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平
近年來,內地、香港、臺灣的電影文化交流似乎是“堅冰已破”,從1991年在北京21世紀飯店舉行的第11屆金雞獎頒獎典禮臺灣代表團的首次出席,到“海峽兩岸三地電影研討會及電影新作觀摩展”,實現(xiàn)了三地電影家們奮斗多年的愿望。拍“中華大電影”,塑造中國電影的整體形象,似乎是指日可待。而實現(xiàn)的那一天,便被稱作“圓夢之日”。
兩岸三地電影的交流,時間雖不長,但勢頭之猛,速度之快,是人們始料所不及的。事實上早已跨越了暢想、熱望的階段,進入了實質性的合作。且不論通過各種正式和非正式的渠道以各種形式(影片、錄像帶、激光視盤等)流入內地的港、臺影視作品的遍地開花,單就近年來日漸走紅的內地與港臺的合拍電影來說,不僅坐上了國內影片發(fā)行的頭把交椅,而且正迅速演變?yōu)閲鴥戎破钣行У耐緩胶头绞?,國內制片單位趨之若鶩,爭先恐后;也令港臺制片商大喜過望,樂不自禁。
合拍片大潮的倏然涌起,使1993年的電影創(chuàng)作生產空前活躍,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態(tài)勢。對此,人們眾說紛紜,毀譽不一,喜憂攙半。由此,一場不可避免的關于合拍片的爭論伴隨著人們對中國電影現(xiàn)狀及前景的深深憂慮而展開了。
是“救世主”還是“救命稻草”?
1993年,中國電影行業(yè)發(fā)生了40余年來最重大的一次變革,即以打破發(fā)行壟斷為龍頭,以轉變行業(yè)機制為目標,將電影業(yè)全面推向市場經濟的汪洋大海。被計劃經濟捆綁了40年的中國電影業(yè),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轉軌,并沒有放開手腳后的輕松和喜悅。因為電影經濟的長期惡性循環(huán),勢必積重難返。尤其是制片業(yè),多年來負債累累,虧損額達幾百萬至幾千萬元,一些廠家不要說投資拍片,甚至連生存都無法保障。如果說,制片業(yè)面對舊發(fā)行體制下的市場束手無策,飽受壟斷之苦;那么,在放開后的市場中,他們是否就能“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呢?事實上,這艱難的第一步的邁出,并沒有使他們嘗到多少甜頭,在與發(fā)行公司按質論價的銷售談判中,發(fā)行公司方面不僅將價格壓得很低,而且實難有誠意購買,這就使得那些似乎是爭得了發(fā)行自主權的制片廠家反而感到影片的銷售不如統(tǒng)購包銷;又何況,過去面對的僅是一家中影公司,現(xiàn)在則要面對32家省級公司。當制片廠四處燒香拜佛,到處碰壁之后,那種尷尬的滋味,真是令他們苦不堪言。然而,也有些制片廠切切實實體會到了打破獨家壟斷、獲得發(fā)行自主經營的優(yōu)越性,并且在銷售大戰(zhàn)中,成了直接的受益者。原因簡單得很:這些制片廠擁有合拍片。眾所周知,合拍片一向以高額的資金投入、對明星的精美包裝、對類型片的推向極致、對制作的精益求精,而得到觀眾的青睞,成為市場的俏貨,自然也是發(fā)行公司追逐的對象。同時人們發(fā)現(xiàn),合拍片不僅在價格上與國產片懸殊很大,而且在排期和宣傳重點上也都得到了優(yōu)先照顧。這都是制片廠家求之不得的,因為這會使他們獲得巨大的經濟利益。
人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改革之后的首屆交易會,北影廠與上海永樂公司率先簽訂的關于合拍片《獅王爭霸》發(fā)行分成的合同,使得北影廠在上海獲得了百萬元的收入。一部影片在一個地區(qū)獲得如此高的收入,這是前所未聞的。這之后,福建廠的《少林豪俠傳》、珠影廠的《英雄本色》也都取得佳績,獲益匪淺。緊接著,在第二次交易會上,北影廠風頭更健,他們又拿出了《霸王別姬》《王者之風》《新方世玉》等與港臺合拍的商業(yè)巨片,結果大獲全勝。這些合拍片,不僅使北影廠還清了300多萬元的債務,摘掉了虧損的帽子,且純盈利幾百萬元。
合拍片在救活了制片業(yè)的同時,也使連年滑坡的電影市場得到了啟動。如上海較前一年同期票房收入上升6.2%,北京上升8.6%。這一戲劇性的變化,使人們不能不對合拍片刮目相看,于是有人情不自禁地稱合拍片為中國電影的“救世主”。當然,也有人在認真分析了處在大轉變、大調整之中的中國電影業(yè)所面臨的諸多困難和問題之后,清醒地指出:合拍片只不過是中國電影業(yè)陷入經濟困境之中一種無奈的選擇。它既不可能從根本上拯救中國電影,也不可能構成人們期待中的“中國大電影”的理想模式或方向,充其量不過是一根“救命稻草”。不錯,從某種意義上說,合拍片的確在作用著國內的電影市場,可誰又能說,這種作用不會產生負面效應呢?
