賦》,在那躲躲閃閃的文字后面,可以感到一種幾乎心死的悲哀。它比哭更強烈、更震撼。
在這里,作者不僅理解了嵇康式的壯烈,而且理解了向秀們的悲哀,同樣在這里,除了理解,我還能說什么呢?
(《嵇康評傳》,王曉毅著,廣西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八月版,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