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福

我是地道的莊戶人家的孩子，父母生下我們姐弟四人。姐姐最大，為了供我們讀書，她12歲就扛著一條大扁擔(dān)，去“深挖洞”了，瘦小的姐姐沒上過一天學(xué)，認(rèn)識的幾個字是在掃盲班上學(xué)會的。哥哥的學(xué)業(yè)也完成得很艱難，趕上“文革”，在聯(lián)中草草讀完9年，就下鄉(xiāng)勞動了，因為那時我們家里很窮，既要供二姐和我讀書，又要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1981年我們家發(fā)生了變化。二姐考取了扎蘭屯林業(yè)中專，這在我們村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家人喜，村人賀，一時間家里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二姐上中專去了，哥哥拿出家里僅有的積蓄，趕著驢車，將二姐送往縣城。而后，他便拼命地掙錢，為了二姐，也為了兩次高考落榜的我。哥哥每次到縣城看我，總是對我說:“好好念，咱家有錢，咱們要爭一口氣，千萬別報熊!”當(dāng)他將兜里僅有的兩元錢硬塞給我時，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會報熊，為了父母的希望，也為了哥哥含辛茹苦的勞作。哥哥為了供我們姐弟讀書，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家里承包了許多地，可他還是覺得收入少，農(nóng)忙過后，只身趕著驢車，往返于霍林河和林東之間，為了多掙幾個錢，說不上他在野外度過多少次夜晚。風(fēng)霜雨雪，蚊蟲叮咬，他都熬過來了。聽媽媽說，一次做買賣時，黑夜遭搶劫，一車瓜全被搶光，他還挨了歹徒的拳腳，臉腫了半個月。

1983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哥哥樂得合不攏嘴，他用布滿老繭的手摸著我的頭說:“小弟，有出息了，哥就盼著這一天!”他到縣城扯來新布，讓嫂子為我做好一套被褥。臨上大學(xué)的前一天，他用自行車硬是把我?guī)У娇h城，精心為我買了一塊手表。我說:“咱家沒錢，別買了?！备绺缒樢缓?“給你買，你就戴上，再窮，哥也有辦法。再說，你是大學(xué)生了，沒有塊表，也讓人笑話!”他把買來的表，讓修表匠仔細(xì)看過，在耳邊聽了又聽，覺得行，才在兜里拿出錢把表買下。他把手表戴在我的手上，笑了:“這下，行了!”可我的心卻是酸酸的。

哥一直把我送到縣城，臨上車，他還叮囑:“沒錢就來信，別硬熬著!”車開動了，我發(fā)現(xiàn)哥哥站在九月的風(fēng)中朝我揮手，我的視線模糊了。

而后，四年大學(xué)，每到臘月放寒假，哥總是提前寫信:“放假早點(diǎn)回來，路費(fèi)夠了嗎，不夠，哥再給你寄去。咱家的豬還沒殺，等你回來再殺。”莊戶人，過年殺一口豬就是全部的年貨了，哥哥非等我回家再殺。期末考試復(fù)習(xí)我總是認(rèn)真，不敢松懈自己?？纪暝?，便早早踏上歸途。

畢業(yè)了，我分到了縣城教書，哥經(jīng)常趕著驢車來看我。他害怕我的同事知道他是我的哥哥，總是躲躲閃閃。他跟我說:“哥穿的破，又不會講話，別影響了你。”我急了:“你是我哥，這誰能笑話!”可哥還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那年我成了家，哥跑前跑后，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他卻沒有到桌上喝一杯酒，更不敢看一眼弟媳，他羞紅著臉訥訥地說:“好好過日子吧!”

每逢我下鄉(xiāng)采訪路過家門，哥總是問媽:“聽老福(我的乳名)回來了呢，他沒回家嗎?”媽媽便告訴他，車不方便，一大車人，咱家地方小，哪能帶回來呢。聽了這些，哥的目光便有些呆滯。

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哥卻不肯清閑，他又操起了皮貨，將家搬進(jìn)縣城，他說:“咱們姐四個都在一塊，互相都有個照看?！?/p>

皮貨生意倒不錯，可在安全上出了大問題。1993年10月28日下午5點(diǎn)，二姐急急地叩開我的房門:“不好了，哥哥他們的拉皮子車翻了，聽說……”二姐大哭。我鎮(zhèn)定了一下，安慰她:“不一定像你說的那樣嚴(yán)重，我們打聽一下再說。”

打聽的結(jié)果簡直讓我無法相信，翻的車正是哥哥的拉皮子車，車上已有22人死亡。

我忍住悲痛，找到朋友，借上車，便急急駛向出事地點(diǎn)。我的心里不停地翻騰往事:哥哥，幫我學(xué)習(xí)，幫我勞動……一幕一幕，最使我難忘的是:有一年放寒假沒錢，哥哥接到信后著急了，硬是連夜踏著沒膝的雪走了四十里地，到郵局匯了錢，又踏著雪回去。

哥哥，難道你的命就這樣苦嗎?難道老天就這樣瞎眼嗎?好人一生平安，可誰平安過?

晚上11點(diǎn)，車到了出事地點(diǎn)，父親、姐姐、嫂子和我?guī)缀醵紩灹诉^去:三排用白布裹著的22具尸體，翻的車，死的人，在凄白的月光下，我們痛不欲生。老天，也是個昏庸無能的東西，你專門把災(zāi)難落到好人頭上!

喪事處理了，哥哥草草地走完了一生。

欲見音容云萬里，聆聽教誨月三更。夜深人靜，我伏案沉思，只有表聲依舊，仿佛哥哥就站在我的面前。每每想到往事，每每重新想起哥哥的教導(dǎo)，我便檢查自己的行為，我就勞作不已。

臺灣電影《汪洋中的一條船》中主人公說得好:“當(dāng)別人欺負(fù)你的時候，你別哭；當(dāng)你遇到挫折的時候，你別哭，當(dāng)你跌倒的時候，你要站起來!”是的，哥哥，我不哭，有你的鼓勵，有你的教導(dǎo)，天塌下來我也會撐得住。哥哥，我不哭!

表還在，表聲清脆，這聲聲敲打，就仿佛是哥哥一次又一次的教誨。這聲音親切，這聲音親近。哥哥，有你伴我，我會更加努力。

哥哥，你為我買的表，就是為我指定的方向，就是對我永恒的幫助。

哥哥，再愛我一次!我從心底里呼喚。

哥哥，表聲依舊，你的音容笑貌依舊，你看到了你的弟弟了嗎?

哥哥，我不哭!

(郝鳳閣摘自1995年6月3日《巴林左旗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