事實上,人們已經看到了。
到底誰利用了誰?
如果說,合拍片的興起,最初是源于改革開放、對外文化交流的需要,那么近年來的發(fā)展,已越來越鮮明地帶有商業(yè)性目的。對此,港臺制片商們毫不隱諱。在他們眼里,與內地合作拍片的誘惑在于:內地有豐富的自然景觀,優(yōu)秀的電影人才和廉價的勞務,以及極具潛力的市場。而這一切都可能通過合拍片的形式加以利用,并有利可圖。甚至在一些公開場合,有些人也絲毫不加掩飾地表露:他們中有越來越多的人已看好內地電影市場這塊“大餅”,隨時都準備來咬一口。
奇怪的是,內地的一些影界人士對港臺制片赤裸裸的企圖似乎并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拋開合拍片溝通民族文化、發(fā)展民族電影方面的意義,僅就其背后的經濟目的來說,就是一種利益上的相互利用。正像港臺利用內地的人才、資源和廣闊的市場,發(fā)展他們的電影一樣,內地則可以利用港臺的資金,擺脫經濟困境,使內地電影得以生存。然而事實是,由于對港臺資金的追逐,使合拍片大量繁殖,以致形成了對國內市場大幅度的占領。而這恰恰造成了對國產電影的排擠,造成了國產電影生存的巨大危機。在那些奉合拍片為“救世主”的內地影人眼里,合拍片幾乎就等于掙錢的代名詞。為了錢,藝術可以不講,質量可以不問,國情可以不顧,只要是合拍就干,是合拍片就買。在去年一次影片交易會上,一位當年影片拷貝量曾獲第一的青年導演帶著他的新片來銷售,但是就因為他拍的是國產片,便遭到了發(fā)行公司的冷落。盡管影片質量屬上乘,且有很強的觀賞性,但在發(fā)行公司的眼里,100多萬投資的國產片如何抵得上幾百萬元的合拍片?任憑這位導演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到處求爺爺告奶奶也無濟于事。雖然影片最后賣出的結果在國產片中也是名列前茅,但價格與合拍片之懸殊令人咋舌。100多萬的投資,100多萬的回收,將夠保本,根本沒有贏利。面對這個結果,這位錚錚漢子,竟當場失聲痛哭 。痛心疾首之后,他發(fā)誓,從此不拍國產片!
