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介書生,在“商潮”席卷中華大地的今天,囊中羞澀,斯文尚存。有時困惑之余略感欣慰的是,也有過一段“錢”迷心竅的經(jīng)歷?;貞浧饋?,怦然心動,一股美感油然而生。
去年陽春時節(jié),我出差進京。公私兼顧,私事有二,一是游萬里長城,二是訪“文化昆侖”。選了一個天朗氣清的日子,我徑自來到西城區(qū)南沙溝,冒失地敲響了錢鐘書先生家的門。
這是我心目中的一座“圍城”。門是雙層的,錢夫人楊絳先生打開了鐵柵門內(nèi)的半邊門,探出頭來,不等我自報家門完畢,她就準備好了“閉門羹”,謝絕道:“錢鐘書不能見客?!?/p>
“我?guī)碜宰囊桓睂β?lián)和一句話,想請錢先生和您指教?!闭f罷,我忙從鐵柵門外往里遞上準備好的兩張紙條,一件寫有“城內(nèi)圍城城外看,書生鐘書書熟讀”,一件是“不破圍城非好漢”,楊先生接過,掃了一眼,笑道:“圍城怎么可以破得?”
既然搭上了話茬,我馬上來了精神:“楊先生,我從1980年開始就迷上《圍城》,十多年了,我大學畢業(yè)時的論文就是《試論<圍城>的諷刺與幽默》。說句笑話,錢先生還算得是我的月下老人哩!《圍城》里說,‘借書是男女戀愛的必然初步,當初我談戀愛,就是通過《圍城》的媒介……”
“那你就更攻不破圍城了!”楊先生笑起來。
這時,我乘機轉移話題,求見錢先生,又被勸阻:“不用強調(diào)大老遠專程趕來,很多人都這么說。實在對不起!錢鐘書上了年紀,身體不好,醫(yī)生囑咐不能見客,你研究《圍城》,鉆書好了,何必一定要見作者!再說八十多歲的老頭有什么好看的,要是都來者不拒,錢先生上動物園供人展覽好了!”見她如此幽默,我只好不得已求其次:“能否請錢先生題個字紀念?《圍城》和您的《洗澡》我都帶來了。”
“那好,我給你蓋個章,簽個名。”為了快點打發(fā)我這不速之客,楊先生這下倒痛快,她接過我遞上的兩本書,然后關上門進屋去了,過一會才重開里層的半邊門,把書遞還給我。我打開一看,《圍城》扉頁上蓋了錢先生的朱?。弧断丛琛缝轫撋蠗钕壬约汉灹嗣?,端莊清秀的鋼筆字一筆不茍,但蓋章時第一個臥倒了,便又在下面加蓋了一個正的?!?/p>
我“貪心不足”,仍然沒有馬上走的意思,沒話找話:“楊先生,我可是‘錢迷心竅?!彼廊粺o動于衷,“‘錢并不可迷信。”于無意中一語雙關。我又問:“我能留個地址再聯(lián)系嗎?”得到了首肯,便掏出筆在工作單位的信箋上寫下了自己的筆名,她接過一看,很感驚奇:
“李城外!你自己取的?”
可惜,雖然由此她看得出我“私淑錢鐘書”大概算得貨真價實了,但由于“習慣勢力”的影響,還是下了“逐客令”:“好了,就這樣,我的任務就是擋駕,我也七八十歲的人了,我也要時間研究學問,請諒解!”
“請您諒解我的冒昧?!蔽抑缓弥さ販蕚洹白邽樯稀绷恕?/p>
“不,應是我請你諒解,另請轉告其他想拜訪錢鐘書的人不要來。”接著,她毫不客氣地關上了里屋的門。此刻,我才“傷心地”記起開門時她沒叫“請進”,告辭也就自然不會道一聲“再見”的——我只好這樣自我解嘲了。
乘興而來,掃興而返。訪錢先生卻只見到他的“一半”,我埋怨自己心腸太軟,十分體貼楊老太太擋駕的“合理性”,卻一時忘了實現(xiàn)自己“蓄謀已久”的計劃,尤其可悲的是,連門都沒讓進,在“圍城”之外和楊先生對話、交流,相隔著那道鐵柵門!
我簡直要懷疑這南沙溝存在一道“代溝”了!但歸途中,我又安慰自己,求神拜佛要心誠,難道受這么點“挫折”就回頭?于是,次日上午,我再次發(fā)起了對“圍城”的進攻。
又是楊先生開的門,虧她有印象,劈頭一句:“你是——李城外,怎么又來了?!”我已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平靜地答道:“楊先生,我從湖北專程來訪錢先生,就這么走了,心有不甘!”
“那沒辦法,我和錢先生并沒有請你來呀!我除了說對不起,對不起,還是對不起!”老太太說話開始由昨天的幽默轉向刻薄了。
作為年齡相距半個世紀的晚輩,我壓根無心去“計較”這種直言,只是誠懇地說:“楊先生,我讀過您的作品,如《干校六記》,寫得那么富有人情味,遺憾的是,讀者前來拜訪,卻連門都不讓進……”
大概覺得我這初生牛犢要“反唇相譏”了,楊先生的話語又自然流露出機智的鋒芒:“你這么說,是想賄賂我呀,我說過了,錢先生閉門謝客,誰也不能例外。李城外,你就在城外研究《圍城》吧!”
我卻并不放棄最后一線希望,繼續(xù)攻“城”、“楊先生,我是誠心來的,錢先生不能見,不見就是了,難道連門也不讓進嗎?就是看看書房,也是一種安慰呀!說話算數(shù),瞧瞧就走?!?/p>
也許是剛才關于“人情味”的話稍稍打動了她,“激將(絳)法”奏了效,楊先生終于打開了鐵柵門:“我家沒有什么好看的,除了書,還是書,進來吧!”
我破“圍城”,終于攻下了第一道“防線”,進入了真正的大雅之堂。先掃瞄了一下客廳,楊先生介紹說:“那靠窗的桌是我的,這邊的桌是錢先生的,普普通通,僅此而已?!蔽矣肿屑毝嗽斶M門走道旁擺放的一個小書柜,里面多是中國古典文學書籍,這時雖然錢先生就在客廳隔壁,門且開著,假如我不守信用,硬闖進去,是可以一睹“當代大儒”的風采的,但出于對楊先生的敬意,更出于“守信用”,我沒有胡纏,倒強忍著高山仰止的“渴望”,與心中的偶像失諸交臂,只是道了聲“祝你們兩位老人健康長壽”,就主動告辭了。
沒有見到錢先生,掃了我在首都游覽觀光的興致,我自動取消了游長城的原計劃,因為未破“圍城”不是好漢,即使到了長城,我也不會認為自己就是好漢了的。但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和楊先生的兩次交談,何嘗不是一種美的享受,無形中對這對甘于淡泊的老人的為人和為文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訪錢先生而不遇,從楊先生的言談中同樣得到了寶貴的啟迪,豈能說“遺憾”?盡管她并沒有“成人之美”,卻讓我在南沙溝獨自品味了“云深不知處”的唐詩意境,個中含蘊,妙不可言,才稱得上美不勝收哩!
(鄂南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