像這樣被迫棄國產片而去的導演還大有人在。它所造成的惡果是:一批優(yōu)秀的電影人才正從國內電影的土壤上流失。有些人甚至為了錢,丟掉了藝術理想,不惜毀掉自己的名聲,忍氣吞聲地去為港臺老板打工,吃的是盒飯,住的是大招待所,吃苦受累不說,還得看人家的臉子,任由一些不入流的港臺影人“裝大”。誰讓人家是老板呢?拿了人家的錢就得聽人家的話,那怕昧著良知制造“精神垃圾”。在那些粗俗低劣的合拍片對國內電影文化的侵蝕和打擊中,他們竟也助上了一臂之力!更不堪的是,國內一些制片單位,寧肯發(fā)展成為對外的加工點和拍攝基地,也不去投資拍國產片,30萬元一個指標,賣上它幾十萬、上百萬,以維持生計。
引起人們警覺的還有:一些粗制濫造的合拍片,不僅僅是敗壞了觀眾的口味,它們給國內創(chuàng)作和市場造成的混亂,帶來的惡果尤其嚴重。1993年8月14日,廣電部電影局曾就國內一批格調低下、制作粗劣的影片創(chuàng)作,向全國各制片廠及其他各電影有關單位,發(fā)出了1993年第一號審查通報。電影主管部門及審查機關就電影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比較集中的傾向性問題發(fā)出通報,予以迅速遏止,這似乎還是第一次。據有關人士透露,在這批影片中,對低劣的港臺影片及合拍片的盲目模仿極為普遍,有的簡直就是這些影片的翻版和拷貝。如一樣的故事線索不清,人物設置混雜;一樣的血腥暴力加裸露;一樣的言語下流臟話連篇;一樣的“黑吃黑”盛行黑勢力當?shù)?。甚至連人物的服飾、語調及動作也像是從那些影片上扒下來的。當政府有關部門對有關的創(chuàng)作人員提出批評及質詢時,有人竟大言不慚、理直氣壯地說:“錢不能都讓港臺人掙了去,他們能拍,我們?yōu)槭裁床荒芘??”對于這些人的執(zhí)迷不悟,還能說什么呢?
憑心而論,合拍片的創(chuàng)作,近年來也不乏一些優(yōu)秀之作。中國電影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爭回了不少榮譽。而在這些獲獎影片中,合拍片占了一半以上。這些影片的產生既得力于港臺那些嚴肅的、有藝術理想和追求的影人的膽識和經營,更依賴于國內優(yōu)秀的電影創(chuàng)作人員的參與。如果說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談論“塑造中國電影的整體形象”,構想拍“中華大電影”,那的確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但遺憾的是,這樣的合作畢竟是有限的。無論是港臺一方,還是我方,都不能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這些高檔次的藝術片,并不構成市場的主流,而在市場上炙手可熱的、能夠給制片商帶來巨大利潤的,還是那些武打片。這些武打類型的影片,雖然是合拍的形式,但其實質是港片的另一層包裝:無論是情節(jié)編排、人物塑造、武打設計,還是思想內涵及審美趣味的取向,無一不體現(xiàn)著港臺口味和風格;無一不以最大限度地獲取商業(yè)利潤為目的。而這又怎么能夠真正代表中華民族電影文化的品格和水平?又如何樹立起“中國電影的整體形象”?毫無疑問,這類影片對觀眾欣賞傾向的引導,與我們民族電影文化對觀眾的審美期待,有著巨大的差別,很難相互認同。試想,長期在港臺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觀眾,日后,何以見得不會對自己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產生排斥和背棄?又何以去繼承和發(fā)揚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傳統(tǒng)?
在民族電影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這一問題不由我們不重視,不思考:合拍片到底是誰利用了誰?
一幅難以描繪的藍圖
合拍片在1993年終于亮起了紅燈。
這倒并非是“誰占了誰的便宜”的較量而產生的結果。
任何游戲都必須遵守它的規(guī)則。犯規(guī)者必然被罰下場。
一個時期以來,少數(shù)港臺制片人,在與內地合作拍片的過程中,無視我政府部門對合拍影片的管理規(guī)定,屢屢“犯規(guī)”以身試法。他們當中的有些人,故意違背已簽訂的合拍合同,或者根本不按我政府主管部門批準的申請立項的劇本拍攝,在影片中私自塞進大量令人無法接受的內容;或者利用在境外作后期的便利,有意制造兩個版本,即在境內上映的是經審查機關審查通過的版本,而在海外上映的則是通過后期制作加進了一些私貨的版本。更有甚者,竟視我電影審查如兒戲,在未經我審查通過的情況下,將影片強行在海外上映或單方面(我方擁有一半版權)送參國際電影節(jié)。凡此種種,給我們的合拍片管理造成了極大的混亂,不但使內地電影廠家蒙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還導致了極其惡劣的國際影響。
事態(tài)發(fā)展之嚴重,且不斷擴大,終于使別無選擇的我政府主管部門毅然向“犯規(guī)者”舉起了“黃牌”。1993年9月13日,廣電部電影局正式作出決定,并公開通報全行業(yè),對香港少數(shù)不良信譽的制片公司及制片人開始制裁。
制裁之一:香港安樂電影制作公司及其負責人周淇富。因違背合同,拒交管理費,長期扣留底、樣片,并將其改頭換面,剪輯拼湊為有大量低級、下流、色情情節(jié)的錄像片在海外發(fā)行,對我方造成不良影響。
制裁之二:香港長威影業(yè)公司及其負責人鄧一鳴。因拒不信守合同,所拍影片《藍風箏》,脫離批準立項的劇本,另搞一套。在我有關部門停止該片的制作后,又將該片素材偷運出境在海外制作自行發(fā)行,且送國際電影節(jié)制造了我與國際電影節(jié)的多起糾紛,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國際影響。
故此,對上述兩家制片公司及其負責人實行限制措施。大陸各電影制片廠及有關單位,一律不再接受他們來大陸拍片的申請,中國電影發(fā)行公司也不再進口上述兩家公司出品的影片。
大陸電影主管部門的這一舉措,不同凡響地引起港臺制片商們的關切。一時間,合拍片便成為了海峽兩岸三地最為敏感的話題。長期以來,在合作中的不協(xié)調、不愉快,種種齟齷、磨擦、積怨,以及在根本利益、利害得失的錙銖必較,終于不可避免地引發(fā)出一場面對面的激烈交鋒。
在去年11月23日下午舉行的海峽兩岸三地電影研討會上,港臺代表迫不及待地向大陸電影代表團發(fā)出了挑戰(zhàn)。他們在發(fā)言中明顯地夾雜著強烈的不滿情緒,對他們在大陸的發(fā)展受到限制提出批評,矛頭直指大陸的電影政策、發(fā)行體制、制片管理及電影審查。他們認為,在大陸目前創(chuàng)作自由得不到保障的情況下,很可能會妨礙雙方的繼續(xù)合作,而大陸一方勢必要承受經濟遭受巨大損失的后果。
港臺代表的盛氣凌人及強行指責,立即在內地代表團中引起強烈反彈。面對近年來兩岸三地電影交流與合作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狀,以及對民族電影的生存和發(fā)展已經或正在產生的影響,大陸代表團成員無不感到焦慮和擔憂,對此,他們不能不坦誠直言。他們認為:由于體制、文化背景、經濟形態(tài)的不同,三地電影在文化品位、藝術追求、經濟運作及效益獲得方面必然會存在差異;三地電影的交流與合作不可能脫離開這個大前提,也根本不存在絕對的自由;交流與合作的基礎是相互間的尊重與平等,而不是置對方利益于不顧的隨心所欲;一切以金錢為準繩、不遵守合同、見利忘義、唯利是圖的做法,必將有損于雙方的合作關系。而這樣的后果又該由誰來承擔呢?港臺方面指責內地的政策不夠開放,限制了他們的發(fā)展,但事實上,正是得力于國內的開放政策,他們才有了進入內地發(fā)展的可能。在這方面臺灣至今與內地都是不對等的。出于政治方面的原因,他們對內地電影進入臺灣的限制,始終成為內地與臺灣實現(xiàn)雙向交流的障礙。
研討會上激烈的對立情緒及針鋒相對的唇槍舌劍,使人感到,沖突的雙方仿佛從來都不是合作的伙伴,而是競爭的敵手。以致于與會者們不由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研討會終于在人們各不相讓的爭辯中草草收場了。但是,有關的話題以及海峽兩岸三地合作關系上出現(xiàn)的裂痕,卻在人們的心里留下了揮不去、抹不掉的陰影。人們已預感到,今后,海峽兩岸三地電影的交流與合作,決不會一帆風順,港臺的個別人仍會一意孤行,而大陸主管部門也仍會決不姑息地堅決采取措施。由此看來,同根同祖的電影的前景將是一幅難以描繪的藍圖。人們將拭目以待。